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受伤的消息与一双兔子同来，穆家伯母坐镇院内，神情凝重，让人想起那年隆冬之时，不由后怕。】
【安耐不住欲探望的忧心，母亲亦多有挂怀，时隔三日再见，他已能下床走动，精神尚佳。不误长辈说话，同样也有话要对他说，一前一后避到东稍间，看他动作略显艰难，却因顾男女之防，只虚扶一下，待他旁靠稳当，才也坐定】
收到了，前两天就收到了。
【方才人前垂目，知听他说已然好些，此时细看，见他下颌痕迹显眼，擦伤尚且如此，那腹上伤口恐怕更甚，则更担忧，关切倾身】
伤口还疼得厉害吗？大夫怎么说？

【君子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予她的承诺兑现，一身利落松泛，掌心隔着衣衫虚按在伤处，虽助不上力，但受伤的人总好是这般动作，摇头道】
没什么事，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一点点皮肉伤，不过伤的不是地方，得再养些时候
【还远算不得身强体健，可比起小时候弱草似的已经强多了，母亲如临大敌，大夫却轻松，未动根本，没损精气，皮肉上的伤不算伤，半大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会好的极快。正在变声，失了童音清亮，音色粗嘎难听，故而养成压着嗓子说话的习惯】
那只白兔子的前腿伤到了，也得养一养，你家里有人会看吗，要不要带丁定回去，他和他爹学了点给动物治病的手艺，医一只兔子还是能医来的

【纵然割破了手也觉疼，哪怕男子坚韧，两寸余长的皮肉伤也非易挨，虽没见伤口情状，可但凡想起便一激灵，好在他并无异处，大夫也说只消静养，不日便可痊愈】
那让丁定帮白兔医一医腿，这两天它趴着一动也不动，菜叶也不大爱吃。
【全无得兔子后的兴奋劲头，兔子是去年向他讨来，连带糖葫芦一起，笑闹他欠我两遭。而今补是补上了，却怎料竟生旁枝，穆伯母或不知其中缘故，否则恐怕也要埋怨，长房金尊玉贵的少爷，怎就受了如此皮肉苦，捏捏指尖，愧然低声】
要是我不让你给我猎兔子，你就不会受伤了。

【扬声唤葛根，又想起他已不在内宅走动，唤来个小丫鬟，要她去给葛根传话，让丁定一会儿跟着去祝家看看兔子，挺了挺身坐正，笑摇头】
和你有什么干系，春秋两季我本都要去打猎的，非要说有关系，就是捎带着打两只兔子而已
【母亲也曾追问缘由，概以一句骑艺不精答对，说的不是假话，是为追兔子不留神被老树枝干打下的马，但追根究底还是自个儿疏于骑射，更何况哪能转嫁母亲怨怒，要她个女孩子挡。招手要她凑近些，目光在门帘处掠了一眼，压声道】
我是为追一只红狐狸，不当心横出来的树枝，这才落下马了，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好几年前的事了，有人在郊山看见一只红狐狸，额上有一点白，我追的就是那只，没想到这么多年还在
【竖起食指在嘴唇上比了比，示意她】
别说出去，母亲不许我动那些狐狸，她说狐狸有灵性

【更倾近向他，听明缘故，原也全非因我而起，方去些内疚，也低语道】
我记得那只狐狸，可既然伯母这么说，秋天再去狩猎，别追它了。
【春日万物复苏，想必不常见的畜兽都现出形，经此一遭，不敢不信穆家伯母所言，他正恰为追狐狸，才有这件意外事】
万幸天还没热起来，否则养伤也难。
【望一眼门，取出珐琅小盒，乃背着母亲藏入袖中，连嬷嬷也未教知，开口再低三分声，更有七分难为情，私相授受，于理不合，可实在挂怀不安】
这是头前儿我割破手时用的药膏，也不知你用着如何，哪怕不能尽消瘢痕，淡些也好，你仔细收着，别让人看见。

【笑着抿平嘴，点点头】
好啊，不追了，当真是只有灵性的狐狸，这不，惩罚我了
【回手虚点了点伤处，笑的心虚，对鬼神当从夫子言敬而远之，虽没真的去追，但在这编排也是得罪。颌首道过谢，摊掌接来她给的小盒子，不用看里头东西，只一个盒子已然精致，怨不得是姑娘用的，稍稍打开道缝，凑近鼻子嗅了嗅味道，随即阖上收入荷包中】
药膏给我了，以后你用什么？

【学人春种，跌碎花盆割破手，原也非大事，不过因姑娘娇嫩，又恐留疤，巴巴配了药膏来涂，今儿却派上用场。眼见他妥帖收好药膏，知他自有分寸，且悄声说话，犹悬的几分心也全落下来，笑看一眼指上，又抬头向他】
我还有呢，况且只是道小口子，已好的差不多了。
【几句话后，见他果真无大恙，便不再如初时愁眉不展，眉目染上轻快色，他因此能在家多住些日，机会难得，不由相邀】
那两只兔子我好生养着，待你大好了，几时来看看它们，也看看阿福。

