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措的双手在紧绷与虚握间徘徊不定，身着礼服的少女压下充斥于自己内心的紧张，只一心将目光聚于此刻缓缓打开的厅堂大门，任由夺目的光线一缕缕涌入她的视线。
　　都丽而熟悉的装潢静静屹立于她的四周，为莲音寻回一丝丝的慰藉。她一步步向端坐于高台上的男子走去，步伐却最终也只能落于楼梯之前。
　　已潜移默化被接受的固化距离面临着被将打破的局面，莲音觉得自己大抵是踌躇了许久，才将自己所有的情感化作一个深深屈膝。
　　“莲音小姐，你无需如此拘谨。”
　　低沉的嗓音带着鲜明的温和传来，即使是熟稔于心的声音，可当他初次唤出自己的名字时，莲音还是不由得怔楞在原地，而内心的花苞则如雨水浇灌般争先恐后地绽放。
　　她几乎不自觉地抬眸去看他，映入眼帘的则是他一贯平静的面容。
　　“听闻，莲音小姐是近年来名声鹊起的家教？”
　　“陛下，我只是一位小小的家教，不敢担此称号。”
　　“我想你应该明白此次我宣你入宫的理由。”
　　“是，陛下。”
　　“米露琪公主已到了需接受皇室教育的年岁。我已决定，今后，米露琪公主的日常教育便会交由你全权负责。希望你能与她愉快相处。”
　　“谢陛下厚望，我一定不负此项重任。”
　　莲音注视着希尔杜，而他的眼眸也只静静地注视着她。
　　即使一节节向上蔓延的楼梯隔开他们的距离，莲音却觉得，她与他的距离再无如今这般近过。
　　短暂的会面在她的行礼之后便宣告结束，而后，她便被侍从带领着前往她的寝居。
　　宽而长的走廊被窗外的日光照得通亮，莲音随着地上洒落的光斑一路行走，脑海中却恍惚地想起自己曾经在这里生活的模样。
　　豆蔻的少女提起碍事的裙角，皎如日星的羞赧与慌慌忙忙的奔跑皆为不远处的少年。可无论她如何地奔跑或躲藏，她眼前的少年却始终不会将视线停留。
　　从最初开始，这份情愫便只属于她一人。
　　莲音垂下眼眸，却复又摇了摇头。
　　如今已与过去不同。
　　方才的画面于脑海中缓缓展开，她想起希尔杜唤着她名字时的脸庞，他独有的声音则不停在她耳边盘旋。
　　仿佛斗转星移，她跨越千山万水，终于得以穿过他们之间无形的高墙。他的双眼中终于寻得到她的身影。
　　这个清晰的事实令莲音欢欣若狂。
　　希尔杜前来探望米露琪时，莲音正捧着书，对着床上近乎睡着的女孩讲述着遥远的故事。
　　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地照亮她柔和的面庞，她微微弯起眼眸，晶亮的眼仁仿佛能映出粼粼波光。希尔杜看着她双唇翕动，轻盈的声音则宛若婉转的夜曲飘进他的心中。
　　他只如此安静地看着她，一时之间竟不忍打破这幅美好的景象。
　　宁静的夏夜时不时传来几声蝉鸣，莲音观察着米露琪呼吸和缓的模样，确保她已熟睡之后，才悄悄地合起书本，想要起身离开的动作，却在视线转移后，定在原地。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嘴巴，可眼前的男子却看着她，伸出食指，轻轻抵住自己的双唇，而后无声地语出一声“嘘”。
　　莲音原本混乱的大脑在这般情景下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想要发出的惊呼被自己及时抑制，可内心的鼓声却一声响过一声。
　　房内近乎鸦雀无声，她无措地愣在原地，心虚地想要压下自己震耳的心跳声，而罪魁祸首却是缓缓向她伸出了手。
　　面前的少女露出惊讶而困惑的神情，希尔杜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向自己投来询问的目光，只是轻轻点头应允。
　　“随我出来。”
　　莲音觉得自己仿佛步入了一场难以想象的梦境。
　　她未曾想到会有如此的一天，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男子，此时就站在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即使对方并未抱着如她这般的心思，可当莲音缓缓伸手触及他的指尖时，她的脑海几乎被难捱的空白所占领。她跟随着希尔杜离开寝房，目光却滞于他的背影。
　　“今日，米露琪的表现如何？”
　　昏暗的走廊仅被烛光点亮。莲音怔楞地看着希尔杜松开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急急开口：“公主殿下十分聪颖乖巧，陛下不必担心。”
　　她悄悄地将自己方才被握过的手藏于袖中，目光却飘忽不定地不敢落在希尔杜的身上。
　　“那你呢？”身旁的男子却忽然侧身看她，“可还习惯这里的工作？”
　　“嗯。大家都十分热情，我很喜欢这里。”
　　她惊异于希尔杜对自己的体贴，垂首回答间，却听见身旁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你很害怕我吗？”
　　他的声音带了些困惑，却也正经万分。莲音不禁随着他停下脚步，视线几乎被吸引着落在他的脸上。他的双眸依稀地映出她的身影，莲音倒是诚实地说出自己所想。
　　“陛下应该不清楚自己身上的魅力有多大吧？”
　　意料之中地，莲音看见他眸中更深一分的不解。
　　“陛下年轻又帅气，还是我们国家已定的下任国王，有多少的女子都愿意排着队只为与您见上一面。”她眉眼弯弯地露出思考的模样，“如若能与陛下这般面对面交谈，甚至还握过陛下的手，她们中会有许多人都觉得此生无憾了吧。”
　　她的语气坚定而自豪，竟令希尔杜一时也失了回应，短暂的沉默之间，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你也与她们拥有同样的想法吗？”
　　眼前的少女有片刻的怔楞，而后，希尔杜便看见她拘谨地将自己的双手交握，原本注视着他的双眸此刻也飘忽地散开。
　　他平和的心池仿佛被笨重的木棍翻搅，一圈一圈划出无尽的螺旋。
　　“所以，你其实是在害羞吗？”
　　“啊……”
　　直白的提问激起少女强烈的反应。莲音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后，便再无法开口说出一个字。可希尔杜的注视却如鹰隼般不肯放过自己，她内心又羞又急，面上也如实地现出绯红，她觉得自己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我……”
　　她想逼迫自己开口，可声音却颤抖而破碎。她看着自己宽大的裙角，脑海中已然空白一片，只剩面上清晰感知到的火热，在提醒着自己有多么得紧张与羞赧。
　　可这番的窘迫不过几秒，莲音便感到自己的脑后被一只大手轻轻揉过，她忍不住抬头望去，目光即刻被希尔杜温和的笑脸占满。
　　在莲音的记忆中，他几乎很少表露自己的情感，而有关他少得可怜的喜悦的情绪也皆是为了他人或他物而现。可如今，她却清楚地看到希尔杜弯起眉眼的模样，眼梢上扬而唇角微弯，双眸带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只注视着自己。
　　“如此这番，倒像我在强迫你似的。。”
　　“如果不愿回答，也无妨。”
　　他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在莲音逐渐趋于寂静的世界中掷地有声。
　　啊啊……
　　心跳仿佛一瞬间被按下暂停键，莲音不由得以手覆上自己的胸前。
　　她觉得自己真的死而无憾了。

【2】
住在城堡中的日子无忧却有些无趣。
　　除却与米露琪的教学与交谈，莲音对于每个明天的所有的美好期待，都落在了那位冷酷却温柔的王子殿下身上。
　　即使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形式的承诺或约定，可莲音却会在每个烛光摇曳的深夜中，看见他倚在门旁，昏暗的眼瞳与门外的漆黑融为一体。
　　夏夜寂静，微风怡人。当莲音每每向他走去时，她都想向这个世界投去最真挚的感谢。
　　即使是再平常不过的寒暄，可她却在这条前往自己寝房的道路上，收获了不知多少的欢喜与悸动，即使，她明白，这不过是这位王子看望米露琪之后，对她顺带着的绅士之举。
　　可他与她所相处的时间愈多，她却愈害怕这种心照不宣的见面被打破的一天。
　　毕竟这约定太过薄弱与虚无，毕竟她能注视他目光的时间几乎仅有这深夜中的数分钟。
　　这般的日子持续了好久，久到莲音以为它会一直持续下去。
