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庸在其武侠小说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说法: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并且从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开始提出,一直到最后一部小说鹿鼎记,贯彻始终。这个说法被无数读者认为给出了武侠的出路,并将侠客的档次从乡野提高到了朝堂,使侠客的地位与士大夫的地位划上等号。当然,金庸也留出了余地,他说的是侠里面的伟大者。这个伟大者,既然为国为民,那最大的就是皇帝了。
为国为民,是古代士大夫阶层的政治理想,是几千年来儒家思想的核心与旨归。儒家讲“仁”,万物一体就叫仁,即孔子说的:推己及人,《大学》说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都是一个意思,这是古代对君子的要求。君子在古代指的是统治阶层,因为他们有受教育的特权,道德修养自然比整天忙于生计的普通人要高,故又泛指道德修养高的人。侠客本来不是君子,因为不在朝堂,属于被统治阶级,它代表民间的力量,《史记-游侠列传》中所讲的就是现实世界中的侠士,皇帝看到这篇文章后,把他们抓起来杀了。不为别的,只因他们具有了皇帝的属性,比如他们表达了对某个人的不满,就有人替他们杀了此人,还不知是谁干的。这种影响力,皇帝是十分忌惮的。侠之大者,隐隐构成了对皇权的威胁,显出土皇帝的味道。
一直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武侠小说努力绕过了这个不可明言的关节,只让故事发生在架空的江湖世界,人物不谋生计,不与政府发生关系,从而获得了市场准入许可,流行起来。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新派武侠时代,小说家进一步赋予武侠小说主流价值观,让它变成士大夫文学,金庸梁羽生功不可没。他们提高了武侠小说的地位,让它升入高层次文学殿堂。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就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
最后,金庸以一部反武侠的《鹿鼎记》,让英明神武的康熙皇帝粉碎了江湖侠客的美梦,接过了侠之大者的接力棒。看其前面的作品,无论是守襄阳的郭靖杨过,还是阻止辽帝侵宋的萧峰,这些人们公认的侠之大者,都表现得有心无力,只能以侠客的本份与敌玉碎,白白当了炮灰。在鹿鼎记之前,人们看到的是江湖画卷和其中的大者;到了鹿鼎记,金庸把整个画卷打开,人们才发现江湖画卷在完整社会画卷中的位置。这无疑是残酷的。
因为英雄文学只取英雄最光彩时刻,不谈结果。比如,唱戏的演关羽,只演过五关斩六将、水淹七军、斩庞德擒于禁,而绝不会连着演到败走麦城。不然观众会有被耍的感觉:逗我玩呢?走麦城要单演,突出其悲壮义烈不投降。武侠文学只讲水淹七军,绝不肯接着讲败走麦城。《鹿鼎记》除外。
由此观之,郭靖全家守襄阳玉碎不符合武侠小说的惯例,郭靖绝了后(只余郭襄,但出家)也让读者不舒服,黄蓉明知留下守襄阳必死,也坚决带领全家陪郭靖玉碎,虽悲壮,但脱离了人设,倒是杨过比较真实,知道襄阳守不住,就与小龙女飘然离去,更符合侠客人设。
侠客就是侠客,不是君王,也不是士大夫。儒家有“君王死社稷”的职业操守,因为亡国的君王没有退路,而在野的侠客在小说中历来是朝堂的监督力量,在现实中历来是被专政的对象,作家却让他们扛起主流责任。当他们成了炮灰,侠之大者也就完成了由江湖向庙堂的转移。(神意通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