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娼惯会装模做样。
没出什么大事的时候,勾栏院里的那些姐姐和嬷嬷都爱和席娼说话,不是因为他那张好看的脸,而是因为他不管对着哪一个姐姐和嬷嬷,说的话都像是真心实意的,既不谄媚,也不清高,永远是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
好似没什么心机的孩子。
哪怕他已经十三了,不小了,哪怕和他一样这个年纪的姐姐们都已经接客了一年了。
而勾栏院里的那些人,却都下意识的觉得他还小,合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言语说话间从不避讳他。
自小长在勾栏院里,他似乎与生俱来就知道怎么趋利避害,该说什么话,该怎么做,该用什么神情,这些生存之道似乎刻在了他的本能里,让他少吃了很多苦头。
他见识过嬷嬷们的手段,也见识过姐姐们的狼狈。
他惯会讨好那些在勾栏院里有权有势的人,甚至能干干净净,温温和和得让那些人觉得他并没有在讨好他们。
那些姐姐们,有时总打趣着说他像是遇了难的小公子,体体面面,冷冷淡淡的,不像是勾栏院长出来,走出来的人。
他想,放屁,遇了难的小公子能活在勾栏院里走这么一遭么,怕是早死的连骨头也不剩了,坟头的草都要有三米高了。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不会说什么,温温和和的由着姐姐们打趣。
他见识过捧高踩低,拉帮结派与两面三刀;也见识过盛极而衰,人走茶凉。
所以,那一天,他知道,没有人会帮他,他从那一双长靴里,从那个人的眼里,他看清了自己从处境,他只能沉默接受。
席娼被带走了。
他在勾栏院待了整整十三年,困了十三年。
曾经,他每日每夜都在想着怎么离开那个地方,而今,真的离开了,他却并没有像他想得那么开心。
也许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本质上,他的境地仍旧没有改变,更甚者,因为未知,使他比之前更加危险,使他失去了他藏了十年的盼头。
是的,他没有去把自己的银子挖出来,整整十年的累积,就那样埋在了那棵他至今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品种树下,就在那口枯井边上。
经年妄想,一朝破碎。
他不敢去挖。
他也不想去挖。
席娼就那样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不敢张望,不敢多问,更不敢四处走动,刻在身体里的本能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
在那三个月里,他唯记得的,是他第一次踏入院子里,不经意间瞥到的那一颗梨树。
就在那被推开的大门边处,笔直地矗立着。
那一扇门后,是让他深觉择人而噬的深渊,而深渊入口生机勃勃的绽放着一簇簇梨白花。
他不想走进去。
然而他,却又那样一步又一步的踏进去了。
明明没有感到任何监视,明明在这个方寸之地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然而,他心底深处却是一阵又一阵不安。
在这个安静得似乎比郊间死人坟地还要死寂的屋子里,任何风吹草动都足够能让他心惊肉跳。
宛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除了一日三餐与洗漱,他没见过人。
无人可诉,无话可说。
他呆在屋子里,半步不出。
那不知道那个自称是他“哥哥”的男人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把他带出来,为什么说那些话,为什么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又为什么,这么久的......把他放在这里——不闻不问?
杂乱思绪充斥着他的大脑,让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但总归,他知道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除了等,毫无办法。
好在,也不是彻底被遗忘了,虽然被困在这里,但是他们也不会饿死他。
他总有机会出去的。
从小到大,席娼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他数着日子,漫不经心的等着。
“二个月了。”
席娼摸了摸床背的划痕,数了数,足足有六十道划痕,遍布床沿,其中几道深刻入骨,带着丝丝血迹,令人见之触目惊心,也不知道那刻的人,究竟是在什么心境下划下的。
他自言自语的低喃反问,“还要再等么?“
无人回应。
”没关系,我有点是耐心。“
半晌,似是回答。
沙哑的声音让他觉得如此陌生,席娼自问自答间,连他自己也有点诧异,这是他的声音?
是那些姐姐们说的让人听了极为欢喜的清透声音?
是了,他很久没说话了,所以有点哑了,席娼想了想,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几不可见得冷漠的疯狂。
......