　　可明确的现实却告诉她这不过是美梦一场，而醒来的契机是今夜寂静万分的房内，以及无人驻足的门前。
　　说不失望绝对是假话。
　　莲音裹紧了身上有些单薄的衣料，抬头时看见蔓延的走廊交于视线尽头，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曾经那么多个夜晚的情景，脚下的步伐逐渐放慢。
　　当下的感受带着强烈的陌生冲向曾经的认知，她向自己发问，这条路竟有如此长吗？
　　她的目光微睁着透露出疑惑，可这情感不过一瞬便又黯淡下去，它飘忽着落在她一直藏匿起的心底。
　　好想见他……
　　无意识的思念流露出时，她几乎羞愧而悲哀地闭紧自己的双眼。
　　啊啊莲音……
　　她捂住自己的胸膛而后微微摇头。
　　你何时变得如此贪婪了。
　　时间的沙漏不分昼夜地推动着世界的进程。
　　当莲音一面忙于授课的事务，一面又应付着与外界的繁多联系时，她听闻了近日国内发生的严重事端。
　　梦沼原为月亮国的一块沿海之地，却在早年征战时被敌国掳去，先王凭借着月国的崛起与强硬的外交手段将其于数年前成功收回。原本已是尘埃落定的既定事实，可却在几日前，发生了数百名梦沼百姓聚众抗议月国统治的事端，更有甚者，在游行队伍中，人们看见了挥舞着的先前敌国的国旗。
　　此事一出，举国震惊，月国中心的城堡则几乎日日充斥着与之相关的争论。而莲音，作为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家教，所能做的，只有祈祷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
　　缓缓地合上故事书，莲音在望见米露琪已安定下来的睡脸后，便悄悄起身。
　　宫内传播的流言也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这位公主，但幸而，事情还没严重到需要她也为此出力的地步。
　　有些疲惫地叹一口气，莲音习惯性后转的视线在接触到空旷的门扉时，几不可微地降下眼睑。
　　已经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呢？
　　五天？七天？抑或更久？
　　轻轻地合上门，莲音此时倒也稍稍习惯了于深夜中独自漫步回自己的房间。
　　想见他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想过偷偷跟踪，可一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所有曾经的暗自追随都成了无法再触及的秘密。
　　她一面为丧失这种小乐趣而感到遗憾，一面却又为自己与他距离的缩短而深感雀跃，大抵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所以对于希尔杜近日对她的全然忽略，她也欣然接受。毕竟，在国事面前，她这种无关紧要的人又怎么会值得他分心呢。
　　如此想来，希尔杜他还真是忙碌。
　　莲音的视线轻轻落在前方墙上的蜡烛，朦胧的光晕铺出一大片回忆。
　　从前在这里工作时，也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相反，希尔杜是一个常把国事放在第一位的王子。除却必要的一些社交，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交付给了工作。莲音时常会在某个深夜，看见他独自伏案的身影，他的周身被黑暗笼罩，他却因烛光的照耀而泛出明亮的光芒。那时的她，总会在厨房的工作结束之后，泡上一壶暖身定神的茶，而后悄悄地托人送去。
　　即使只是一壶再平常不过的热茶，她却希望，这微不足道的温暖，能够稍稍慰藉他或苦恼或疲惫的身心。
　　莲音定住行走的步伐，平静的内心因自己的思绪不经意起了些涟漪。短暂的寂静之后，她转身，向着熟悉的地方迈开了步伐。
　　

【3】
梦沼的事端随着时间推移，似乎正愈演愈烈。
　　莲音听闻此事时，她正告别米露琪后，前往自己的寝房。
　　宽长的走廊不停地向前延伸，她却于那尽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他面朝着窗，被余晖照耀的面庞泛起柔和的光芒。他微扬起头，低垂的眼睑掩去悉数神情，徒留出身后的阴影向外延伸，影影绰绰，仿佛缥缈的黑翼。
　　在看见他时，她几乎是于瞬间停住步伐，心跳同时陡然加快。她注视着那副在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孔，一时之间仿佛如坠云海，轻飘飘地被云雾遮蔽视线，却也沾染了无数寒冷的水气。
　　可她根本不想如此。
　　她想驱散萦绕他的一切黑雾，她想替他承担这所有的不安。
　　她想向他奔去，她想即刻把他拥入怀中。
　　可停滞的脚步却移不开一丝一毫。
　　她问自己，她有何种资格如此做呢？
　　紧抿的双唇翕张过数次，莲音最终也只能将所有的情感尽数吞回。
　　缓缓深吸一口气，她想若无其事地向他问好，抬脚的瞬间却看见他转头向她望来。无神的眼神仿佛一瞬放亮，他微微勾起嘴角，原本憔悴的面庞则于此刻凝出令人心安的力量。
　　映照着身侧明亮的余晖，他向她缓缓伸出手。
　　“莲音，过来。”
　　强烈的心悸伴随着难以思考的空白向莲音袭来，垂于身侧的双手将长裙攥出褶皱，她缓缓向希尔杜走去。
　　“陛下。”
　　她想要行礼的身子被他伸来的手打断。莲音抬首投去目光，他只是将眼稍的笑意加深了一分。
　　“莲音，你现在有时间吗？”
　　“嗯？”她不解地睁大眼，下一秒却即刻点头，“嗯。”
　　“很抱歉，前些天都忽略了你。”
　　他说这话时，正缓缓转身，重新朝向一旁的窗户。莲音跟着希尔杜而转身，一时照在她脸上的夕阳带来些微的热意。她看着身旁的男子低垂的视线，朦胧的了然使她缓缓摇摇头。
　　“陛下不必在意，国事才是您应该首要考虑的。”她略一停顿，下移的视线中只有自己的双手缓缓抓紧窗檐，“况且，您原本也并未与我定下什么约定。”
　　话落之时，她为自己别扭的任性而惊异，长久的静默之后，她却听见希尔杜的声音响起。
　　“你听闻梦沼的事端了，是吗？”
　　“是。”
　　莲音点头应允，视线却禁不住跟着他转头的动作而望向他，四目相对之间，他的双眼璨璨生辉。
　　“你如何看待此事？”
　　“对于国事，我不敢妄加评断。”
　　“你也应该清楚此次事件的严重性。一味地压制只会催生更深的矛盾，而退让的后果只能加剧内部的瓦解。”
　　他微微眯起眼，失焦的双眼似是在回忆。
　　“母后与诸多大臣至今还无法找出最适宜的对策，只能依靠温和的对峙来缓和矛盾。”
　　“希尔杜陛下。”莲音看着他，声音轻柔而缓慢，“陛下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希尔杜抬起低垂的目光，视线在莲音身上短暂停留后，便再度移于窗外。
　　“对于事端的起因，我十分生疑。”
　　“从最初回归直至事端发生前，梦沼的百姓一直正直而安稳。我也曾于几年前，拜访过梦沼，他们当时欣喜而幸福的脸庞，我还记忆犹新。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做出这般极端的事情。”
　　“所以陛下，您是怀疑有人在从中作梗？”
　　“从古至今，浪江国与我国的不和便一直不假。”稍稍压低声音，希尔杜的目光在暮霭中闪着盈光，“对于我父王收回梦沼的事实，他们也一定心有不甘。此次反叛百姓挥舞的浪江国旗，也定不会空穴来潮，他们与浪江国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即使与贵族已有多年接触，莲音却始终会为这般的勾心斗角而唏嘘。她悄悄地敛下自己的心神，也为希尔杜的敏锐而佩服不已。她转头重新望向希尔杜，双眼真挚而坚定。
　　“既然陛下已有了定夺，又何必再寻求我的看法。”
　　面对着希尔杜的注视，她弯起眉眼：“我的看法便是陛下的看法。”
　　眼前的少年有些许的怔愣，他长久的注视持续过好几秒，莲音才看见他缓缓勾起唇角。
　　“谢谢你，莲音。”
　　“陛下何需言谢？”
　　莲音也望着他，笑脸盈盈。
　　窗外的夕阳已几近消逝，希尔杜向外投去一眼，脸上的笑意随之渐渐消散。
　　“我得离开了。”
　　眼前的少女于一瞬露出无措的神情，希尔杜尽力忽略从心底泛起的情感，转身前还是匆匆留下一眼。
　　“我明日会来找你。”
　　离别与相遇一般，总是到来得如此毫无征兆而又猝不及防。它们本是再稀疏不过的日常，却被当事者赋予了诸多与众不同的意义。
