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怜司为自己沏了一壶红茶,杯盏碰撞间迸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他于茶香缭绕间重新翻开了这本被自己尘封已久的日记。
彼时,逢魔时刻的晚霞自窗外洒在他堆满药物制剂书籍的桌案前,试管架间的各色液体折射出耀眼的光彩,化作跳跃的光斑浮掠在摊开的白纸黑字间。
日记被哗哗翻过,那些不知所云的科普段落都被一一略过。快速翻动书页的时候,他恍惚回到了当年伏在案前用沾着墨水的钢笔写下日记的高中时期。
啊,翻到了。
和之前挤满密密匝匝的拉丁文字的日记不同,其中一页只简短得用日文写下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名。
「华宫 椿」
“啊,这位同学,请等一下。”
少女细脆的嗓音似乎是从渺远的天际传来,他一瞬就被拉回那个晚风徐徐的春夜。
怜司抱着书册从花坛边的樱花树下经过时,忽然被叫住了。他环顾四周,只有簌簌落下的樱花在晚风中缱绻,瞧不见半个人影。
“在上面,上面。”
少女的声音指引着他抬起头。
月色都快被春风融化,懒洋洋得从叶隙间倾泻而下,就落进那瞳中的潋滟波光。
怜司对「美」的概念十分独到——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始终认为端庄矜持,优雅得体的淑女,才可称得上是「美人」。
至于眼前这位,趴在粗壮树干前,发丝凌乱,仪态不雅——
不仅如此,她还不自觉得对着自己露出颇为灿烂的笑容来,梨涡浅浅,笑眼弯弯。
“请问有什么事吗?”他耐着性子,出于礼节询问了这位从树叶间探出脑袋的少女。
而原本笑嘻嘻的少女,在看清他的容貌后,忽然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哎呀,这不是……”
她似乎在回忆,微微蹙起了眉头,樱粉的花瓣拂过她凝起的眉间,再飘向怜司。
“你是,卡尔大人的…”她欲言又止,换了个说法,“逆卷家的二少爷,怜司先生?”
怜司闻言寒了神色,因为春日的空气中飞舞的恼人花粉,他的嗅觉比以往都要迟钝一些,以至于刚刚甚至没有察觉到藏身于树叶间的她身上,有着作为同类的气息。他的目光比起方才的淡然多了几分凌厉和警觉,将她好好审视了一遍。
少女没有被戒备的自觉,甚至还有些欣喜得喋喋不休着:“啊,你比小时候高了不少呢。唔…眼镜倒是没有换。”
诸如此类没有营养的话她念叨了一堆,什么“现在还像以前一样不爱笑吗?”“多笑笑才会有朋友哦”“你多大了呀?”“是几年级生呀?”这样愚蠢的问题接踵而至。
怜司的太阳穴隐隐痛了起来,及时打断了她的话头,神情肃然:“恕我失礼,我对你没有印象。”
少女忽然哽住了,浅棕色的瞳孔缩了缩,最终还是没有隐退嘴角的笑意:“那么,请允许我做个自我介绍。”
她钻出繁茂葱茏的叶间,踩着那结实的树杈轻盈得跃了下来,柔软的裙摆轻扬着旋开一个柔软的弧度。
春夜里,下了一场樱花雨。
怜司忍不住出言相告:“在异性面前做出这样的举动有失品格。”
少女拂去肩头的落花,甩了甩头,像是洗完澡甩干毛的幼猫,柔顺的茶色长发划出漂亮的一道圆弧,再重新落回腰际。
“抱歉,因为如果是你的话,就没有隐藏能力的顾虑了。”她并不在乎言语中辛辣的讽刺,依旧挂着明媚的笑容。
“初次见面,我是椿,华宫椿。”她说着,从胸前鼓囊囊的校服中,小心翼翼得捧出一只黄白皮毛,眼睛碧蓝如宝石的幼猫来,“这位是爱丽丝,来和哥哥打个招呼吧。”
爱丽丝看看椿,再看看面前高大的怜司,茫然得“喵”了一声,得到了椿一声欣喜的欢呼。
“所以,你就是为了它…爱丽丝,爬上树的吗?”怜司总算消化完眼前这滑稽荒诞的场景。
两人一猫就这样对视了良久。
“因为她的脚还没有愈合,所以下不来树。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她纤白的指尖轻轻搔弄着爱丽丝的下巴,小家伙顺从得缩在她的怀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那么,现在问题已经解决了,我就告辞了。”他没有在此停留的打算,沉声叹了口气后,准备转身离去了。
椿忽然叫住他:“请等一下。”
怜司止步,回头看她。
彼时他们的双眼中只有对方的身影,怜司忽然有些晃神,他再看一眼椿,这种朦胧感又似晚风溜过,忽然消逝了。
不知当时的椿作何所想,她或许想起幼时那盛大华丽的月蚀舞会。
堂皇的舞厅内,金色的绥带和女士们颈间或腕间细碎的珠光交相辉映着,水晶吊灯上垂下的明亮灯光也黯然失色。华美的裙褶间散发出袭人的香气,流淌于高脚杯中的红酒芳香醇厚。
悠扬的《波罗乃兹舞曲》奏起,风度翩翩的男宾们牵起女伴们的手,于舞池绕场一周。这些飞扬的维多利亚风的裙摆和擦得锃亮的皮鞋,都让椿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她跟在父亲身后,从舞池边缘偷偷望了一眼。
于是,她隔着那高高的香槟塔,越过那些纷飞的裙摆,看见了他。
“怜司先生现在有喜欢的女生吗?”
这一记直球饶是心理素质极好的怜司也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不快得神情难以掩饰:“我认为这个问题与你无关。”
“是吗?那我就擅自理解为没有了。”
眼前这个女人,似乎并不懂得「礼义廉耻」该怎么写。压下怒火,怜司深吸一口气准备对她进行一番说教,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椿接下来的话让他彻底噤了声——
“既然如此,我会每天都送情诗给怜司先生。”
说完,她莞尔一笑,将爱丽丝高高举起,与那碧蓝色的双眼对视着,惹来一声困惑的猫叫。
“我可是很会写情诗的哦!”
魔族或许天生缺乏情感,但这一缺陷以强大无匹的力量来填补,并不显得寂寥。数百年来,怜司一直秉持着刻板又严于律己的生活作风,而他蓦然察觉自己沉寂数百年的情感,此刻像是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今夜,名为「华宫 椿」的星光荡开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