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开冬杨月，逢颁金节庆，宫中上下一派热闹喜庆，连着这一并而来的寒气倒也去了几分。入夜的禁城与白日里头又显为不同，在灯火的交映之下，更叫人捉摸不透起来。】
【坤宁于御花园中设宴相贺，一众妃嫔自无不应的。我虽贞妃娘娘来往宴上，左不过见着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又循往宜妃那儿瞥去，终究不曾瞧见悬镜的眉眼。她不日前风光大嫁于肃王府，可谓得偿夙愿，自那日后，我便未再见过她。】
【眼风往旁处一扫，却正见着识咏的身影，与她眼神对上片刻，便各自借故离宴而去。至那槐树后头，方相视一笑。】久不曾见你。
【自大选分侍后，她随她的姑母宜贵妃同居翊坤，虽皆为西六，可寻常时候确也鲜有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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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中寂寞，大半源于我的不愿交际。与姑母临窗下棋、偕坐读书时，常听她笑我小小年纪却镇日偏安翊坤，连个年纪相仿的闺友也无，浑不似她年轻时。每到此刻，我便只有牵牵她的衣袖，小声驳道：有的）
（也正因有这位谈不上亲昵的友人，坤宁定省才有了意趣，哪怕每次与她相逢，都不过缄默短暂的一眼，一如今夜式燕间，那束无声探来的眸风）
是有些日子了。不过，瞧——（不欲声张槐树后的秘密，只噙着淡笑，与来人抵肩低语。纤指随声点向苑中，说的正是树间那一连串风中轻摆的羊皮宫灯）隔了许久，咱们又相逢在灯下啦。你说，是当初热闹，还是现在热闹？

【跟随她玉指所向，瞧往那迎风而动的宫灯，又因有鼓乐之声作陪，很是叫人喜欢。适时便又将思绪回至数年前，其间的种种经历倒都似这般回溯了一遍，最终又归至眼前人的眼中，便是笑。】民间的热闹，与这里的热闹不同。
【宫闱间的欢愉总是隆重而典雅的，它是权势鼎盛之所在，自然也不可避免的要将这一切堂而皇之的宣于人前。而市井的热闹虽轻巧简单，却又稍纵即逝，再欲见它是，总难寻到踪迹。】
【但这于我和她来说却都并不打紧——我们总归是要回到外头的世界里去的。】
如说喜欢，却还是往时肆意些，你瞧，咱们不过一叙，倒还得费上这一番周折。

（夜宴正酣，奚女忙于添酒，宫妃耽于敬祝，除却扫涤万物的明月光，再无什么窥伺着两个女官的心事）
是呀……（极轻极浅地一声叹息，自齿间无心的流溢）这宫里要耗的心思、费的曲折，可比从前多了太多。倘若咱们当初不是相遇在东华门的垂柳下，而是今夜这颗槐树前，我可就不敢与你搭话了。
（红墙之外所谓机缘的种种，在青琐之内都算不得数。这隔绝的天地自有法则，向来愈是蹊跷，愈引人猜忌）

【我知晓她心思向来玲珑，因而讲出这一番话来，倒也并不觉有异。宫闱禁城错综复杂，尤是人心最难揣度，这是我旧时从额娘口中就已经听闻过的道理。于是我早有了一从笃定，觉罗氏是不应当轻易招惹的，可偏偏人情交错，又是最难以凭借本心来趋避的。】
或者尚不止如此，【我瞧着她的一双眼睛，笑道】你若同悬镜相熟些，便恐更不敢应我，在她口中，我怕是沾不得半点好处。
【正因了对她的喜欢，才敢讲出这样的玩笑话来。如今她早已嫁做他人妇，这龃龉再被提起，便也只如同往日的故事，且听罢了。】

（如人饮水，博尔君这双姊妹的相处之道，显与我和识虚疏淡的交往迥异。但如我这般拘谨的回避，和如她们般不相容而又彼此记挂的牵绊，究竟何者亲缘更深，倒说不清了。当下惟和着她的玩笑道）
才不会呢。你又不是什么青面獠牙兽，或是生了四只眼睛、两对眉毛，怎的我就不敢应了？
（彼时月露纤巧，倒映在她清亮眸中，似有不绝的清寒。情知深宫中千百张红粉皮囊之下，添了一双眼、多开一张口的岂在少数？但对着她不遮不避的眸光，仍愿笃定地相信，她是不屑于此的）
再者，悬镜说的，我也未必尽信。（念及过往，渐露出温温一轮唇弯）我初见你时，便觉得面善。

【聆她话音，便也是笑。】听你这样讲，倒觉十分可惜。咱们在人间走动十余载，所见也不过皆是如我这般的寻常人面。若真想瞧瞧这青面獠牙的模样，恐要借上几分胆，往阎王殿里去一遭才成。
【实则，却也未必尽然。这禁城满目的富丽堂皇下，又岂知非有无可窥见的兽性呢。】只是却不知这一去可否再回，若被那小鬼缠住不得再往返人间，那我却是不愿的，这青天/白日，我尚未曾看够呢。
【又闻那面善的话，眉峰一耸，续道。】哎，那可做不得准。话本子上不正有那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话？