　　莲音呆愣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4】
自那日突然的相遇后，莲音与希尔杜之间，便仿佛有了些什么微妙的变化。
　　与曾经在米露琪房门前的不期而遇不同，他们至此之后的见面都变成了明确的相约。如果最初的相遇是以米露琪为由，那如今的相见则是因她而定。
　　她每每听从着希尔杜的约定，来到既定的地点时，都能看见他背对着她，仰望着夜空的画面。
　　他从来都不会让她等待，因而这黑夜中的长廊中从不会被寂寥所袭。她的眼中总有他，而她向他靠近时，他也会向她转过身。如此的心照不宣，仿佛深切盼望着约会的一对恋人。
　　摆弄着嫩芽的手一顿，莲音对于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而深觉羞愧。她兀自地摇摇头摆摆手，小脸几乎皱在一起。
　　不是什么约会啦，希尔杜殿下只是因为梦沼的事情而与我商讨而已！恋人什么的也根本不可能啦，陛下他待人一直如此体贴啊！
　　莲音你可千万不要如此胡思乱想！
　　仿佛是为了得到求证，她微眯起眼，而后怔怔点头，视线忽上忽下间，她却看见身旁，米露琪的脸庞透露出浓浓的疑惑。
　　“莲音……老师？”
　　“啊……米露琪……”
　　莲音望着眼前的女孩，余光却瞥到错落摆放着的各异花盆，她几乎是瞬间想起自己当下正在进行的事情。有些窘迫于自己的走神，她稍稍露出笑容，而后重新将视线移回花盆。
　　“你的蔷薇发芽了吗？”
　　她抛出疑问，却久久不见回应。不解地向米露琪投去注视，莲音却看见她以怔愣的神情望着自己身后。
　　“米……”
　　想开口的叫唤还卡在喉中，莲音却听见她的声音飘飘传来。
　　“哥哥？”
　　哥哥？
　　莲音在脑海中，把这个词语拆开了又重组，直到确保了它所代表的人物时，她才近乎缓慢地转过身。
　　被绮丽花圈所包围的花园入口，一个挺拔的身影伫立在那，阳光略过窗户打上他的身子，深深浅浅地映出斑驳的光斑。
　　莲音有一瞬的愣神，同时，也清楚地看见他的面容，脸庞带着疲态，双眼却闪着盈光。
　　“哥哥，你怎么来了？”
　　直到身旁的米露琪再度发声，莲音才如梦初醒。她慌乱地移开自己注视已久的视线，脑海却不受控制地现出他方才同样的注视，星星点点，仿佛带着无尽的话语。
　　“我有事来找莲音。”
　　他传来的声音愈来愈近，莲音觉得自己的心跳也愈来愈快。
　　“欸——”身旁的米露琪投来惊异的目光，其中的探寻意味令莲音几乎不敢与她对视，“来找莲音老师啊。”
　　“啊，呃……”
　　她如坐针毡却又不知该如何行动，踌躇着构思言语之间，希尔杜已来到她的身侧，压低的嗓音低沉而浑厚：“莲音。”
　　望着眼前这一站一坐的俩人，米露琪只觉得他们之间正不停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纵然内心万般好奇，她耸耸肩，倒也走得自觉。
　　“好啦好啦，我回避啦，你们俩就好好地说你们之间的那些小秘密吧。”
　　“米露琪！”
　　希尔杜窘迫地轻呵她一声，面对她嬉笑的模样，也只是无奈地叹口气。
　　直至目送米露琪离开温室，他才安下心来，双眼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去寻找莲音，而后者已经将花盆摆放整齐，站起身来注视着他。
　　“希尔杜陛下？”
　　他看见她的双眼澄净，微耷的眉毛则透露出她的困惑。
　　他看着她，原本平静下来的内心又被勾起涟漪。悄悄地向她靠近一步，希尔杜露出浅浅的微笑。
　　“莲音，梦沼的事情解决了。”
　　听到他的话时，莲音有一瞬的怔愣。她看着他憔悴的脸色，脑海中恍然浮现出他曾经为了这事而操劳的模样，深深蹙起的眉，眼中的忧郁仿佛挥散不去的浓雾。可如今，他的眉头舒展，双眸清明，晶亮的瞳孔中盈盈地映出她的轮廓。
　　这般还真好。
　　她弯了弯眉眼，声音轻柔而欣喜：“希尔杜陛下，您辛苦了。百姓们一定会感激您的。”
　　她如此说着，却移开视线。希尔杜的注视太过漫长而热烈，莲音想要压下自己内心的心悸，耳旁却传来他的声音。
　　“他们也会感激你的。”
　　心跳几乎缓缓停滞一拍，莲音看向他，而他也看着莲音，眼眸中的深意令她脑中的猜测无限扩大。而她面上不露分毫，只弯起唇角微微摇头。
　　“陛下说笑了。”
　　希尔杜对此倒也不在意，他的视线不经意瞥到桌上的花盆，疑惑发问：“方才，你和米露琪在做什么？”
　　“只是在照看先前种下的花种，米露琪殿下想要种出一株蔷薇来。”
　　“先前，她也想要种出玫瑰，结果却是半途而废，希望这次她能说到做到。”
　　“我这次一定会做到的啦！”
　　他人声音的插入使得两人脸色皆是一变。希尔杜转头看向身后，发现温室的门口赫然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米露琪？”他微微眯眼，上扬的语气喜怒不清，“你在偷听？”
　　“嘿嘿，怎么可以说是偷听呢。”
　　既然被发现，米露琪也不再躲藏。她将双手背在身后，跨着大步向他们靠近。
　　“我只是想更加地了解我的哥哥，以及……”她扬手比向莲音，“我的老师呀。”
　　米露琪站定在他们面前，却发现一旁的希尔杜面露不善，可她仿若未闻，倒把好奇的目光落在莲音身上。
　　“莲音老师，你们的关系何时变得如此亲密的呀？”
　　“哪有亲密，米露琪，你可别再打趣我们了。”
　　莲音近乎羞赧地回应，而米露琪却是不相信地微眯起眼，她思考片刻，而后转头问希尔杜：“哥哥，我和莲音老师等会还要去厨房做甜点，你要不要一起呀？”
　　大概明白她肚里的那些小心思，希尔杜只微微摇头。
　　“你知道我有事要做的。”
　　“事情等会做也不迟呀，再说，莲音老师也一定很希望哥哥能去。”她看向莲音，眼神充满希冀，“老师你说对不对？”
　　“欸？”
　　仿佛突然被投掷一个烫手山芋，莲音眨了眨眼，犹豫的时候，米露琪已凑到她的身边，对她低语：“我希望哥哥能多陪陪我，莲音老师拜托您了，您求情的话，哥哥一定会考虑的。”
　　对于女孩的愿望，莲音几乎全然理解。她斟酌了一下话语，语气也充满期待：“陛下，今天会是米露琪殿下第一次做甜点，希望您能来尝一尝。”
　　希尔杜的视线在米露琪与莲音的身上徘徊，他看见他的妹妹露出一副得逞而又揶揄的笑容，而她身旁的莲音却全然不知，只睁着一双水莹而又期许的双眼望着他。微微叹一口气，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5】
从花园步行至厨房，其实仅有短短的一段路程。可莲音跟在希尔杜身后，看着日光与窗影先后挥上他的短发，竟一时落在了队伍后头。
　　莲音看不见他的神情，却看见他脑后的发梢因皇冠的重量而不服帖地微微翘起。
　　她望着他的背影，竟不知为何，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初见他时的画面。
　　在被记忆逐渐模糊的时光中，在被风沙悉数掩盖的故土上，莲音第一次遇见了希尔杜。
　　犹记得那时的他，还不过是一个稚嫩的孩童。他身穿着精致的服饰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脸上露出与他年龄不符的肃穆，紧抿的双唇几乎透露出他的悲伤。
　　莲音站在台下，抵住他人挤过来的身子，扬起的脑袋径直望向他的方向，而落入她眼中的，是他一片明亮的双眼，伴随着的清亮的嗓音，则道出一句句简朴却真挚的宽慰之语。
　　而那时，远处的乌云散开，明媚的日光恰好落至他的身上，他的周身仿佛笼出一圈朦胧的光芒。
　　她仰着头，望着他，一瞬之间，万物都失去了色彩。而他，则是照进这废墟里的第一缕光芒。
　　可那时的他，是跟随着父王来体察民情的年幼王子。
　　而那时的她，是因饥荒而失去家人的落魄难民。
　　莲音的双眸微不可闻地轻颤一下，弯曲的睫毛即刻洒落无数的回忆。她几乎不自知地深吸一口气，重新扬起的脑袋复又朝向少年的方向。
　　“莲音老师？你怎么了？”
　　米露琪的声音适时传来，将莲音所有的思绪尽数打断。她将自己的视线从希尔杜身上移开，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跟随着他们到达了厨房。
　　“没事，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她向米露琪回以一个宽慰的微笑，在接触到希尔杜的注视时，却有些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少年的目光太过直接，莲音只敢堪堪躲闪。
