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来，实在很没脾气。】
【又或者说，我并不是一位很有脾气的阿哥。人生三万多天，顿觉生也无穷，是故无惧，亦无所虑，只怕日子无尽，要在三餐一觉中消磨许多功夫。】
【比之箭亭，我并不爱布库房，亦无感这些蹽脚游戏。】
【时值八月，三秋里的最后一轮，风已大凉，多有与秋阳各自为阵之势。短袖跤衣已被热汗浸透，我从擂台下来，膝上也沾了不少尘灰，虽不乐意，却仍要勉力，方才五扑三起，倒也能占七成便宜。】
【辫子盘在颈上，活脱一个关外劳力，小太监上来送水，我饮罢后，自行递给钟吉。一抿额前热汗，直抒胸臆】
妈的，再不来了！

你想累死我？

好
【四所到日精门要走很长一段路，玄嶙在前，与几位阿哥一道。我跟在后，同其他伴读低语。没什么要紧话，无非是见我没穿短打，好奇一问而已。】
【事无不可对人言，昨夜惊梦，不巧，落枕了。是以今日，我并不不下场，只用眼睛作陪。】
【却也没怎么看他。院门里边除了练习摔跤的儿郎，亦有不少耍枪弄棒者，呼喝声贯耳，我在阶前安坐，抱着膝盖，捡了扫帚上掉落的干草根，在石砖上**划。】
【什么痕迹也不会留。】
再来是狗
【闻声才抬头，见他双颊涨红，显然费了不少力气，带着一身的湿热与烦躁，递过来一只委委屈屈的空茶杯。】
什么让你不爽？
【收茶杯这种事，我不会做，没接。】

【意料之中，他没有接过。手一停，重新抛给边上侍候的小苏拉。先擦了擦手，而后扶在腰间，讪讪回头望了一眼还在斗练的其他阿哥。】
【轻飘飘的】
再来是狗——
【与江吉同坐阶前，所距不过两尺。万里无云万里天，说也奇怪，天仍热着，仿佛有意同满洲来的巴图鲁角力。我却率先做了叛徒，身与心，俱已退席。】
【一顿复一叹，以目相示。】
倒不是不爽，只是布库房里没什么劲头
【入关百年，山林里的血脉怕早已殆尽，数典忘祖，倘若史官能直视人心，我必是最忝颜之人。】

【玄嶙白长了一个严肃脸。头回见他，便觉少年老成，下巴颏上能挂住整条护城河，显不出任何青涩与稚嫩。】
【然而自第二面，我方知道是唬人的。再不会有一个男孩，会比他敏感。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稼轩此句，正是为他而写。但除此外，再不会有一个男孩，会比他更坚韧。】
【他太会藏。藏起了这世上的不公、腌臜、残酷，展现出干净、磊落、不争，一步一步，俘获这座宫墙里的老与少。阳春白雪，游刃有余。】
【我知道，但我装作不知道。又不得不——让他知道一点】
【慢慢将脑袋又埋进胳膊，仍捏着那根草，轻轻浅浅地划拉】
那你要做狗了……唉别急，我不是骂你，只有你做了狗，每天每天努力做狗，我们才能早一日去做有劲的事

【天上没有第二个太阳。】
【再没什么东西能与日月相提，哪怕是大清最勇猛的巴图鲁，也绝无敢与它直视。】
罢了，做狗也认
【而大清的阿哥却总能保有寻常心态，上一刻旦旦起誓，下一却背信弃约，全无做王子的自觉。咳一咳，随手捏来一条枯草，学他绕在指间，补充道】
倒也不必过分努力
【我没什么话讲，大抵是刚才的跤斗已耗尽泰半精神。紫禁城的王子，没人离得了在摔扑之间学做人的命运，与兄弟同行，这是人生头一个战场，也是最能扳回尊严的地方。】
【蝉鸣已听不进耳朵，只能攒起眉毛，叫额前的新汗散向他处。我看一看钟吉，反笑了，随手指向一个方位】
那便是太和门，往前是金水桥，我只会从这个门下出去

