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高驶碧霄的羲车分外明炽，与往岁相较，光朱流华愈盛。林钟至尾，蝉声噪鸣，但于这喧嚣的声迹，我却了无余神再去斥，随德克济克生祭更近，显而易见的是：乌尔登今岁小疾日增，更甚在逢恙期里命子嗣监国，与往年的巨细亲为浑然不似。）
（是日值晨，方遣散定醒的妃媵，尹怀礼郑重的秉亦一并响在殿堂中了。）
（他道是雍亲王前来问安——那是夙夜向我表忠、盼我庇荫的华妃膝下长子，相较生于潜邸、中宫所出的富诸隆阿同牧克登，抑或乌尔登践祚当年便诞的戍政，他似乎面世稍晚，应教前人遮蔽住华晖，但在毫不占先机的境况下，国朝的雍王渐如日之升，似将如月之恒，许也会若《小雅·天保》中的藻句，应他汉讳满名。）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此时我将眼风转过尹怀礼数十载不变的神情，深知这恒久的谦恭貌下，他待戍山的额外审慎，因华妃与慈宁的往来，因二十三年议储时其存于朝臣的只言片语，因乌尔登偶有不豫时令此子监国……）
请吧。

【曦乌炽烈，极盛的流光下，九霄廊阙的菡萏失了些许盎然生机，就连鸟雀也都做了那偃旗息鼓的智者。皇阿玛有恙，奉旨监理国政，然政务繁重，也不疏怠世人口口而颂，儒书镌刻的孝道二字。尤记近日额娘的几声醒嘱，与胸膺不谋而合，踏艳阳而来，立于慈宁的庇荫金瓦下时，已将眸中写满恭肃，容人通禀。】
【额娘之故，时算得上慈宁常客，定醒鲜怠，然步履多止于外堂，鲜少得宣入内。同她的亲厚委比不上辉和血脉相承的戍都，甚至亦不如那些年寻她荫佑有心献好的戍川，自更是不及她自小宠溺的那位龙潜嫡孙。含笑纳了青女迎，又添一句有劳。随其进殿，挑珠声清脆，眸过上座人，行问安之礼。】
孙儿给皇玛嬷请安，玛嬷万福金安。
【极重的粉黛下，慈宁主也有浓浓的疲，额娘侍她多年，从洞悉入微。】
孙儿闻皇玛嬷近日安睡不好，万重凤体。

（那道身形融在晖煜光影间，随跫音愈明，逐是近来，立在侧摇扇的宫侍正值碧玉之龄，她悄然抬眼，向他睐去额外羞怯的一眼，俱览于目下，却佯作不见。这厢吩咐过题红亲自奉盏，亦非适才赐与诸妃媵的明前龙井，而是新沏的铁观音，雪颌稍扬，是示意他坐。）
今岁倒似格外热些，虽还未至午时，外头太阳已这般大了，先饮盏茶消消暑罢。
（他正譬之中天日，崇光炳耀、辉著六合，是以这载于他而言，理应不同，而含蓄传至玉阶下的，便是我开门见山言来的弦外之音——他若视为提点，这即是提点；他若当作训诫，这即是训诫。）
扎克丹，（唇畔悬起似有似无的笑弧，幽唤他一声，随即才应他那声体恤的问询。）
内闱风闻，你也尽放心上，着实有心了。
只是不知……（执盏际，缓舒眉，亦将话音绵延，慢条斯理地抛去一问。）是你从华妃处得闻，还是你当真将我这慈宁诸事探得清明呢？

【得恩落座，铁观音的怡然香气沁于鼻下，言外之音似欲散了重重茶雾。名利场的暗涌不输云衢，额娘居中二十余年，又得主位之尊，如鱼得水，内闱风声难逃其耳，自也不必再多此一举，省些心力也免了徒遭非论。她惯多疑，于这或为提醒或为训诫的话语，只垂首恭应。】
慈闱的安虞是阖宫都瞩着，我辈都心忧着，廊庙事多，近日听额娘提起，才知玛嬷不愈，是孙儿的疏忽。
【君父最重孝道，慈宁拱如煌月，额娘早年并非多宠，却得她荫佑，荣极至今，亦可见一斑。目过时，临岳已将藏录于沉香木匣的经卷奉上，虽朝事阗杂，亦是字字亲著，再供护国寺诵经开光。】
叔王生忌在即，往年皇父常亲著经录哀悼，如今龙体欠安，孙儿不才，翰墨功底虽不及皇父，也想为其分忧，更为叔父添分心意。

【诞地时，这位亲叔父便已驾鹤西归，未有幸窥得君父践祚，同他除却骨血二字，再无其他情愫可言，然皇室之地，最为凉薄就是血脉，概又因之稀罕，得之一二又觉可贵至极，譬如玛嬷同君父心中记挂，年年不断，若叔父还行健世，也不知能否仍有次隆恩。只此自不是能妄测，上殿当是肺腑之情，那便是肺腑，顺她话往下且答。】
是孙儿的亲叔父，自该记得，皇玛嬷不嫌孙儿叨扰，往后孙儿年年都提醒您。
【极拿的出手，也从来便只在母亲眼中，膺胸有晦，却不显于面上一贯的恭谨温润，她好瘦金，今日既为投其所好，又何出左右。】
孙儿虽无幸得君父亲授，可素闻皇玛嬷也是瘦金大家，书之亦天骨遒美，逸趣蔼然，古人说“不经指点，虽得其弓无用也“，还请您不吝赐教，也教孙儿长进长进。