　　一旁的米露琪却毫无察觉，只兴奋地拉着莲音向备好的食材跑去：“哇！好多食材！”
　　莲音看着米露琪将自己的衣袖卷起，却是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她以目光四处寻找，在与熟悉的双眼四目相对时，她微微颔首。
　　接受到信息后，中年的甜点师几乎即刻移至米露琪的身旁：“米露琪殿下，由我来教您制作吧。”
　　“莲音老师，你不一起吗？”
　　面对米露琪疑惑的注视，莲音只微微摇头：“殿下忘记我之前说过的话了吗？”
　　“可是……”米露琪想要说服面前的少女，她转动眼眸思索话语，却在看见不远处的希尔杜时，双眼瞬间放亮，“哥哥！你快来劝劝莲音老师吧！”
　　“怎么了？”
　　莲音听见希尔杜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而他的脚步声也愈靠愈近。
　　“哥哥，你不知道，莲音老师说她自己厨艺很差劲，这次的制作甜点还是我千求万求，她才同意的呢！”米露琪上前几步搀住希尔杜的手臂，神情委屈无比，“你快劝劝她，竟然来了，不管怎样也尝试一下吧！”
　　希尔杜看着莲音微垂着头的模样，沉默片刻后，轻轻开口：“莲音，你真的不试试吗？”
　　“我……”莲音的耳根几乎一软，她看着希尔杜写满期待的双眼望着自己，内心的天平即刻倾倒。悄悄地向后挪开几步，莲音对着不远处一直不发一言的加梅罗特轻声耳语：“加梅罗特，你快帮帮我！起码不要让我把厨房给炸了！”
　　将盆中黏糊的面糊搅了又搅，米露琪看着不远处同样投身于制作曲奇中的希尔杜与莲音，几乎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
　　“米露琪殿下。”身旁的甜点师一边指导着她揉面的技巧，一边压低声音问她，“您是不了解莲音她的厨艺，才如此大胆呢！”
　　“什么？”她将望向远处的视线即刻收回，双眼写满疑惑，“莲音老师的厨艺真的很差劲吗？”
　　“我觉得甚至都不能用‘差劲’来形容……”言至此，年过半百的甜点师忽然被打开了话匣，“她曾经做蛋糕的时候，把厨房给炸了呢。”
　　“欸！？”
　　传至耳中的话语太过劲爆，米露琪甚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瞪着一双大眼睛，深觉不可思议。她看看一旁的莲音等众人，又将视线回于眼前的甜点师，如此两个来回后，她几乎捂着嘴惊呼出声。
　　察觉到米露琪的惊吓，甜点师也停下手上的动作，立即安抚：“不过您放心，今天有加梅罗特在，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缓缓松一口气，米露琪将嘴边沾上的面糊抹去，倒转头向甜点师发问：“你和莲音老师很熟悉？”
　　“殿下，您不知道她的身世吗？”
　　对于她的反问，米露琪一时愣住，只微微摇头。
　　“莲音老师从未说起过她的身世。”
　　“莲音她……”甜点师的声音轻轻响起，又缓慢地拉长尾音，“她是十几年前‘南月饥荒’的受害者，她的父母与姐姐……都在那场天灾中去世了。”
　　“当时，我和加梅罗特作为御厨，随着先王同去赈灾，是加梅罗特看她可怜，才把她一起带回了城，作为养女照顾。”
　　陷入回忆中的神色揪起又松开，甜点师望向莲音，缓缓地舒展眉头。
　　“说来，莲音她很坚强。她从没有一次抱怨过自己的身世，反倒很努力地生活与学习。陛下应该不知道吧，莲音自被收养之后，就一直在这里的厨房作为侍女生活。”
　　“咦？那为什么老师她现在……”
　　“这是她两年前突然做出的决定。突然之间，她便开始疯了似的学习，我也曾经问起过她，为何要突然决定成为一名家教。”
　　她稍稍停顿，不自觉垂下的双眸再度看向莲音。
　　“她只说……她在追随自己内心唯一的光。”

【6】
莲音近日总觉得，她可爱的学生看着她的眼神带了些难以理解的……怜爱？
　　比如，做手工的时候突然停下动作望着她；护理花朵时突然停下动作望着她；聆听睡前故事时突然抬起头望着她……
　　如此便也罢，可她在一阵注视之后总会冒出几句匪夷所思的话语。
　　“莲音老师，你看这个小纸环像不像一个小太阳？太阳总是不停地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呢。”
　　“莲音老师，花朵是不是离不开阳光呀？老师也像美丽的花朵一样好看，是不是也喜欢阳光呀？”
　　“莲音老师，你看窗外的月光，朦朦胧胧的好漂亮，是不是？”
　　对此，莲音总是耐心地接话，内心却已是打满了问号。
　　她叹一口气，抬头看着对面盯着她再度陷入沉默的米露琪时，又再深深叹一口气。
　　“米露琪殿下，你真的有在认真学我的舞步吗？”
　　“啊？”米露琪双眸一闪，晶莹的瞳仁下一秒便微微弯起，“莲音老师！我当然有在学啊。”
　　“那你告诉我，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啊……”
　　她迟疑地拖长尾音，眉头则缓缓耷拉下来。莲音看着她一副有些委屈又有些小心翼翼的神情，只能再三叹气。
　　“殿下，您近日可是怎么了？”莲音向前几步，开口的语气也带着疑惑，“您经常性地看着我发呆，又经常性地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如此这般，我实在是很担心您。”
　　米露琪看着莲音担忧的神情，早已想问出口的话在齿间撞了又撞，她心下一横，声音响亮：“莲音老师，你在追寻一束光吗？”
　　面前的女孩神情兴奋，莲音几乎怔楞了几秒，才不解地歪头：“什么？”
　　“老师，他们说你是为了追寻一个人才成为了一名家教。而这个人，你一直一直追寻了好些年。”
　　米露琪借着语言与动作，在她面前急忙解释，待看到莲音的神情出现些许变化时，她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所以，你心中的这束光……”
　　“是谁呢？”
　　莲音没想过自己这算不上秘密的秘密，有一天会以如此的情形被全然揭露。她倒也不是羞于告诉他人，只是这“他人”却恰巧是他的妹妹。这样的关系太过紧密，仿佛告知于她，他也会即刻知晓。
　　而于她而言，这个秘密，她最不想让其知晓的人，便是他。
　　可是眼前的这般局面又该如何化解。
　　莲音不自觉地微抿住双唇，缓缓蹙起的眉头显露出鲜明的苦恼，她思索着转动眼眸，在瞥到米露琪认真注视的双眼时，她几乎有些惊慌失措。而门外恰巧响起脚步声，一声一声将她的心跳震住。莲音抬头望向门口，缓慢出现在门口的熟悉身影，则几乎扼住她的呼吸。
　　“希……希尔……”
　　眼前或许越来越复杂的情形将莲音的思考全然搅和在一起，她不自觉地叫出希尔杜的名字，话至中途，她却仿佛意识到什么般，慌忙抬头去看米露琪。
　　在对方逐渐眯起的双眸中，莲音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希尔杜原本只是偶然路过，可当他看着眼前两人充满戏剧性的表情时，他心里倒全然被勾起了兴趣。他缓步向她们走近，言语上却明知故问：“我来得……不是时候？”
　　他看向莲音，对方却固执地低着头，而其垂于腿侧的手已几乎握成拳，心里的趣味又添了些疑惑，他侧头想询问米露琪，却见后者同时站起身，将身子探向莲音。
　　当米露琪靠近自己时，莲音心内的慌张一瞬间又蓄了些。她微微放缓呼吸，而后，抬头对上米露琪的视线。
　　女孩的目光清澈却狡黠，莲音感到内心的弦已绷至极限，她祈祷着不要被她察出端倪，可下一秒，米露琪的声音便在耳边轻轻传来。
　　“哥哥？”
　　莲音的内心，随着这个称呼传入耳中的瞬间，几乎打了一个激灵，而耳侧的女孩却露出惊喜的神情向她追问：“是哥哥，对不对？”
　　“老师追寻的光，是哥……”
　　“米，米露琪殿下！”
　　莲音喝止着，几乎惶然退开一步，她想开口辩解，亦或是教她忘了这件事，可双唇却紧闭着不肯开口，她便如此立在原地，或许已红了双眼。
　　希尔杜一直沉默着看着二人的互动，而他的双眼，在看见莲音已抑制不住的泪意时，几乎全然眯起。缓缓向她靠近了几步，他看着莲音，声音却低低地向米露琪问去：“你们在聊什么？”
　　对于自己刚刚发现的重大消息，米露琪几乎脱口而出：“哥哥！你知道……唔……唔唔……”未言尽的话被赌于莲音的手心中。
　　“殿下，这件事我祈求你千万别告诉希尔杜陛下。”
　　莲音压低声音，在米露琪耳边低语。
　　“唔唔？”
