【二姐受典入宫为公主伴读的消息传入家中，阖府蒙恩叩谢时，又只我一人不争气地落下两滴泪珠子。估摸着没人瞧见，偷立在墙角暗处抹了把脸，鼻音堵塞，又恐他人所察，寻个由头转身便跑】
【待去过小半日，回来时胸口揣着个热气腾腾的油纸包，里头一方一圆冒着热气的正是刚出炉的两张饼子，方的那张夹满了牛肉馅儿，圆的那张鼓囊囊，里头尽是碾得细腻如膏的红豆沙。想是二姐这一甜一咸的饼子各来一个，再与我安安静静说上那么一会话，不至如小姑姑当年走时，悄无声息，叫人没个预备。如此一来，或许心结易解，也不必夜半伤怀，再扰了三哥好歇】
【哪知方拐过至清虞的那处廊下，墙根里头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无声无息的紧跟而至。抬头望了望天，日头未落西山，那神鬼异想暂且先放放，一口气未及松下，人未动，那道影子先动了】
【先是有一人拳头那么大的两只脚掌，而后是黄褐色的一身卷毛，再然后是那张幼时常入噩梦中来的，褶卷在一道，连如豆的两只眼珠子都快挤没了的大脸】
【一人一狗，狭路相逢，无风亦无声】
“汪！”
【被这一声嚎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慌慌张张将方才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油纸包急急往怀中一塞，慌不择路便逃】
【犬吠声在身后愈跟愈紧，也是，没听说过两条腿跑得过四条腿的，脑门上冷汗阵阵，急中无路，手足并用直往廊下柱上爬】
救...救命啊！！有没有人啊！！！还有没有人管管了！！救我啊！

送了礼官出府，这算是喜事，虽有那么点不舍感怀，倒也还没到时候，大家也就各自散了。我想起先头应了蔺七赠一壶酒，去窖里选了陈年的流霞，如今杨楼虽然不复往昔，这口佳酿却还贪得一味甘醇。嘱窦好送了去，经过前廊老远就听见老四的喊声，家里能喊出救命来，阿策太不讲究了，郎君的颜面呢？这么好笑话他的机会，我怎么会错过呢！
待我去时他正扒着廊下的柱子，瞧着是想爬上去，动作没停，一直在很努力，只是成效不高，没怎么动弹，大黄围着他转，一直滴溜溜盯紧了人，我算明白了，阿策从小就怕它，现在长得比大黄高了，还是怕它。
“去，走开！”
人还是要救的，我走过去朝大黄抬了一脚，护院的狗认得主，它并不欺人，只是转了一圈又凑了过来。我自柱子上把阿策抱下来，护在身后，又朝大黄跺了跺脚，它总算是跑了。
“怎么回事啊，平时你不是都绕着它走么？”
看老四依旧惊魂未定，便打消了嘲他的念头，不怎么温柔地揉了揉人脑袋，看样子是没受伤的，就是吓得了。

【太叔府说小不小，说大也未见得，只今日撕破了喉咙似的一阵狂喊，怎能连半个相助之人也无。山穷水尽之际，想我英俊神武风流倜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小四郎就要交待于此，且是个如此丑恶的死法，不免心有戚戚。双眼一闭，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至近...】
是菩萨来了吗？
【不可置信的将眼撑开条缝，再见来人，虽不似菩萨，但此时此景此地，已胜似菩萨。一个借力，翻身扑到他肩头，下地来后，仍小心翼翼拽紧了人袖角，恐那黄狗一时作恶，再扑近身来】
二哥是菩萨派来的吗？是真的二哥吗？我来摸摸
【说罢蹦到廊座上，堪堪与他齐头高，将他瘦削面上不富裕的半两肉掐了又捏，确认是个会呼吸有温度的大活人，才终于舒下口气，白着张脸道】
方才我也叫它走，它怎不听我的！莫非...莫非二哥会狗语！
【这回看他时，眼中都放着光】
二哥什么时候学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世上可没这么凶的菩萨，我也没那个悲天悯人的心肠，老四这一张嘴就是找嫌，我把他推远点儿，乱摸的手给抹下来，捉住了按回他自己嘴巴子上搓两下，语气已然不太好。
“你才会狗语呢！我看你会鸟语，这叽叽喳喳停不住啊，上回说你是麻雀可真没冤枉你。”
看他大概镇静了些，揉了揉被捏的脸，他刚刚可真没客气啊，早知道不管他得了。
“你这嘴啊，还是闭上的好，成天胡说八道，万一你以后也进了宫，陪哪位皇子郡公读书的，那还不是尽给人惹事，给家里找麻烦。”
嫌弃样掸了掸袖子，“多大人了，还这么怕狗，”啧啧嘴看了看四周，“得了，回头二哥帮你问问，今天谁管前院，既然怕，你就躲远点儿，你去招他干嘛呀？”

