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更时，天还是墨黑色的，只有半轮明月当空，在云中若隐若现。我站在山顶的大石头上扎着马步，吐气凝神，环视群山。
  山上一共只有七个人，守着这无名的金刚寺。师父，师叔，三个师兄，小师弟。你们猜还有谁？
  还有我嘛。
  打我记事的时候，就没下过这片山。师傅说，外头江湖险恶，不一定从哪就跑出来个妖怪把你捉了去。老实说，山外有些什么，我不知道，更不是很在乎；我会打野猪，会捉野兔，偶尔被半山腰那只独眼老熊王逮着了，我也能跟它过个百八十招再全身而退，这对我来说挺好的，已经足够了。
  二师兄总是透着一种羡慕地说，不知道好，无知是福，无知是福。那副表情很矛盾，仿佛在说：你看，我比你懂得多多了，我好痛苦啊好痛苦。
  不得不说二师兄的确比我们其他四人见多识广。听师叔说，二师兄自小便是孤儿，只身在江湖上流浪，有时迫于生计，也做了些小偷小摸的事。某天偶遇冤家，几近被人活生生殴打致死时，被师父救下。二师兄虽然从未曾信过金刚力士修炼心性的佛法，但看多了江湖上的风风雨雨，自然也成了个将情义两个字看得比命沉的人，于是一直跟随师父，服侍其左右直至今天。二师兄俗姓胡，师父后来赐名胡青。
  说起来，师父赐名倒是别有一套。大师兄是师父的义子，名秦山；三师兄也跟随师父多年，叫樊水。等轮到我了，师傅原本想着人不能手气这么背，怎么的也该捡个女孩了吧，无奈事与愿违。那年小寒时节，看着襁褓中方方正正的大脸冻得铁青，不住往外流鼻涕的我，师父发现这个秀字是无论如何跟我沾不上边了，一气之下唤我为石头，为了这事我郁闷了很久。小师弟入门自然比我更晚，年方八岁，矮矮小小的，我总叫他桌子，不过这是后话了。
  后来桌子埋怨我乱给别人起名的恶趣味时，我心底莫名地一痛，拍拍他的肩膀郑重地说，如果以后还有下一个师弟的话，就交给你糟蹋。
  回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聊，可是不想些什么的话便会脑子空空，更加难过。师父说，练功的时候要全神贯注，心无杂念，才能达到心领神会，可我却看不出有什么必要。难道扎马步的时候想着我在骑马，就可以事半功倍；劈石板时想着这是树枝，就可以刀枪不入么？在我看来，每天比大家早起两个时辰扎马只不过是在给自己找些事做，让自己不再心烦意乱。
  然而，具体做什么事并不重要，一件简单的事就足以让我忙碌起来。去年的这时候，师叔在我房中刻了一行字：“什么叫没事找事？去山脚黑猪洞看看！”，又在黑猪洞洞口刻了一行字：“什么叫没事找事？回你房中看看！”
  于是我就不亦乐乎地忙碌了一整个夏天。
  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想着，东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天眼看要亮了。

2
  一丝晨曦从云缝中洒进了院子，我与师兄弟五人已经立在院子静候，半晌才见师父和师叔缓缓从庙中走出来。师父慈眉善目，却严厉无比，不怒自威，而师叔却是笑眯眯地随性得很。乍一看两个人本该属于见面就卷袖子开打的那么一对，可不知道为什么，两位老先生还都健在，受苦的只有我们几个师兄弟。
  “小子们，去吧！”师父一句话将我们打发走了，正如往常一样。
  大师兄通兽性，在山里打猎是能手；二师兄每天早晨都要下山去深山中砍柴。三师兄力大无穷，只有他能开山取石料，日后用来铺路修庙；我修为尚浅，早上只需要从山脚往庙里挑上七担水，只有小师弟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在山顶练硬功。而这一切都要赶在天大亮之前结束。巳时便是照常早课的时候了，至于进餐那就更晚，因为吃饱了再练功会活活吐出来。
  每个人都按着与往常一模一样的各自分工，做着同样日复一日的工作。我目送着师父与师叔返回庙中，心里清清楚楚他们走出来用了多少步，回去的时候也毫不偏差地迈了多少步。扛着小扁担下山，一如既往地看到了总是在月初采好一个月的石料藏起来，再每天百般无聊地看着小河发呆的三师兄。
  “早。”我说。
  “早。”他说。
  早起有早起的好，太阳只露了小半个脑袋，正是凉爽的时候。煎制活血散的几味草药在这个月份还没长起来，不知明的野草长得倒是异常的壮。我挑着满满两桶水，在林子里健步如飞，任凭草叶上新鲜的晨露打湿我的裤腿。风吹来，一阵凉意。
  “呀！”
  正当我做好准备迎接崭新但又没什么新意的一天时，远处短促的一声惊叫打破了清晨的静逸，惊起飞鸟一片，草中的虫鸣也嘎然而止。叫声是由二师兄发出来的。三师兄挑了挑眉毛冲着我一笑，拔腿飞奔，紧着去找乐子了。之所以说是找乐子，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事；每天巡山的二师兄对山里的一草一木比我们了解太多，方圆几百里的走兽根本伤不到他。更何况除了听他说起过山外的各种蛮兽，我们都还没亲眼见过什么更厉害的生灵。
  但紧接着，又传来了一声极为尖利的口哨，其中还夹杂着几分内力在其中，音波在山谷中回荡，几欲刺透我的耳朵。
  我后心一凉，知道有麻烦了。
  远处，忽地火光冲天！