　　看着米露琪困惑的神情，她只缓缓地轻叹一口气。
　　“毕竟，我的过去并不是一段多么光鲜亮丽的时光，不是吗？”
　　从最初开始，莲音便知道她与希尔杜之间横踞着的巨大沟壑。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努力地填补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不论她多么努力，她都清楚地明白，有些东西，即使花上一生，也是她难以填补的存在。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说出自己的心意，去平添他的忧愁呢。
　　如此想着，莲音松开自己捂着米露琪的双手，抬头的瞬间，她却对上希尔杜的双眸，径直的、静谧的注视，令她的心登时漏跳了一拍。
　　对于莲音和米露琪之间的小动作，希尔杜倒也没有多大在意，毕竟是她们不愿让他知晓的事情，自己又何必去戳穿呢。
　　而米露琪望着希尔杜，却一门心思在想该如何解释刚刚自己突兀的中断：“刚刚我想说……再过几日，不就是除夕舞会了嘛，莲音老师正在教我基本的舞步，不过我却一直学不会。这不正巧看见哥哥来了嘛。”
　　她微微停顿，脸上则缓缓露出笑容：“哥哥，你要不要和莲音老师共舞一曲呀？只有看到双人的舞步，我才能学的更透彻，对吧？”
　　“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了？”希尔杜向米露琪投去一瞥，倒也迟疑不定，“不过，对与不对，可全凭莲音定夺。”
　　于是，一时之间，两道视线全部落在了莲音身上。
　　莲音原本还在一旁为方才的事而惊恐未定，突然落至她身上的焦点一时令她有些手足无措。即使她明白这提议中蕴藏的小心思，可如此充满诱惑的提议，她又如何舍得去拒绝，
　　脸上的犹豫停留过片刻，莲音朝着希尔杜轻轻地点了点头。
　　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如此顺其自然。
　　莲音看着希尔杜缓缓走向自己，伸出的手则轻轻地执起她的手。他的手宽大而温暖，经常握笔与握鞭而生出的薄茧轻轻蹭过她的手心，细微的痒意几乎一路攀升至她的心。
　　她跟随着他迈向空旷的舞池，光滑的地砖影影绰绰地映出他们的倒影。当他们面对面而立时，莲音听见悠扬的乐声从不远处传来。
　　疑惑地瞪大双眼，莲音想去寻找乐声的源头，可对面的少年已伸手环住了她的后腰。
　　“米露琪从小便学习钢琴，她能弹得一手好琴。”
　　希尔杜的声音低沉，微垂的眼眸久久地注视着莲音。对于眼前的这个少女，他的心中总萦绕着某些不明朗的情感，似云似雾，正如她此刻惊异而懵懂的神情。
　　将微蹙的眉舒展，希尔杜挥散脑海中的思绪，而身体也于同时，带领着她随着乐声起舞。而她的身子，却在霎那明显地变得僵直，下一秒，一股突如其来压至他脚上的重量致使他险些倒吸一口冷气。
　　莲音在自己踩上希尔杜的脚时，才收回了方才云游天边的思绪。她看向自己的双脚，几乎于同一时间，向后弹开一步。
　　“抱，抱歉！”
　　她径直弯腰鞠躬，撑于腿上的双手却被对面的少年轻轻拉起。莲音看着他将自己的手重新放于他的肩侧， 向她靠近的身子则带着她无法忽略的压迫。
　　“与我共舞，如此令你紧张吗？”
　　他的声音几乎从她耳边传来，翻滚的热气激得她几乎一颤。
　　“虽然是，可也不仅仅因为这个……总之因为很多的原因……”
　　莲音即使压制住自己的声音，却仍是听见自己涛声般的心跳。少年的呼吸声即在耳旁，而他的胸膛几乎快贴至她的额头。
　　“太……太近了。”她微颤着，声音如丝。
　　“怎么？”似乎是未听清她的声音般，希尔杜微弯着腰，将他的身子与莲音靠得更近了一分，出口的声音却带着捉摸不透的疑惑，“此时此刻，竟还有其他令你分心的事吗？”
　　大抵是他的话语太有冲击性，莲音在他话尽的刹那，不自觉再度踩上了他的脚，
　　“啊！抱歉……”
　　莲音虽不是贵族，却在舞蹈上花过巨大的心力，因而这般的连续失误对她而言简直堪称致命，她震惊着，无措着，想要停下的身子却被希尔杜紧搀着再度迈开步伐。
　　“注意舞步，不要乱了分寸。”
　　希尔杜的声音带着些沙哑从前方传来，莲音抬头去望他，他却是缓缓地微眯起双眼。
　　“不过没想到，莲音小姐的舞步竟然如此的……”
　　“我！我平时一般不会如此！”莲音几乎急急地打断他拖长的尾音，而后者则不以为然地转移话题。
　　“五日后的除夕舞会，莲音你有空吗？”
　　“舞会？”不解地耷拉下眉，莲音有些迟疑地开口，“陛下，您……”
　　“你愿意做我当天的舞伴吗？”
　　希尔杜开口时，莲音正睁着一双碧绿的双眼望着他，而悠扬的钢琴声也适时带了些激扬的节奏，带着他们，将脚下的舞步愈跳愈欢。
　　“陛下是认真的？”
　　莲音将自己搭在他肩上的手稍稍收紧了些，双眼却一瞬不动地盯着他，而希尔杜也望着她，衬着不停移动的背景，他缓缓露出柔和的笑容。
　　“你只需要答应我……”他的声音轻轻略过莲音的耳边，“或者……拒绝我。”
　　“我十分愿意……”
　　“成为陛下的舞伴。”

【7】
皑白的雪铺满泥土与屋顶，错落有致的小屋中散出簇簇灯光，映照着屋外的雪，化作莹白的光晕。
　　莲音以指腹擦去窗上的白雾，看见的，便是如此的一番景色。
　　不自觉地拢了拢自己敞开的衣领，莲音迈开自己方才停下的步伐，复又朝着城堡的厅堂走去。
　　越临近舞会的中心，喧闹的声音便愈加鲜明，混杂着欢笑声与乐曲声，为这个节日的夜晚带来无限活力。
　　脚下的步伐加快了些，莲音踏上好几节台阶，当浮动的水平线归于平静之时，她看见了两片窗帘罅隙之间透出的光，将她面前熟悉的身影照得边缘朦胧而发亮。
　　“希尔杜陛下……”
　　在希尔杜缓缓转过身来时，莲音朝他轻轻行礼。
　　有些昏暗的厅堂帘外，希尔杜只能瞧见莲音一片模糊的轮廓，可她晶亮的碧绿双眸，以及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肤，依旧给他带来了无限旖旎的想象。
　　微微地移开视线，希尔杜朝她颔首。
　　“莲音，你来了。”
　　“陛下今天也是一整天都在工作吗？”
　　看着他从方才开始便不停整理皇冠与衣角的动作，莲音疑惑询问。
　　“临近年末，这是难免的。”
　　希尔杜说着，将头上的皇冠拿起，而后稍稍转动了自己有些发僵的脖颈。
　　“要不要我来替您捶捶肩？”莲音向他靠近一步，举起的双手已微微握拳，“我从小替加梅罗特捶肩，手法可是一流的。”
　　眼前的少女露出一副兴趣盎然的神情，希尔杜倒是有些想要发笑：“你倒全然不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我本来就不是大家闺秀啊。殿下可千万别拿我与她们进行比较。”莲音微微踮脚，双拳在他肩上轻轻地敲着，对于他的话语，也只是微笑着从他身侧探出头，“不然，您可是会失望的噢。”
　　少女捶肩的力道算得上十分舒适，微微享受片刻，希尔杜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拳。在莲音不解的望向他的注视中，他只微微弯起眼梢。
　　“对你，我可从来没有失望过。”
　　突如其来的肌肤相触以及暧昧的话语，都带给莲音无比的感官刺激。她想将自己的手悄悄抽回，可对面的少年却注视着她，以指腹轻挲过她的手背。在她惊异的眼神中，他只顺势执起了她的手。
　　“我们走吧。”
　　他牵着她的手垂于身侧，视线却转向帘间罅隙。
　　“舞会就快开始了。”
　　

从踏入厅堂开始，接下来的时间，莲音几乎是被希尔杜带领着走完了全程。
　　显赫的贵族们衣着华丽，走动间摇起的裙摆滑过他人的衣袖。莲音看着他们对着希尔杜微笑问候的模样，心里竟不知为何洒了些不明所以的不适。可她也学着他们那般，在希尔杜介绍自己的时候，微笑着对他们轻轻颔首。
　　如此一圈的寒暄下来，莲音竟已腰酸腿麻，她忍不住微微屈膝缓解自己的疲惫，而身旁适时出现的手臂则令她惊异地投去目光。
　　“需要休息会吗？”
　　希尔杜看着她搀上自己的手，缓缓加至他臂膀的重量，令他有些奇异的心满意足。
　　“还有几位需要去问候的来宾？”
　　“刚刚那位，就是最后一位。”
　　他说着，在与莲音的短暂注视后，二人蓦然相视而笑。
　　“我为你带了杯果酒。”
　　莲音看着希尔杜不知从哪里掏出的晶莹液体，微笑着欣然接下。
　　“谢谢陛下。”
　　“等会的第一曲舞，会由我们打头。”希尔杜晃了晃手里的玻璃杯，暗红的液体也随之摇曳。
　　“到时，你会成为全场的焦点。”
