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雨水·优伶】
楔子。
《山海经·中山经》:
“敖岸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许多年前,懿都曾发过一次大水。那时候,我曾见着一只白鹿,还救了我一命。
但是从那时起,我却再未见过她。
依稀记得,她声如莺啭,常轻轻掌着红牙板唱道——
“谁拂弦,轻捻,半入松间半入眠。
此曲一别经年,再回首,天上人间。 ”
此曲一别经年。
再回首。
天上人间。
一。
窗外雨声仍旧。银线打在屋檐上,又落至积了一层水的逼仄小道。
懿都的大水,看样子是停不了了。
我低下头,开始背诵师傅教我的戏词。
我叫阿沧,在懿都最大的戏班里唱戏。约莫数月前,我还只是一个流窜在街头巷尾,被人遗弃的乞儿。那天也是大雨,戏班子正路过那条小巷。师傅见我可怜,便将已经奄奄一息的我收留。
于是我便留在戏班子里打打杂,偶尔也在人手不够的时候上去做个替补。
戏班里的大家觉得是件奇事:向来脾气古怪不收徒弟的师傅,竟收留了个流浪街头的乞儿。
我可不觉得她脾气怪。师傅是个很温柔的女子,笑起来眉眼弯弯,一头青丝用金钗绾起也随着笑声轻轻颤着。她年纪并不比我大多少,却因自幼苦练唱戏成了懿都城里罕有的女伶,又开了这家戏班。
她视我如己出,不仅照料我,还常教我唱戏,依稀记得几句是:
“谁拂弦,轻捻,半入松间半入眠。
此曲一别经年,再回首,天上人间。 ”
她还常为我讲坊间的种种异事。
她说最近懿都大水肆虐,却无一人伤亡,是因为一只名为夫诸的祥瑞之兽上人间渡劫来了。在记载中,它“状如白鹿而四角”。
“若是遇上夫诸来人间渡劫,其所至之地,必引洪灾。”望着窗外仍然未停的大雨,师傅喃喃。
“那为什么还把它称作祥瑞之兽呢?”
“因为它渡劫成仙后,便可保千年盛世,万民安康。”
二。
最近全国上下,有一事闹的沸沸扬扬。
皇后忽然病重,据说是中了风邪。说来也巧,宫中的道士夜观天象后传令出宫:
——只有神兽夫诸的角方可治愈此疾。
但举国上下谁人不知皇后偏爱收集四方珍宝,夫诸又是敖岸山上踏玉食金的祥瑞之物,早被觊觎许久。必定是近日观天象知其来人间渡劫,皇后方才假借风疾为由,欲诛其命夺其角。
但圣意难违,明知如此,各州人马仍开始了搜寻。
发大水的懿都,便成为了重点搜寻的目标。
这几日来,搜查逐渐频繁。这本与我们无关,但平素不惧官府的师傅却在此时表现的愈发古怪。她带着戏班四处辗转,自己也在一日日形销骨立。她也不再叫我唱戏,只是常定定地静坐在我身边,并神色凝重地嘱咐我在官府的人来之时,逃的越远越好。
“你要活下去。”记得那天雨仍未停,师傅轻轻道。
想起之前她对我讲的传言、她无人得知的身世和愈发古怪的行为,我不禁怀疑起来:
师傅,会不会就是夫诸?
三。
尽管师傅百般小心,官府的人终究是寻到了戏班子内。
当手执桃木剑的道士出现在我们躲藏的庙门前时,朦朦胧胧中,我明白这劫难算是到了。
当他们试图粗暴推开门时,暴雨也愈演愈烈。师傅发觉后,向着循声而来的我说了一个字。
跑。
我并未想太多,料是师傅嫌我添麻烦,让我暂时躲避。我如师傅所嘱从侧门悄悄绕出去,向人烟稀少之处狂奔。身后的戏院逐渐远去,我奔跑的也愈加轻捷,像是双脚踏祥云而行,直至附近完全荒无人烟,我方才停下脚步。
我回身一望,却发现自己化成了生有四角的白鹿。
“敖岸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
在一切终结之时,零散的回忆拼成一条完整的线——
原来,我才是那只夫诸。
四。
师傅终是被官衙抓走了。
我狂奔回戏院内,却发现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封师傅的信笺。
细细展开,我终于明白原委。
原来师傅也是渡劫的异兽,与我不同的是,她只是一只修炼多年的人白鹿。在她看见我之时,整个北虞王朝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而惟有异兽夫诸,方可拯民于水火,保千年盛世,万民平安。”
原来她也早就料到如皇后这般贪得无厌之人,必将致我于死地,便利用白鹿和夫诸相像的特点,设计了这折李代桃僵的绝唱之戏。
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万民安宁,正是她此举的缘由。
怔怔地,她的声音似乎仍在耳边回旋。
“谁拂弦,轻捻,半入松间半入眠。
此曲一别经年,再回首,天上人间。 ”
天空似乎渐渐放晴,我看见洪水退去,面前的地上却多了一个盛满泪水的小洼。
“时日久,污垢生;夫诸出,沧海流。”
也许,她才是那只拯民于困厄的夫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