3
  
  我也顾不上送水，扔下担子慌忙赶了去。平时不觉得，人要是这么一着急，真是几条腿都嫌慢，暗恨自己怎么不是转世的蜈蚣精，尤其金刚修行要每天负重，背着千八来斤，用六道铁链贴身锁起来，任谁跑起来都费劲。我一狠心，干脆祭出自己背上的小石凳高举头顶，双臂运力轮了个半圆，再猛地一掷，身子就随着小石凳刷地被拽飞了出去，风在耳边呼啦呼啦地响。
  在那一刻我与石凳的组合像极了一张壁画，庙里的壁画，一名身高九丈的力士一手捏印，一手高举巨锤，作势要砸，巨锤过处风起云滚，气势滔天。
  可惜此刻威风的是小石凳，而我是那个巨锤。
  流星锤的飘逸感在弹指间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胃部被铁链勒住的抽搐感。我“咚咚”两声砸在了一个硬物上，一声是我，一声是它。
  “石头，过来！”我在地上作势打了个滚，眼角瞄到了满脸煤黑的二师兄正跺脚。
  我正要去把流星锤拖回来的时候，一股热浪像一道墙一般从身后轰然而至，半伏在地上不及回头的我，只能又狼狈地作势往前连打了几个滚，却始终逃不出身后的火海。三师兄见势不妙，当即运气发力，十步开外一个冲撞将我顶出了火墙，自己却陷入了大火之中。说时迟那时快，三师兄往背上一摸，眨眼间已经祭出了一块硕大无比的石碑，横在自己身前。一人多高的火墙呼啸而过，带起的狂风吹得众人衣角猎猎作响。
  我被一拉一撞，稀里糊涂地滚出了好远，等大火散去，我这才敢直起腰来。抬头一看，刚才在我身后的竟然是一只一人高，足有三人长的狐狸！这狐狸周身发赤，只有身下的腹部有一片白色，尾巴像一柄极大的火把一般，摇摆时有星星火苗窜入窜出。不仅尾巴，狐狸身前身后也若隐若现地围绕着橘红色的火焰，映得漫天火红，两只青色的眼睛更是隐隐往外喷着黄绿色的火舌。大狐狸两道剑眉倒竖，死钩钩地盯着我，那眼神诡异至极。
  一人一狐对视了片刻。二师兄一拍大腿：“傻啊你，跑啊！”我猛地回过神来，脚尖砸地，一式“迎风飞絮”向后滑出了好远，可见火狐却没有再步步紧逼的意思，而是将身体紧紧蜷成了一团，两只看不清瞳孔的火眼金睛对着我上下翻滚，像是在全神戒备。两边一时陷入僵持。
  “我说，它不是你找见的嘛，怎么光盯着我？”我说。
  二师兄二话不说给了我个爆栗。我大怒：“做什么？”
  “你说为啥它盯着你？”二师兄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乖乖，砸了人家脑袋也就算了，还他妈是双响的，平时练功怎么没见你准头这么好？大老远嗖一下就飞过来了，整个一天外飞仙！”
  “啊？”我一愣。
  我正跟二师兄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三师兄胡乱抹了抹沾满了灰的脸，插了一句：“我说，咱别不当回事，这么个大家伙可不能任它在山里游荡。我们镇得住一时，但撑不了多久。要不要把师父请来？以他老人家的功力，镇住这妖孽应该不成问题。”
  “。。三师兄，你开山的硬功也挡不住这狐狸？”我一缩脖子。
  三师兄眼睛始终不敢离开狐狸，心有余悸地说：“妈的，我还以为有什么乐子，没想到是个妖怪，修为还这么高！”说着他从身后抽出了刚刚那张石碑给我们瞧，“你们看看，这根本就不是硬碰硬的问题，这妖狐使的是仙法！”只见石碑坚硬地山岩竟被火烤得几乎要融化，上面原本笔法苍劲的碑文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呔！何方妖孽，敢扰我金刚门人清修之地？”
  三师兄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怒叱响起，如同炸雷一般回响在耳边。一个人影化作灰光从山顶上径直一跃而下，势如离弦之箭。比我更标准的一个天外飞仙出场。
  “师叔！”
  师叔见了妖狐，脸上的表情先是疑惑，接着很快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异。看着师叔从气势汹汹地飞来，再目瞪口呆地降落，我们心里都是很没底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师叔双眉紧皱，狠狠一咬牙：“你们走！回山顶找你们师父去，能跑多快便跑多快，千万不要回头！”
  果真是有麻烦，有天大的麻烦。也不等我说什么，三师兄便一把抄起铁链就跑，把我拖得叮叮当当响。只听身后师叔高喝：
  “六尾青瞳，记得百年前的群仙会中，狐妖在凡界强横霸占的九百里山脉已经被各方侠士讨回，你也降于天火道人，随他回了红云观做护法灵兽。现如今你不在赤心崖潜心悟道，却来此地做什么？”
  火狐看着师叔，嘴角稍稍上翘，做了一个像是微笑的表情，接着一头栽入了土中。在我们惊愕之余，蓬松的火尾也停止了舞动，漫天火光逐渐褪去，我们这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身子。
  在狐狸的背上，伏着一个一身红衣的瘦小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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