　　他看向莲音，湛蓝的眼眸如剔透的宝石。眼前的少女因自己的话语，露出些许怔楞。希尔杜停下手中的动作，只微微眯眼：“你可记得，千万别像前几日那般频频出错。”
　　“都说那是意外啦。”
　　莲音微鼓起腮，语气微微上扬。
　　“是吗？”他反问她，双眼带着不易觉察的狡黠。
　　“我等会一定会证明给你看的！”
　　重新站直身子，莲音眼神坚定地望向希尔杜，却发现他已对着自己笑弯了眼。
　　“看到你如此有活力，我就放心了。”
　　脸上的神情停滞过一秒，莲音看着希尔杜，内心隐隐化开了些暖意：“希尔……”
　　“尊敬的各国来宾们……”台上的玛利亚女王却于此时开口宣布，“接下来，有请月之国的希尔杜王子，以及他的舞伴——莲音小姐，为我们献上此次舞会的第一支舞。”
　　随着女王的话音落下，台下的一众宾客开始扬起一阵骚动。
　　莲音于人群身后，看着他们四处寻找的模样，内心也不禁被激起不小的起伏。轻轻地将手上的酒杯递给赶来的侍女，莲音转头去寻希尔杜，却发现他也恰好望向自己。在轻轻的相视而笑中，他们互相牵起了对方的手。
　　琉璃灯瓦，锦衣华服，飘逸的裙摆因走动荡出朵朵波浪，光亮的黑靴则与地砖击出阵阵声响。杂乱的人群随着他们的靠近，自然地分出一条道路，而他们只一路向前，一步一步迈进舞池中央，悠扬的琴声则于同时，从他们的身后响起。
　　莲音将自己提起裙边的手缓缓松开，裙纷扬落地的瞬间，她的手则被对面的少年轻轻握住。轻和的劲道带着温暖的热意，将莲音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她抬头去望，眼前的视线几乎被他全部遮掩。
　　远处的灯光恰时地黯淡下来，而打至他们身上仅有的一束光，则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朦胧而虚幻。他双眼皎洁，靛蓝的眼仁摇曳着，安静地直视着她。
　　莲音只如此地望着他，眼前所有的一切，令她一时回想起那个站在高台上的男孩，纯净而高昂，正如他此时这般，散发着如此致命的光芒。而他却全然未觉，反倒张开紧握住她的手，修长的四指向上轻抚过她的指腹，在她顺势微开的指间缝隙中，他将自己的手指根根插入，最后折起的指尖则用力地将她的手锢于他的手中。
　　本就不平静的心随着他的动作多了些难以抑制的情愫，莲音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双手，她虚虚停在半空中的手指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悄悄地向希尔杜投去一眼，莲音在他无声的注视中，缓缓降下自己的手指，在她的指尖触至他手背的瞬间，他则张开手指，通过调整，复又将自己的手指紧贴住她的指间缝隙。
　　忍不住地低头浅笑，莲音随着希尔杜迈开舞步，抬头看他时，却只见他双眼微垂，细长的睫毛在眼上投下一片阴影，莲音看不清他的神情，却看见他唇边抑制不住地展开的笑容。
　　“莲音，谢谢你。”
　　他的声音在耳边出现，莲音在些许的怔楞后，缓缓弯起眉眼：“陛下为何谢我？”
　　眼前的少女笑容温和，晶莹的耳坠在舞步间荡出无形的弧线，一圈一圈，正如他此时的激昂，无可捉摸，却实实在在地将他的心绪隐隐显现。
　　“我原本并不期待此次的舞会”不自觉地将身子与她贴近了几分，希尔杜开口却似呢喃，“可从邀请你开始，一切好像都不太一样了。”
　　脚下的舞步微不可闻地停滞一秒，在莲音内心动摇的一瞬，希尔杜却拉着她抬高手，下一秒，水蓝的裙摆映着银纹，如花般欣然绽放。
　　莲音睁圆了眼，感受着耳旁的微风将她的长发吹起。厚重的裙摆因转圈向外缓缓扩散，堪堪露出她微踮的双脚。莲音几乎双眼未眨，在被希尔杜牵着转圈的几秒内，她看见他们周身围起的各色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无一不是身着华服的显赫贵族们。
　　她将头微微扬起，视线之内触及的，是隐在厅堂角落中的侍从与侍女，神情难辨，却如她从前那般扬着头，渴望看清舞池中的景象。
　　内心不可避免地盈了哀伤，曾经的画面则如潮水般向她袭来，击得她险些站不稳身。
　　成为家教的日子太过漫长，站在他身旁的日子也太过漫长，日子一久，过去的那些记忆便不可避免地被逐渐淡忘。她忘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就连自己最原本的身份也竟快要忘却。
　　莲音停下转圈的脚，因惯性打上她双腿的裙摆令她恍然回神。
　　“希尔杜陛下……”
　　她面对着他，将头缓缓抬起。
　　“我一直很疑惑……”
　　“您为什么，要邀请我作为您的舞伴呢？”
　　莲音看见希尔杜不解地蹙起眉，而她只缓缓地扯出微笑。
　　“比起我而言，明明有其他更好的女孩，不是吗？”
　　眼前的少女明明笑着，双眼却透露出苦涩。希尔杜看向他们原本十指紧扣的手，而此时，她只是礼貌性握住他的手。
　　“我只是想到了，便如此做了。”他注视着她，手却试图破开她的防备，而她太过固执，在双手周旋之间，他只得微叹口气。
　　“如果非要说出什么理由的话……”
　　“大概因为……与莲音你的相处，令我十分舒服。”
　　大抵是这回答太过出乎意料，莲音呆呆地望着希尔杜，不解地耷拉下眉：“舒服？”
　　“就如字面意思，在你面前，我不是一位王子……”
　　希尔杜的声音低沉，眸中蕴含的情愫则明明灭灭。
　　“我只是我自己。”
　　仿佛被狂风拂过，发丝凌乱间，莲音站在被她自己筑起的岩壁后，看着它被无形的风破开口，坠落的石块则纷纷跌至她的身侧，扬起的尘土混着凛冽的朔风将她的视线遮蔽，而她的耳旁只能听见阵阵悲鸣。
　　莲音的双脚随着渐歇的乐声停下舞步，而她虚握着他的手则被他趁机破开缝隙，紧紧相扣着。
　　莲音注视着希尔杜，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以与他更近一些。
　　突破壁垒，比如今的他们……
　　更近一些……
　　“希尔杜王子，您和莲音小姐的舞堪称绝美啊。”
　　聚集于他们周围的人们中，传来一声清晰的夸赞。
　　面对着忽然投掷于他们身上的注视，莲音有一瞬的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地看向她与希尔杜依旧牵住的手，想慌乱缩手的念头却被希尔杜突然迈开的步伐打断。莲音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身子被他牵着同时前进。
　　“您过誉了。”
　　于方才发声的邻国国王前堪堪停步，希尔杜的声音平淡而恭敬。
　　莲音站在他的身旁，不安分挣扎的手被希尔杜尽数悄然制住。
　　“希尔杜陛下。”
　　从邻国国王身后走来的貌美公主对着希尔杜微微行礼。莲音被她的声音吸引着望向她的同时，却看见她刚巧收回原本注视着自己的视线。
　　“陛下，不知道您的下一支舞是否有了合适的舞伴？”
　　她微微笑着望着希尔杜，眼里的期许浓厚得无须旁人猜测。
　　内心被压着漫出无数混杂的消极情绪，莲音不住地抿住双唇，被他牵住的手却执拗地从他的手中逃脱。
　　“下一支舞，不知您可否赏脸于小女。”邻国国王挽住公主的肩，再度看向希尔杜的目光带着揶揄，“她对您早已仰慕许久。”
　　听见他的话时，莲音正垂着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她看见自己的指尖因国王的话语而不由自主地一颤。她尽力地保持住自己的表情，头却不由得去寻找希尔杜，而陡然靠近希尔杜，并隔开他们的公主，则将她无措的视线全部遮挡。
　　莲音稳住自己因肩膀被撞而有些不稳的身子，脚腕处传来的钻心疼痛却令她紧皱起眉，她咬咬牙，站稳自己险些扭到的脚，而耳旁却于此时，传来陌生的声音，带着冷淡的不屑，教她一时忘了动作。
　　“你最好看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不要妄想，爬上不属于你的位置。”
　　莲音怔楞着，看着说话的侍女向她投去一瞥后，即刻重新跟回公主的身后。
　　耳旁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响起，可莲音却只听见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伴随着眼前生出重影的世界，她觉得，自己内心，仿佛有什么隐秘而未知的线，突然断了。
　　“抱歉……我突然有些不舒服……恕我先失陪了。”
　　她向他们行过礼，近乎落荒而逃。