是夜。
席娼握着第一日里用饭后便私自藏起来的小勺,用力的,狠狠的,在床背后又划下一道深痕,重复着之前九十日的动作。
他辗转反侧。
他身下躺着的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睡得红木雕刻床榻,那床沿所到之处一笔一划勾勒出的繁杂花纹图案比起深宫大院里那群贵妇人们所日夜躺的,有过之而无不及,那轻罗幔帐,那玉枕软被,无一不透着精细而华贵。
空气中泛着淡而清冽的香,整个屋子干净到纤尘不染。
席娼出神的看着床顶,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因过于用力刻下划痕而泛红的双手不自觉的紧捏着盖在身上的被子。
九十一天了,还没有人来啊,他想。
这床,与他睡了十几年的劣质木板截然不同,太软了;这被,与他盖了十几年的硬稻草编织的被子毫无相似之外,太暖了。
这屋,与他格格不入,太奢华了。
他来时一身落魄,深陷囹圄,本就配不上这屋里一丝一毫的器具用物,哪怕他现在与之前三月截然不同,甚至连皮肤都娇嫩起来了,他也配不上。
直至今日,他仍不能习惯。
他住不惯,吃不惯,睡不惯,他如惊弓之鸟。
他面上端着一副乖巧温良的模样,冷冷静静的,似乎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知是在骗自己还是在骗旁的人。
送他来这里的那个人是个“哑巴”,他问不出什么,只能按部就班的随着那个侍从安排。
那晚,他被一群似是哑巴的人伺候着洗漱,伺候着穿衣,伺候着吃饭,被伺候着一切能被人伺候的事......就像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少爷。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麻木的任别人摆布,并没有反抗,压着心里的惶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少年温和而无害,对着那群些个和死人没什么俩样的侍从说了不知多少个“谢谢”,却毫无回应。
席娼觉得他们好像不仅是哑了,更是聋了,但是他知道,他们并没有聋,更没有哑。
那晚,他从那些人的眼底,看到了漠视。
那晚,他那张始终波澜不惊的温良脸皮下,终是有什么在心底深处生了根。
那晚以后,那样的日子,重复了整整九十一日。
他也足足被漠视了九十一日。
很空,很静,也很冷。
他总以为,自己也已经是个不会说不会听的活死人了。
我死了么?他在想。
那个人是要这么耗死我,逼疯我么?
“席娼少爷。”
突兀响起的声音,宛若平地炸响一声空雷,惊醒了神游了的席娼。
他本漫不经心地磋磨着床沿背后深痕的双指骤然失控,向前不可控的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记,尖锐的痛楚让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瞬间缩回了手,蜷缩般的握了握掌心。
而那席被,毫不意外的被他另一只裸露在外的手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席娼侧卧着,发散的思绪骤然回笼,他没有回话,盯着那突如其来出现的黑影。
席娼少爷,这是在叫他么?
太久没有听到人说话了,席娼有些恍惚,怔怔的想着,一时间,竟连害怕也顾不上了。
哦,是了,他是席娼,那个人说他以后就叫席娼了。
冷静下来的席娼,如是想着。
天为被,地为席的“席”,暗娼的“娼”。
他虽不会写这两个字,可他听得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三个月,宛如深处地狱的无边空茫冷寂,拉他回人间的却是两个字——“席娼”。
就是这个名字,让他在那个人身上感觉到了无边无际的恶意与森冷,后知后觉得,让他觉得他流出来的血都是肮脏的,都是散着恶臭的。
那个人,就用了两个字,就像是给他上了一辈子的枷锁,把他生生地钉在十字架上,鲜血淋漓,动弹不得。
席娼这个名字,像是刻进他身体里,刻入他骨子里,带着擦不干净的羞辱,让他连呼吸间都感到破碎窒息,让他从未有过那么清晰的认知到,哪怕他就算离开了勾栏院,他依旧逃不开,挣不脱。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生于勾栏院,长于勾栏院里的他,啥都不在意的他,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随口说出的名字有了那么大的厌恶与排斥。
明明他们才见了一次面,不是么?
我招惹过他么?还是我那不知名的母亲和父亲害过了他?
他不解,他疑惑。
他哪里是那个人的“好弟弟”?
哪有一个人会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弟弟的?
为什么那个人能够这么轻易的戳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痛楚,好似他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晃神而过的席娼,看着面前的黑影,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那个男人终于要处理自己了么?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眼前的黑影说“跟他走”。
席娼想了想,机械的起身,摸了摸腰侧的贴身物件,似乎安心了些,看对方没有催促,又从一边拿了件衣服套上了,才跟着人走出去。
屋外很黑,偌大的院子只有两侧红色的灯笼盈盈而挂,发着惨白的幽幽烛光,一路远看,两厢映衬,那扇大门外安静而立的轿子就像是漆黑地狱里吃人的油锅,充满了不详的嘲弄恶意,席娼往前走的脚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他垂了垂眼,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了那颗那梨白花,随后紧了紧手,快步地上了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