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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生若只如初见——作者:安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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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子是以诗入词,所以旷达中有淡雅。幼安则是以文入词,以慷慨悲昂著称,同时口语用得灵动,风格多样,在词境多有突破。真正的大家就是能够不拘于陈腐,大力去拓开新天的人。只是有一点不好,辛弃疾是个有名的大书袋。我甚至觉得后来文人爱用典的毛病就是他给教坏的。
  稼轩词中用典多得让我头皮发炸,像《贺新郎》的上阕——“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句句用典。所以我更喜欢这词的下阕——“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典故和辛弃疾之间恩怨难清。典故成就了他,稼轩广泛地引用经、史、子各种典籍和前人诗词中的语汇、成句和历史典故,融入自己的词里。这让他的词有非同一般的底蕴。幼安的出色,是有霸气的才华打底,后世的文人,没有他的才力却妄自学他用典,结果得不尝失。
  我最喜欢的一首稼轩词是《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温英雄泪!
  这首词也用典,也沉痛,却有昂昂古风,扑面不涩。可惜稼轩这样的词不多,很大程度上稼轩是让典故给毁了。他的词没有苏轼陆游,甚至不及姜夔等人流传广泛。《水龙吟》的最末一句,让我想起那句流传千古的情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个上元灯节,火树银花不夜天,人潮汹涌。他和她走散了,在人群中切切找寻,已经是灯火阑珊的时候,无意间回头,却看见她立在的地方微笑等待。无情未必真豪杰。“众里寻他千百度”这样的情语由辛弃疾这样的大丈夫说出,格外缠绵感人。
  作为一个文人,稼轩是杰出的,他一人引领了南宋文坛的气运;作为一个武者,稼轩更是堪为表率。读书人当中如果还有个英雄,一个真正侠客的话,那个人一定是稼轩。
  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主张北伐的韩侂胄起用主战派人士,已六十四岁的辛弃疾被任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年迈的稼轩精神为之一振。第二年,他晋见宋宁宗,慷慨激昂地说了一番金国必乱必亡的救世言论,并亲自到前线镇江任职。但不久又一次受到了排挤打击,在一些谏官的攻击下被迫离职,于开禧元年(1205年)重回故宅闲居。虽然后来两年都曾被召任职,无奈年老多病,身体衰弱,终于在开禧三年秋天溘然长逝。
  从来,忧国忧民的人都值得敬重。襄阳巡城,郭靖对杨过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连杨过那样放达不羁的人都对他肃然起敬。
  虽然过了千年,所有的王朝都已经消散,很多民族也化做了历史的劫灰,现代人的心念已经不再执着于种族之见,消除了王朝的界限,金人汉丨人蒙古人再不是生死不能共存的仇敌。然而,每每看到郭靖死守襄阳,读到辛稼轩、岳武穆的词,还是会热血沸腾,为的正是他们身上显现的“鞠躬尽瘁,死而后矣”的壮怀激烈。
  稼轩始终是幸福的。抗金大业功败垂成,非战之罪,而是南宋气数已尽,不是人力可以挽救。在他伤心失落的时候,身边会还有善解人意的爱人相伴。可是有很多人,众里寻她千百度,像陆游,一样壮志未酬,一生挚爱还失散了。人海茫茫,蓦然回首时,我们是不是还有运气看到那个等在灯火阑珊处的人呢?
  在爱中,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寻找和等待的一方都需要同样的耐心和默契,这坚定毕竟太难得,有谁会用十年的耐心去等待一个人,有谁在十年之后回头,还能看见等在身后的那个人?
    我们最常看见的结果是:终于——明白要寻找的那个人是谁时,灯火阑珊处,已经空无一人。


64楼2009-09-19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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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断肠人在天涯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我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仅仅用28个字,就可以把秋意这样深刻清晰地描摹出来,下笔又是那样浅淡。
     
      看上去,浑似——漫不经心。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离人,哪一个不是寻常季节,寻常见的景物?就是道上随便扯个农夫,樵夫,也能认得出,说得清的东西,怎见得到了他马致远手里,这么组合排列一下,就通了灵窍,轻轻地挣壁而出,化身为龙了呢?