【缓点头应承，母亲叙话的声量不高，悉悉索索，隐约可辨带着笑意，屋外阳光正好，春日明媚不外如是，一时吊起兴致，握了握扶手，笑道】
我们出去看看梨花
【出来禀明母亲，明堂的竹帘子挑起，日光直灼人眼，抬手挡在眉上，下巴朝西厢点了点，到那头的避阴地去。长袍外没系腰带，袍摆松垮垮的直垂下去，半靠在窗沿边，抬手便能捉到一枝花，拉近了给她看】
这是从徐州府的砀山移来的枝，比我还大一岁，那头那棵和我一样大，噢，也和你一样大，砀山的梨很好吃，每年秋天家里总要置备一些，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棵树从来不结梨

【秉过长辈，于院中享微风拂面，春色浓，梨花如雪。将及笄之年，不再拔个头，只能触到矮枝，而他已高挑，轻而易举弯下高处花枝，凑近深嗅，需仔细辨别，才能闻出一二淡芳】
晏子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仿父亲授课模样，悠悠吟毕，抬头相视，霎时一笑，自从长大，知晓避讳，便有意躲着不见，尤其他进书院读书后，也少有见面机会，今立梨花树下，花叶繁盛，心也欢快】
梨子润肺止咳、滋阴清热，秋时多吃些好。
【恰起风，伸手接几瓣花，笑与他分享秘事】
可我不爱吃。我母亲总为这个说我。

【侧耳悉心听来，闷笑不已，清嗓止了笑意，一副正经道】
是了，含香夫子说的是
【手上松开力道，树枝立时弹了回去，抖落几许花瓣，父亲名果，自幼便从不口呼笔述此字，母亲教我称果为团圆，满树结的都是团圆。印象里她似是鲜少挑嘴，最是省心的那一个，从她掌心中拈走梨花的碎瓣摆弄】
我倒还蛮喜欢，尤其是蒸梨
【往东次间的窗瞥了眼，转问她】
冰糖梨子熬的水你也不喜欢吗，叔母有妊，可有少念你几句？

【花瓣扑簌而落，遮去羞赧又欢喜的面容，小名自他口中唤出，纵是玩笑，也知亲昵。一时只顾难为情，未留意掌中一空，再看方才那枝颤颤，比了个指尖，笑与他道】
冰糖梨水我只能喝一点，还需甜甜的，一点梨子味道都尝不出。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八成我母亲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会是极爱吃梨子的。
【冲他吐舌，又悄声道】
我母亲如今身上不便，已不再念我了，只是母亲妊娠辛苦，大约当年也一样，日后我不能再惹她生气啦。

【怀妊的妇人是什么模样，只有过几面之缘，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听好友抱怨过，他母亲又怀妊后脾气变的很是古怪，祝家叔母一向温婉，倒是想不出倘是古怪又是什么样，遐想非非，轻道】
我啊，还是很羡慕你有兄弟姐妹
【穆家的子息本就不旺，尤其长房更为艰难，而今已是三代单传，走出两步，让阳光照在身上，眯眼瞧着梨树最顶的一枝枝头】
直方大的东西多是成双成对，连树啊花啊也要成对，单数为阴，双数为阳，指望后代子嗣繁茂，可是你也瞧见了，不大灵
【有话要说，并不想顾忌礼法规矩，转头看向她，轻笑自问】
咱们以后又会是什么样呢

【母亲此胎未知是男是女，父亲则更盼儿子多些，祝家小门小户，尚且盼望儿女双全，更何况穆氏长房，几代皆独一男丁，自然更盼望儿孙昌盛，后继有人，他也不例外。然心中纵有答案，却不好应，说轻了，好似与他不是一条心，说重了又不庄重，斟酌片刻，低头笑道】
满院这样的好意头，总不能一直都不灵。
【间内母亲与伯母闲话家常，仆妇侍立廊下，无人留意树前言语，轻而又轻，几乎唇语对他说】
说不准到咱们这儿就灵验了，就如花树一样，成双成对，子嗣繁茂。

【话说的过于唐突，且十分不知礼，似有轻佻意思，后知后觉红起耳朵，遽然转开目光，手足无措站在树下，强定了定心神，折下半枝梨花，重退到屋檐下，盯着自个儿手里的花枝，声量压的几近低不可闻】
我想也是
【鬓角、鼻翼都生出薄汗，定是暮春初夏的热气蒸的，指背去摸汗，兀然想起宗事，急转头道】
你瞧出来了吗，我长胡子了
【指了指自个儿人中两侧，已有细绒绒的胡须冒出，隔上三五日也要刮一刮，每日悄悄对着铜镜看，望胡子长的再密再硬一些，好像父亲的那样，指腹在须上横抿过，憧憬道】
以后我也修一个我像父亲一样的胡子，你觉着怎么样

【他的声音虽低，却切切实实听清了，便愈发不好意思抬头，偏他催看唇上，果然见一层细绒，见他得意又期盼，替他欢喜】
我听乳母说，男子长胡子就是成人了。
【仔细打量，同一副面孔，有无胡须则仿若两人，想不出他也修出胡须是何模样，只知那时他便不再是少年，有儿女成群唤他作父】
但我还是喜欢你现在这样。
【又觉此言不妥，别头只作摘梨花，却笑吟吟】
男子到了年纪才蓄须，那时再养起胡须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