　　簇拥着的人群在她四周化作光点散开，纷乱的杂音则飘荡着堵塞她的双耳。有什么难捱的液体在她眼中聚集，莲音眯起双眼，却仍看不清她眼前的道路。
　　她又何尝不明白，自己用尽数十年而企及的高度，甚至还及不上他人自降生起便拥有的零星。
　　而除却这零星之外的巨大沟壑，却是她最想，最想拥有的，能够与她所求之人并肩的资本。
　　莲音无助地垂下自己的脑袋，脚下的步伐却愈加飞奔起来。
　　她从来就没有想爬上不属于她的位置。
　　她也从来没奢望过能得到他的……
　　心中的思绪蓦然停顿，她近乎惊慌地睁大自己的双眼，而从内心满溢出的念头却叫嚣着，使她不住摇头。
　　骗人。
　　她垂下自己的眼睑，愈加清晰的心绪迫使她叩问自己。
　　莲音，你真的不想吗？
　　最初时，你只是想看见他的身影，而在看见了他的身影后，你却又想从他的双眼中看见你自己的身影。
　　现在，在这一点都得到了之后，你却依然不满足。
　　莲音……
　　你现在，想得到什么？
　　你想得到的，到底是什么？
　　她追问着，终于冲出城堡厅堂，而迎面袭上她面庞的凉风则将她的意识稍稍打醒。莲音低喘着，在翻滚的白色雾气中，她仿佛看见希尔杜微笑着与她十指相扣的模样，固执而真挚，带着她无法展现的勇气。
　　你真正想要得到的……
　　莲音以双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可内心的悲伤却无法遏止。
　　是多么遥不可及而又荒诞的梦啊。

【8】
从熙攘的内厅穿梭进昏暗的室外，希尔杜找到莲音的时候，她正抱着自己，蜷缩在阶梯的角落。
　　他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内心仿佛被塞进无数柔软的棉花，而靠近她的步伐也不自觉放轻放缓。
　　此时的莲音，正垂头盯着自己的裙摆，思绪陷进遥远的回忆之中。直至身旁突然传来的细微声响，以及突然出现的，在她身旁落座的身影，才将她的注意全然拉回。
　　原本放松的身子一瞬间地紧绷，莲音无措地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耳旁传来希尔杜低沉而疑惑的嗓音。
　　“为何突然离开了？”
　　对于他的提问，莲音不知该做出何种回答，她甚至不敢向他投去注视，只慌乱地抓紧裙角，望着远处的平地问而不答：“陛下也是，不是应该在跳舞吗，怎么也出来了？”
　　说出口的话语带了些她自己也未预料到的疏离，她恍惚愣神的同时，却听见他似有若无的叹气声传来。
　　“我不愿与她们共舞。”
　　他声音真切，突然侧向莲音的身子则吸引住她全部的心神。莲音不自觉地放缓呼吸，双耳则被他的声音充斥。
　　“我想要共舞的对象，一直只有一位。”
　　空气一瞬间地陷入沉默，莲音近乎清晰地读懂了他话语间的隐含之意，而顿时弥漫在他们周身的旖旎氛围，令她几乎坐立不安。她蹙起眉，又闭紧双眼，在内心已然混乱的境遇下，莲音径直站起身。
　　“希尔杜陛下，您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她面对着希尔杜而立，注视着他的双眼写满复杂的情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女孩……”不待希尔杜的回应，莲音自顾自地开口，“她出生于一个平民之家，日子虽然平凡，却过得十分幸福。她最喜欢的，是和她的姐姐一起去屋子前的小花园玩耍，那里有美丽的花朵，有古灵精怪的小动物，还有从窗口探出头来，招呼她们回家的父母。”
　　“可是，这样安稳的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一场突如其来，且毫无征兆的蝗灾与饥荒席卷了他们的村庄。在弹尽粮绝的绝境下，他们不得已离开自己的家乡，日夜流离失所。”
　　“最初的日子还算熬得下去，尚未食尽的粮货与路途中新奇的见闻，使女孩暂且忘却了他们此时的遭遇。她依旧会与父母撒娇，也会与姐姐打闹，她以为这一行不过是与平日不一样的一次旅行，而一切困难最终也都会完美收场。而打破她美好幻想的，是她母亲在行路途中的无声倒下。女孩那时才知道，她与她姐姐每日的三餐，都是以他们父母近乎极端的挨饿作为代价。”
　　“那时的女孩以为，母亲的离去已是她所能接受的，最大的悲痛。可她不知道的是，母亲的离去，对她而言，仅仅是这场灾难的开始。”
　　眼前的少女以平稳的语气道出残酷的过去。他被她感染着皱起眉，而她眼中一瞬闪过的泪光，令他一时喘不过气。
　　“女孩的父亲是第二个离开她们的，女孩的姐姐是第三个离开她的。在她在清晨醒来，却摇不醒她身旁的姐姐的那刻，或许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而那一天，在她最昏暗的时候，女孩却遇见了自己人生中的亮光。”
　　莲音看向希尔杜，瞳中凝聚的水光却将他的面容映得虚幻而不真切。
　　“他弱小，却强大。他淡漠，却善良。他是女孩见过的，最令她惊艳的人。而他也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王子殿下。”
　　“当时已失去一切的女孩，觉得最幸运的事，便是被同行的厨师长一同带回皇宫。因为这意味着，她不会再是孤身一人，而她也拥有了可以追随他的可能。女孩觉得，如果那位王子是可以照亮她前路的，最耀眼的光芒，那么，那位厨师则是可以包容她的，最静谧的黑暗。她给女孩重新带来家的温暖，并给予她在城堡中，成为一位侍女的机会。”
　　“女孩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一场跌宕却又再平常不过的戏剧。她的生活转折于那场惨痛的饥荒，它掠走她的亲人，也熄灭她的希望；而她的生活亦重生于那场揪心的饥荒，它摧毁她的世界，却带来她的曙光。”
　　“那光芒温柔而强大，她从最初之时，便被吸引着向其追逐。她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她以为，她这一辈子，将会永远，倾尽所有地追着他奔跑。可世事总是难料，而让她改变心愿的契机，正是如今日一般的盛大晚会。”
　　“作为侍女的她，被吩咐着，及时送达与整理餐桌上的各类食物。大抵是晚会太过盛大，亦或是女孩太过憧憬，当她端起已清空的餐盘时，打滑的脚步却令她不稳地倒下身子。而及时将她护在怀里的，是正巧经过的王子殿下。”
　　莲音的声音断于中途，伴随着她诉说的画面，她仿佛看见希尔杜稍显稚嫩的脸庞在她眼前出现，而她只怔楞着，看着他轻轻拉起自己。
　　“你没事吗？”
　　耳旁传来他关切的问候，而方才触碰至他胸膛的脑袋，却仍在嗡嗡作响。
　　莲音或许忘记做出了反应，或者说，她忘记了自己是否做出了反应。她只怔怔地望着他，在他转身执起他舞伴的手时，抬起她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四周的掌声却热烈的响起，伴随着轻轻响起的音乐，照亮莲音的灯光顷刻熄灭。就着远处耀眼的光线，莲音看见舞台中央的那对璧人缓缓起舞，一圈，又一圈，仿佛在她跳动的心间上跳舞，可这舞步却带着最锐利的刀刃，划破她的胸膛。
　　她踮着脚眺望着，她不知道自己想看清什么，她只知道，她连他的脸庞都无法看清。
　　当时的情感如此深刻地裹在记忆中，莲音在无措中，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方才失去聚集的眼神则逐渐回神。她重新望向希尔杜，在他怔楞的注视中，露出牵强的微笑。
　　“作为侍女的她，只能无声地躲在暗处，看着王子殿下与公主殿下共舞。女孩想，她对王子殿下的情感，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发生了转变。”
　　“她以为，当时的她，只是想拥有与他并肩的机会。可如今，她才真真切切地明白。”
　　莲音的声音轻柔，而一步步靠近希尔杜的步伐却坚定无比。
　　“当时的她，以及，现在的她，真正想要得到的……”
　　有诸多的情感想要宣泄而出，莲音微笑着，终于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是独占他。”
　　

【9】
希尔杜喜欢莲音。