      “枯藤老树昏鸦”,小令伊始,由近处着笔,在一株枯藤缠绕的老树枝头,寒鸦数只,哑哑枯叫。
      若你是离人,天涯道路无尽,日已暮,乡关尚不知在何处,又怎禁得,老树寒鸦的逼促,一声声叫得人心惊梦寒?归途漫漫,牵动了乡愁泛滥,脚步沉重的离人又如何能够涉水而回?
      藤、树、鸦,本是郊野司空见惯的景物,并无特别之处,可一旦与“枯”、“老”、“昏”结合匹配,一股萧瑟肃杀之气立即从字里行间弥漫开去。像一朵渐行渐近的黑云,渐渐笼住人心。
      “小桥流水人家”,枯涩发黄的归途中,突然看见远处有小桥流水,绕水而居的村户;天空有炊烟飘荡,随风袅袅,像游子羁客身体里按捺不住的乡魂。
      长风几万里,梦魂不到关山难。
      这个人,牵着那匹瘦马,走过桥上。溪水清透,他看见自己的脸,皱纹纵横如山岳,鬓发已斑白。苍老,这个从未在心里停伫的词,突然,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凌厉得让人无从逃避!
      曾经是多么年轻的少年,策马扬鞭,以为功名理想全在远方;以为匹马单枪,凭着胸口的一股热气,一定可以捭阖天下,出人头地。天下?何处不可以成为天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再旷世绝代的英雄也不是这世间唯一一朵花,成开败谢,时候到了,自然有新花顶替。
      好男儿都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命里带着的福禄寿,格外要比别人重。可是,所有的壮志雄心都在时光中消磨成灰烬,才不得不认识到,或许我,不过,是一个寻常人;然后,想起那些昏黄如豆的灯光,温热的汤水,母亲温暖的手,絮絮的叮咛;妻子清亮的眼眸,纤瘦的身影。思念如雪纷纷落下,想知道,她们在家怎样?
      那些赖以生存的温暖存在,曾经觉得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对悠闲恬静的田园生活有无尽的向往与渴望。步履蹒跚地蹀行在古道上,遥看日影衔山。落日也知道回家,那么人呢?
      为什么总要等失落了,才拾起寻常的好?年轻人,不出去经历一番,又怎么能甘心平淡终老?人心的贪婪,或者说追求,如同空阔的海,无法满足。
      古道,西风,瘦马。曾为情重负情浓,而今才知相思重。经历越久,想的越多。人和马,都载不动如山如海的乡愁。
      夕阳西下。断送得一生憔悴,只消得几个黄昏?