进宫？我？陪皇子读书？
【这么稍顿一顿的功夫，俩指头在自个脑门前戳了戳，强忍住笑意，又反问一遍】
二哥说我？
【这回再如何熬不住，仿佛天大的笑话，直叫人笑得眼角泛泪】
哥哥今日可是心情大好？这一大早的就逗人开心
【笑声渐息，跳下廊凳来，这回又只堪到他肩头。心有余悸的张望了两眼，那凶犬确实不见踪迹，胆子这才完全放开】
【这一放开，方才耽误了的诸事也悉数回神】
啊呀！
【大叫一声不好，面上残留的一丝乐僵硬一扯，成了个比哭还难看的嘴脸。伸手在怀中左摸右掏，直到寻摸出个已瘪得皱巴巴的油纸包来，上头红一块黄一块，不必打开瞧也知道，里头那两张饼早给挤得稀碎】
这………这…它定是闻着这味儿来的！这这这…二哥别拦我！我和它拼了！

他像是不信，受赏伴读说不准，这事儿来就来了，谁知道呢，珑儿不也是突然得了恩典么。
提溜着准备冲出去的老四领子，“回来回来回来，咋呼什么？”我伸手要去拿他捂在怀里的油纸包，正拆着已经闻到了味儿，“你这又不怕了啊？”再一看，里面两个饼子已经稀烂，想是刚刚他爬上爬下的时候蹭得凶，都压碎了。
瞧着是两个口味，一张牛肉一张豆沙，这一甜一咸倒是都没耽误，只是如今全腻乎在一起，色香味打头的那个“色”已经是不能看了，混成了一坨，看着就闹心，怕也只有大黄才不讲究，闻到点儿肉就盯着人不放。
拿在手里还烫着，我要去看他胸口，他倒像防着我似的，得，也罢，“回去叫屋里人看看，刚捂着了，别烫了自己，小雨湿衣，这捂时间长了，怕你吃不消，一时半会儿不觉得，看看放心。”
交代完了，又开始嫌弃起来，把东西塞回他手里，上下打量着，“就你，还和它拼命，怕成这样了……这回可没人救你，再喊，我叫全家都来看看，我们老四怎么个威武。”

【扬手高举起小拳，后领子叫二哥一拽，人还未及冲，就先滴溜溜又转了个圈，站回原处】
那我这...这饼子...这是给...
【也不知二姐何时就要走，唯恐错过今日便再没机会，这才着急忙慌的，路也顾不得看，迎头撞上的大黄。耳边风阵阵，俩手捧着还冒热气的饼子，愈想愈难过，哪还顾得上体会体会他这难得的关切】
二哥！
【话赶话，与他冲到了一处，为不现突兀，又自作乖巧地一笑，将饼子直直送他眼下去】
我不喊，不喊了，要不是二哥今日如那神兵天降，弟弟小命都要不保。这饼子...
【虽已递到他跟前，犹自有两分不舍，眼珠子在上头转了转，才终下定决心】
这饼子，就是弟弟的谢礼了！请二哥收下！

“给什么，给谁？”
我这话来不及细问，他把东西递在我跟前，就这么个玩意儿，他还舍不得。难得老四说点好听话给我，我觉着新鲜，倒没有一下子拒绝，两手指头捻了点碎末嚼进嘴里，权当是作数了。
“还神兵天降，你话本看多了吧，是不是还梦见过几个仙女神嬢，来渡你苦厄啊？”
我见尝了点碎末实在敷衍，又挑捡了一块成形的饼馍，这回可不好，牛肉馅和豆沙糊在一块儿，嘴里什么味道都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似还带了点儿老四身上熏的香，嘴巴里快炸了，舌根作孽，皱着眉头好容易咽下去，往前一推手。
“烂饼子作谢礼，你就这么打发我，你二哥哪点看起来好欺啊？”
我抬着他胳膊叫油纸包往他嘴上凑，让他也尝尝，“你试试，你自己试试！”