（毫无意外地，视线触至那断金割玉般的字迹间，目中浮得一点欣忭之色，随经卷愈展，叶眉更舒。）笔法追劲、颇有逸趣，想必是费了不少功夫罢。
（阖宫皆知我平素惯写瘦金，以此来博青眼之事向来不缺，但教目下炙手可热的皇嗣亦使出此道，他定是在积年累月的俯首中悟出某桩真谛：较之乌尔登身为帝王的制衡之术，我近乎冷漠的“置身事外”，才是他前行路上最难消融的坚冰。）
（我不吝予他赞，然则略微思量下，却想起仍盘桓在帝京上空的飞语，遂再续的后言更显意味深长。）你现下监理国事，今日来谒，已是难得有暇，往后更难寻得半日闲了。
（与待博多衡奥不同，于他，我竟生出些观望的心思，苗疆黎庶尚且知五毒相残养蛊，身在天家的困兽，难道不应缠斗后物竞天择么？——只消乌尔登默许，我皆是无妨。）
雍亲王的字——（漫声轻哂，玩笑也似地称起他引以为傲的嘉誉，真似耐心指点。）……傲骨毕露，瞧起来真教人畅快啊。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总嫌自个儿的字不够有力，当真后生可畏。
（“吾衰矣”三字压在舌尖，到底未言出口，他必定不知我是从何时起将字中锋芒露尽，可他的舅母、如今膺朝廷一品诰命的唐氏却一清二楚，那年碧桐书院里，乌尔登首次识得我真正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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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功底，非一日可成，是数个寒暑的砚水成冰，再冰融墨汩，于瘦金一道，书了很久，或因书能明心，更知久蓄成劲，自知时机之重，便从来曾于她面前显过。晓她心性，戍川于她前恭顺多年，尚存几分拿捏之心，利己之人，同其论之亲情不过太过浅薄，或以卑躬屈膝，或将命脉被人拱手相捏，才能得一委不算牢固的信字。可前者我实不必，后者我更不喜。】
君父临朝二十四载，殚精竭虑，于皇玛嬷亦从不怠慢，晨昏定省鲜缺，额娘又承赖玛嬷照拂，常耳提面命，孙儿耳渲目染，如何敢称忙不谒。
【一番是诚，亦为诺，若幸得天命玺授，如今慈宁的煊赫，予她的尊荣权柄，晚年安享，也定如斯不变。额娘尊其敬其，也觉非逆她之刃。早年惯藏锋刃，深谙养晦之道，而今锋芒毕露，虽仍存几分恭逊之心，亦于字里行间落了她有心之目。】
觉罗家本就该有傲骨，孙儿同君父一脉相承。若没有，反倒不像皇家儿郎了。
【哂中也未避直言，无谓她看之是为野心，还是于其面前的坦然。诚自不愿做那昙花，而期宸极无垠，万寿无疆，于先人的丰功伟绩旁再添浓重一笔。】
可皇玛嬷的字厚积薄发，昌延至今，笔道愈淳，其字愈劲，似青山不绝，如今还令孙儿茅塞顿开。

嗯。（指尖在他字里行间摩挲过，鼻腔里漫出声应，眼睑仍垂着，不舍自那经文间移目。碧纱窗下水沉烟，绿槐间隐了三两蝉声，朱口再启，已将那清鸣盖下。）
吉勒占是好孩子，你自小在储秀宫与他一并长大，自然也是好孩子，切莫辜负了你皇阿玛的期盼啊——
（覆手将经卷搁置回沉香木匣里，泽玉忙递了茶盏来，略掀了盅盖，澄明的目与那汪澄黄的茶汤相对，兴许在他们眼中，我亦是那铁面观音罢。浅酌过后，便是句嘱。）
朝务繁多，你先回去罢，待下月初三、德克济克生忌，我唤牧克登和你来帮衬些，我年纪大了，总须两个人在旁看着的。
（——仍非他一个，同样的事宜，亦欲教牧克登来分羹，倒不知他会作何想？）
（慵慵抬目，含笑于最末续。）你奉旨监国时，叶穆氏亦敕封了三品诰命，理应拿出些大妇的模样来，再不可像从前那般任性了。

【她亦施起了君父的制衡之道，似乎妄以此窥出一番失色晦态，亦或久居殿上，喜将人皆当手中子，撕捕相杀为乐。桩桩件件的偏失不公，见惯了，总能生出几分习以为常，心口旧伤添新，磨出的沥血孳生的幽蔓，于烈日下也能堂而皇之。所争在天下煌道，所谋为皇图霸业，若此时于生忌小事也需整个你死我活，委也太因小失大，不识大体了。】
全凭皇玛嬷吩咐，二哥往年常见皇额娘料理此事，想比之孙儿更为轻车熟路，我定会提前讨教，不出差错。
【再拜欲退时，末尾再添的是慈闱的训诫，天下间的事儿仿佛都在她掌中，连王府间的琐言密辛也挨个不落。四海舆图还未再掌中，尚不到随心所欲，便阖该呈其恭态。】
孙儿，定会转告，劳祖母费心。
【承了她的指教也是置喙，此役的胜败从无关她的盛荣，不尝妄图她会为之助力，细水长流，不生阻难，便已足矣，百日练出的瘦金，不算白费。出时，赤乌尤盛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