　　如果要将这个事实告知于多年前的他，他或许会在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之后，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当时的他，与莲音未曾有过多的交集，甚至于而言，他连她的名字都不曾记住过。在那段过去的岁月中，能让希尔杜回想起她的事物，只有少得可怜的两样。
　　一样是，总是在他工作的深夜，送来的一壶热茶，一样是，他扶住她时，所望见的那双碧绿眼眸。
　　可即使接触甚少，对于这个女孩，希尔杜总是不知为何地抱有诸多的好感与欣赏。因而，对于她突然的消失，他虽未曾表露过一丝的情感，却是不可避免地发觉了自己内心细微的变化。可日子仍在不停地继续，他也依旧流转于繁忙的政事，而将她的事情逐渐抛于脑后。
　　再见到她时，希尔杜坐在会客厅的中央，几乎讶异而欣喜。他想起为米露琪挑选家教时，所涉及的那个陌生却有些亲切的名字，竟不可思议地相信了冥冥之中的某些联系。
　　对于希尔杜而言，与莲音的相处奇异而美妙。他们之间几乎无需过多的言语，而所有的想法与意图，都在对方的神情与动作中，得到模糊却笃定的答案。仿佛早该相识的两块碎片，她将他过去人生中的某些缺失，完完整整地进行了填补。
　　而有一天，当他终于开始审视他们之间的关系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带给他的这份充实，意味的究竟是什么。
　　希尔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能借此吐出扰乱他心绪的念头。
　　皇室寻找家教时，都会彻查候选人的家世与生平，因而，对于她此时所言，希尔杜在很久之前，就有所耳闻，可冰冷的文字，远不及她亲口讲述的画面要来得震撼。
　　而她内心里，对于他的这份情感，则如雨后破土的春笋，顷刻占满他的心。
　　他望着她的神情，听着她的声音，才恍然明白，这个女孩，比起他印象中擅自刻画的性格，还要来得更加温柔，更加坚强，也更加勇敢。
　　而她此刻望着自己，漂亮的碧绿瞳孔一如他记忆中那般晶莹，与记忆中不同的是，那双眼眸中溢出的情感，汹涌而难舍，几乎驱使着希尔杜站起身。
　　眼前的女孩因为他的动作而有短暂的愣神。希尔杜望着她揣于胸前的双手，右手已先于思想一步，缓缓向她探去，直到他的指尖抵至她的手背，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所想，可下一秒，她的双手却慌乱地从他视野中闪出，而她方才中断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意识到自己的情感时，女孩惊慌而无措。她十分清楚王子尊贵的身份，那是如神祇一般，被她，被万民所敬仰之人，又怎可，容她生出如此的觊觎之心。”
　　希尔杜看见她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收起的双手则交错着，在背后藏起。
　　“比起女孩而言，有更美好的，更及得上他的人与他相配，才是众人愿意接受的。”莲音看着希尔杜的双眼晦暗不明，“希尔杜陛下，您又是否，同意她的看法呢？”
　　“我……”
　　希尔杜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面前的女孩太过执拗与善解人意，而她看向他的双眼也始终深切却哀伤，仿佛无法化开的颗粒被掺进本就不平静的心水，他甘之如饴之时，却也凄入肝脾。
　　“莲音，难道你不想知道，王子是如何看待女孩的吗？”
　　他也固执地，向莲音再靠近一步。
　　“如果，王子他也是喜欢女孩的……”希尔杜望着莲音的双眼仿佛迸出朵朵花火，“她又会，怎么做？”
　　即使曾有过她觉得不切实际的幻想，可当事实如此直接而唐突地呈现与她眼前时，莲音内心的震惊、雀跃、与酸楚翻搅在一起，令她一时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
　　而对于希尔杜突然的贴近与表白，她慌张地只想再往后退去，可他却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肩膀，一双深沉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紧盯住她。
　　“可是……”她或许花了许久，才使得自己的声音得以发出，“女孩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
　　莲音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表情，她所能看见的，只有希尔杜注视着她的双眼，以及，他传来的，轻声却坚定的声音。
　　“他知道。”
　　在他话落的瞬间，莲音感到有什么酸涩之物，从她内心一路上涌，而她将自己的双眼眯起，却依旧止不住快要夺眶的液体。
　　“女孩她……无法给王室带来任何政治上的利益。”
　　“他知道。”
　　“王室，他们也一定不会轻易同意这场恋情的。”
　　仿佛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一般，莲音以无法规避的阻碍作为挡箭牌一一列出，而抓住她肩膀的少年，只是安静地望着她，而后，轻轻地笑了。
　　“莲音，我都知道。”
　　“无论是你想到了的，亦或是你未想到的，我都清楚地考虑过。”
　　他的声音如往日般低哑，却奇异地抚平莲音不安的心。
　　“不要否定你自己。”
　　希尔杜执起她的手，而后缓缓地将其搁至他的心口。
　　“也不要否定它。”
　　自掌心传来的鲜活跳动有着急促的节奏，温暖地、细致地将莲音的手染上他的温度。
　　“除了你之外，我不在乎他人的任何看法。我心仪的，从来不是什么权贵，也不是什么身份。”
　　“我心仪的，从始至终……”
　　“只是你，莲音。”
　　他的声音在脑海中无限地重播，而他的双眼微微颤动着，浮出她模糊的剪影，伴随着愈加洪亮的心跳声，莲音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他握着她肩的手。而那一刻，她看见了他弯起了眼梢，再度传来的声音则仿佛被按下减速键，一字一词拖长的尾音，纷纷落在她的心尖。
　　“我会抗下所有的流言，而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回答我，你是否愿意，与我共享，今后所有的山河与月明？”
　　飘散在空气中的话语都好似残留着他的期盼与仓促，希尔杜不敢移开他的视线，而视线中的女孩却皱起纤细的眉，眼中凝聚的泪珠啪嗒啪嗒地便往下坠。
眼前的画面全然脱离于希尔杜的掌控范围内，他在短暂却窒塞的慌乱中，只敢伸出他的手，小心翼翼以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滴。如此的动作却仿佛触到了莲音的泪点，她眯起眼，泪珠几乎成线，而喉间的呜咽则断断续续，轻声溢出。
　　“莲……”
　　希尔杜无措地想伸回自己的手，可莲音却于同时握住他的手。在他惊异地望去的视线中，他看见莲音重重地朝他点了点，又再点了点头。
　　胸中积攒已久的情绪还未释放殆尽，莲音明明想要笑，却是奇异地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莫名气声。她伸手胡乱地抹去自己的泪水，再抬起头时，希尔杜已经向后方退开一步。她近乎不解地望着他，而他只露出温和的笑容，向她弯腰行礼。
　　“方才的舞，我还未尽兴。不知可否还有机会，与莲音小姐再共舞一曲？”
　　希尔杜等待着，在她将指尖落至他掌心时，缓缓地弯曲手指以执起她的手，而她带着明显颤音的声音则徐徐传来。
　　“我荣幸之至。”
　　而这时，远处的乌云散开，柔和的月光恰好落至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周身仿佛笼出一圈朦胧的光芒。
　　莲音仰着头，望着希尔杜，一瞬之间，万物都失去了色彩。而他，则是照进她心里的那一缕光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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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
陛下和家教！我先馬著晚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