百年之后自有鬼差勾魂，何必急于这一时？待途经黄泉渡、奈何桥，前有饿鬼，后接修罗，个个都面目奇怖，你不想看还不成呢。
（许是这摇晃夜色容不得片羽伪饰，又或遥远的丝竹尘乱已被凉风隔绝，平素最端雅守礼的人也不禁卸下防备，臆想着只存于传奇神话中的情景，脱口几多天真）
可惜不知道黑白无常从哪处进出。倘若和寻常人一样打广安门离京，咱们便可约在那处相见，届时皮囊尽褪，俱是两缕游魂，你是什么模样，我不就看得分明了？（又去逗她）怕只怕你藏着掖着，不敢和我约定。

【这生死到了她口中，倒也竟没那么可怖，所谓的魑魅魍魉，不过皆因我们不曾得见而啧啧称奇，如此便又道。】恐不止如此，我尚听闻，这地府中有一处典当铺子，同咱们阳间的不同，黄金珍宝到了那儿都一文不值，只能用人间最常见之物来抵当，譬如是，真情挚爱，或是魂灵所系。
【又转眼看她。】若真有这处地界，你可有所求所舍？
【这厢问她，却也曾问过自己，到底不敢想的太深，免生嗔痴。直至后话，方笑言。】既都成了游魂，又有何可藏的，人这一生皆退尽了，可不就是这般模样？

（问者递出话来，答者竟不欲含混过去，反而极用心的思忖起来——大抵是因为正值少艾，轻贱韶光，才能这样懵懂而坦然地谈及生死尽头的取舍罢）
可是人之已死，世事人情也合该抛诸脑后，又要拿什么换什么呢？（眉心一凝，齿际亦轻轻划过下唇，留下一道浅痕。良久，方又道）倒是可以求一次起死回生，但舍了现世的情爱，白白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你看那木偶由人操纵，凡人却亦受命运牵线，倘连七情六欲也无，人与傀儡又有什么区别？
（不远处，小黄门殷勤捧酒、年青的贵人怯生生举起酒杯。炽灼的欲心在御苑中翻涌，谁人能不信情欲是生趣所在？）

只可惜，并非人人都能死而无憾的，【只因人世种种，原本就太过艰难】既尚有憾，也便有所求，纵不能起死回生，也可借以完满身前事。
【上天到底公平，不论王侯将相还是寻常百姓，在面对生死时，竟都似回到了同样境地。即便是一代帝王，坐拥江山万里与无上权柄，到头来，恐也难称一句圆满。我想起戏文里的长生殿，唐明皇赐杀贵妃时，又是否想过，这究竟是对他自己的成全，还是对贵妃的成全。】
可惜呀，【便也随她去瞧座上宾客，这已然是京畿权势最鼎盛之处，但远远望去，撇开通明的灯火，竟也显出几分寂寥来】这不过是民间口舌里的说辞，哪儿能真有其事呢，是以，这些憾事，此时能少一件便是一件吧。
至于你口中的傀儡——有人愿为人，有人愿成傀儡，许都乐在其中，也尤为可知？

（阴晴圆缺，自古难全。寄居天地的时日愈长，遗憾只会与之俱增，能少留憾事者，已算是个中罕有）
这倒是。人有人的牵绊，傀儡也有傀儡的自由……世间万物各有其福祉，不像话本里，无论神仙还是妖精都盼着作人，好像俗世的情缘有多快活。其实千年修行一朝得道，过程何等辛苦，只为一份虚妄的人世情缘，将前生心血付诸流水，谁要做这样的亏本生意呢？
（顿了半晌，只听凉风细细掠耳过，携有瓷盏相碰的脆响。如此薄夜，有人笙歌，有人借避，这一份清寂，未必就不如盛宴之上的鲜花着锦。轻一漱嗓，有意拨开忧氛）
这些都是身后事，你我生人哪能明白？是耶非耶，离魂之际便见真章。倘要思量，倒不如猜猜人寿尽时，最念念不忘的会是什么？

俗世的快活，只怕是咱们身在其中，难得体会。改日若得机缘，【眉梢一扬，倒很笃定似的】你与我一道去修炼一遭，即便不能位列仙班，得参鬼魄诸事，许便也就能明白其中真假。
【然实则确正如她所说，这些许不过皆是人为求个明白而杜撰的前因后果，咱们生者哪儿晓得一星半点儿呢。】
【至于这念念不忘——我思忖少顷，自有所求、有所贪至有所憾，在这短暂的十数年中，皆略过了一遍，到底仍是答她。】若说念想，倒有很多，譬如这御园中的一株春桃，或是小厨房里的一碗莲子羹。再有，我所识、所知者，竟也能列出些许。这样想来，我是不应当答你这一问的，恐我与这红尘的牵绊太甚，尚悟不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