【眼看他揪下一小块烘得软塌的饼子入口，对二哥顿生敬仰。那卧薪尝胆一类的说辞，莫非正说的是这？】
二哥吃过苦胆吗？
【想到哪儿，不假思索即冲口而出，与他一对眼，又嘻嘻哈哈一乐，身朝后仰，看那饼子一眼都嫌多】
我是说，二哥即便是吃过苦胆，定也是仙女给的，二哥是不是见过仙女啊，什么模样？有…有小姑姑好看吗？唉…小姑姑唱的歌儿可真好听
【越说到后头，脸色越沉。脚尖碾了碾地，半侧过身去，未雨绸缪地先吸了口气，把正翻涌的酸涩倒灌回去】

往边上呸了两口吐干净嘴里的屑子，对他还真是不能烂好心，不过这东西也实在没劲，犯不着叫他也尝一遭恶心一回。反手只是一个毛栗扣在他脑门上，把油纸包揉一揉随手丢了，自有人收。
“二哥没吃过苦胆，但是二哥现在就能让你吃吃苦。”
伸手揽了一道不叫人后仰摔了，再把他翻个面，按膝盖上照着屁股来两下，阿策却在嬉笑间换了话头，仙女什么的离他还太远，小姑姑却是阿策心里仙女一般的人物，她还在家时便是与他最亲，如今隔了一道宫墙，却好像隔开了整个世界，老四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低了下去。
“哎，这个——”我想着，“珑儿不是也要进宫了么，她一定能见到小姑姑，你有什么话，可以托你二姐姐带进去，伴读有四时可归家，等个消息出来，只会比现在容易。”

哎哎哎哎你做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放放放放手！我喊人了啊！我真的喊了！你快放…啊！
【意料之外的，倒也不疼，这一嗓子却嚎得仍不含糊，因心下实在委屈，哪有予人礼物，还要挨打的事理？】
哇！痛啊！好痛！肿了肿了肿了！
【这一挣一扎，竟把自己说服了，好似真的痛上心头，委屈愤怒与难堪一齐化作水珠涌入眼中。眼圈发红，脑门也一涨，想也未想，张口照着他腿上就是一口，只这一口也只咬住了他袍下厚衣】
我我…我告诉二姐姐，你打我！不对不对！我要告诉大姐！
【说到做到，松开一嘴的衣料，带着哭腔又嚷开】
大姐！！大姐你在哪儿啊！！大姐！

听他喊痛我还在心里翻白眼，这力道能肿，他当他是哪家的金枝玉叶碰不得，便是宫里的公主，也没这么个金贵法。可是阿策是真的哭了，我还真有点慌了。
我是知道他爱哭，也能哭的，不过老四不会在我跟前哭，他一多半都去找老三哄他，这一撒手衣服上一圈深色，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口水。
“哎呦——”我急忙伸手去捂他的嘴，“干嘛，嚷嚷——”热气带着潮喷满了我的手心，疼不疼我心里有数，阿策这么哭也不是寻常赖皮的样子，像是真的伤心。
我伸手接着他一滴眼泪，摊给他看，“喏，你的豆子没变成金子，咱就不哭了好吗？咱去花点金子，成不成？”
我放低了些与他平视，用袖子稍微给人掖了掖眼睛，“不知道你哭什么，不过呢，遇到不开心的事，喝一壶就什么都有了。你还小，不能喝，那就吃！正巧那饼子不行了，想吃什么，二哥带你去。”

你…你打人，我就嚷嚷！大…大姐！
【一声呼喊让他结结实实闷在口中，努力挤了两记眼，好容易将卡在眼缝中的两滴泪挤出来，恰巧落在一双掌中】
【尚趴在他膝上，哭声渐止，盯了盯在他掌中凝住的一摊水痕，竟有分恍然如梦】
二哥这是…这是在安慰人吗？
【抱住了他好心贴来的棉袖，将脸深埋其间，又深深吸足一腔的气。不同于阿娘身上一贯好闻得叫人心中柔软的味道，他身上不免染些军营中带回的，铁器铮铮】
【想起来阿娘，又是一肚子的伤春悲秋，在他腿上翻了个身，仰面望去，与二哥的一脸诚恳对视住】
想吃羊羹，我肚子饿了

“哼——”我笑起来，看看他肚子，“饿啦？说到吃的你就来劲。”
安慰人这种事果然不适合我，被他点出来，是应好还是不应好，打个马虎就得了，叫他别再想着喊大姐倒是真的。
既然应了人，带他到边上去洗把脸，井水有些冰，“这天吃羊羹是不赖，我们这可是偷偷打牙祭啊，过会儿赶紧溜，等到了时辰来寻咱们上饭堂，跑都跑不掉。”
我绕到偏门找到个传话的，叮嘱等我们出了门再去告诉，又回到老四这儿，见他差不多把身上收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