      断肠人在天涯。原来,翻云覆雨的痛苦,到最后也不过是心底轻轻一声碎裂。肠已断,人依旧,在天涯。
      马致远的一曲小令,短短28字,不着一“秋”, 却写尽深秋荒凉萧瑟的肃杀景象,不用一“思”,却将游子浓重的乡愁与忧思写得淋漓尽致。正所谓“不著一字, 尽得风流”,历来被推崇为描写自然的佳作,堪称“秋思之祖”《中原音韵》)。
      有人说马致远是一种情调。在中国,马致远并非代表简单某个古代诗人的名号,而是混同于那首名叫《天净沙·秋思》的小令,成就了一种萧瑟、苍凉的意境——马致远意境。
      马致远就是枯藤,马致远就是老树,马致远就是昏鸦;而背景则是小桥,流水,人家。当然,马致远也是古道,马致远也是西风,马致远也是瘦马……
    


    69楼2009-09-19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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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一)
          夏日清晨,元好问顺着驿馆的曲曲小道去散步。这时候暑气未出,天色尚带着一点灰,眼见得一点点白起来。凉风和着路边的青翠草木,吹得人心情畅快。
        风里有隐隐的香气。愈走近,那风愈凉。他不由得紧赶几步,朝前行去。走到路头,看见远远的田田荷叶,碧绿成片,涨满了整个荷塘。那风因得了水气,才这样的沁人心脾。荷塘间疏朗朗地开着莲花。素来,读书人都是爱莲的,看到残荷尚要感叹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何况这满池的荷花,粉白红润,摇摇曳曳的,风情玉露,一切美得恰到好处。
        他觉得心旷神怡。最叫他称奇的是,这里的荷花都是并蒂而开。微风中双花脉脉娇相向,似梁间燕子语双双,旖旎无限。耳听得荷塘深处采莲女的歌声清亮妩媚,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是南朝的乐府《江南曲》,本是文士以鱼戏荷叶,隐喻鱼水之欢,百姓不求深解,只爱它词风浅白生动,倒也流传得广。
        旅途漫漫无聊,突然在此处听到悦耳清歌,他一发来了兴致,朝采莲的人招招手,想上莲舟。
        他高声唤——可有人愿渡我一个?
        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在荷塘边,那些采莲女哄得笑一声,立刻散开去。噼噼啪啪,他只看见船浆入水,击碎水面莲影,碧波颤颤。不一时,满荷塘的笑声都隐没了,显然是人已躲到藕花深处。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元好问愣住了。他是一时兴起,没想别的;别人的慌张,倒正映着自己行为唐突。他是个读书识理的人,不由大窘。手脚正没个着落处,一只船从水面慢慢渡来,船头站着一位老者,叫道:少待,老汉的船这就来。
        他松了一口气,敛衣上船。
        “这里的莲女,好像特别怕生似的。” 元好问坐在船头,半问半答地说。摇船的,是一个老人,渔家打扮,倒也精神。
        “今年这里,出了件奇事,女儿家的,不得不特别避讳些。”
        “哦?什么事?”元好问看着身边娇艳无伦的荷花,心情大好,赶着问。
        “这塘里溺死过人……”老汉感慨地说。看看客官的反应不大,又加重了语气。“捞上来一男一女。年轻人!”
        “哦!”这样一来,元好问倒是有些惊奇了。水里溺死人是常事,然而同时溺死一男一女,怕是有故事。
        ——是这样吗?艳阳初生的时候,元好问下了船,临走时,将一副字留在渔家老汉手里。
        “这首词,烦请老人家记熟了,请采莲女代唱,聊表我对这一对痴情人的敬意,也不负这满池并蒂莲花。”
        老汉笑了一笑:“相公请放心,你这首词叫‘摸鱼儿’,又名‘迈陂塘’,全词116字,前阕六仄韵,后阕七仄韵,同韵相押。老汉字字在心,且唱一遍给你听——”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唱到“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老汉的歌声已隐隐有萧索之意,仿佛已经看到风吹雨打后落红满地的一片狼藉。
        元好问大惊。这是他方才哀悼痴情人之死,有感而发,不料眼前这貌不惊人的老汉,竟然深深领会他的愁怨之意——老天尚怜痴儿女,这森严礼教,却不知白白摧毁了多少人间美眷,良辰美景。
        “失敬了!”他向老者一揖到底:“在下元裕之,请教老汉高姓大名……”
        “不用了。”老汉摇手道:“我不过是心随故国身似水的人罢了。失敬的人,应该是我。我见过多人感叹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像相公你想得这么诚挚深远,这一双儿女,相眠地下,闻得此词,也该瞑目了。”说完,老汉的船荡开去,渐行渐远。裕之仍听到他高声吟着几句——“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元裕之站在塘边,看着满池荷花,它们仿佛向他证明,这世道,人吃人时,一点痕迹不露。然而他,必须继续在这样无情的世间,缓慢慎重地行走,如同穿越无尽昼夜。


      71楼2009-09-19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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