【头顶的云散了，烈日一点一点吞噬了阴凉，从指尖到手腕，再到我的脸，完全暴露在中天之下。】
【忍不住伸出手来遮。】
你如今也是能从掖门走的……
【却不小心牵动了脖颈的伤，忍不住“哎呦”一声，又很像是在笑他。】
【人挪活树挪死，既无益处，何妨另辟新地？拍一拍灰，再往暗处走。这是一个西北的死角，没有光能照进来。我将身侧空出一个位置，对他招手，仍然笑着】
你家兄弟多，你又是其中最幼，母族式微，尚无建树，是需要花些时间。
会有机会的，我可以等你，但还是别太久罢
【上古龙生九子，千百年倏忽一过，而今帝王竟有三十余嗣，实令人乍舌之余，又不禁心生敬意。人心叵测，即便血脉相承，也不敢闭着眼，随意指出哪一个是孝子贤孙，未来储君。】
【是以，只要他命长，确有一条生路。】
你方才被额腾伊锁了胳膊不能动，该用后脑勺狠狠撞他的脸，他必然分心去躲，届时自有机会反击

【钟吉的话听在耳里，却和这个天气极不搭腔。阴攒攒的心事，被他晾在烈日之下，经太阳一晒，连里面都要晒干。】
【有些东西，他不想等，也须等，实非今日一诺明日一誓能解。】
【阿哥的话做不得真，又或是，谁的话都做不得真。我太早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倒如黄钟，风雨敲袭，谁来都是一个结果，我只将这些重新藏进肚中。】
【站起身来，把原本盘在颈上的辫子放下，顺手拍了拍膝前土灰。阿哥的狼狈，止在部库房里，止在男人面前。颇不满的，却连不满也有被刻意压低的张扬意气】
只动嘴巴算什么英雄，下回你和他同台较量
【小苏拉送来新手帕擦脸，却没理，仍对钟吉】
走，陪我更衣去

他打不过我
【趔了半个身子，手掌向后撑着地，还是没避开玄嶙裤子上的落灰。他的手背拇指的关节处有一处新伤，未见出血，却擦破了皮，红红的一小块。】
【看见了，便显得十分扎眼。默然了一瞬，起身接过帕子，按住他的肩膀，将他的手裹包在里边，粗略地擦了擦。】
毕竟是皇子，疼了能说，会有人管的
【我开蒙时，请的是汉人老师，他曾问我，何为世上最难事，我答：猜测人心。未料他说：“人心虽难测，却比不过己心，多少人正因为不懂自己的内心，做错了许多事。所以，是己最难。”】
【这句话，我记了许久。】
【原以为再容易不过，此刻，居然又瞧不清了。我不肯接他的杯子，居然又肯为他擦手，这不应当。】
好在你不是公主

【我在钟吉面前，竟往往像一个孩子。】
【虽然讶异，却并不抵碍他的效劳，亦不会为效劳而脸红。极自然的，看手帕把拇指的关节处包裹严实，等一切停当了，却驳不了他的头一句话。】
【我生长于斯，教化于斯，父母手足于斯，是以，四面八方，无论季节，所受皆是得意之风。能站在这儿，就已是帝国的皇子，血脉的延伸。】
【将包好的手指收回。听他嘟囔一句，反笑出声来】
是不是公主又何妨
觉罗家本就是你命定的井宿星
【若一张迎头之网，又若无底汪洋。】

【我被他的一句话，击中了软肋。】
【一时之间，幼年之苦迎头袭来，脑子里那一根弦似被连番拨动，唔嗡作响。连他也这样坦然，轻轻巧巧地，敲定了我的命运。】
谁说不是呢
【反而在痛的时候，更容易笑。】
下次我陪你练，会比较痛快
【被权势的咄咄逼人，逼迫而出的笑意，落在他的眼底，是心甘情愿的真挚。】
好了，更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