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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嘉遇的清关业务停过一阵儿,过不久就恢复了正常。我相信他说的,没有他过不去的坎。闲暇时到处寻找奥地利的资料,天马行空一般遐想在那边的学习生活。
然而这道坎,他终究没有跨过去。
六月的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里,意外地看到老钱和邱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人一边闷头抽烟,客厅里烟雾弥漫。
“今儿你们俩怎么凑一块儿了?嘉遇没回来?”我一面打招呼,一面忙着开窗换气。
这两人抬头看着我,都没有说话。我的笑容凝住,心开始狂跳,有不祥的预感。
“什么事?”
邱伟看看老钱,老钱看看他,两人交换半天眼神,老钱才开口说:“几处仓库让**连根儿给端了,小孙被扣在局子里。”
我的脑子顿时乱糟糟变成混沌一片,居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So what?”
语法逻辑全乱成了一锅粥。
老钱安慰我:“眼下还不要紧,警局最多扣留四十八小时,那些货可就麻烦了,他妈的都是坐实的走私证据!”
邱伟纳闷地问:“我就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知道仓库的位置,一掏一个准儿?”
老钱脸皱得像个苦瓜:“可不单是仓库,早就开始了。这半个多月海关连续被扣了几单货。整个来势汹汹的,出手就要致人死地,靠,我看就是成心砸场子来的!”
这些我不关心,我担心他的人,他已经连续几天低烧不退,每顿饭只能勉强吃一点儿,警局里的四十八小时他能不能支撑过去?
我跌坐在沙发上,眼前金星直冒,五脏六腑象乾坤大挪移。
老钱和邱伟忙着找熟人找律师,我呆在家里等着,几乎掐着秒数捱日子。


235楼2011-07-09 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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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他终于被放回来,脸色灰败,眼睛深陷下去,整个人都脱了形。进门一声招呼也没有,直接上楼进了浴室。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我放心不下,追上去敲门,“你自己行吗?”
    门内没有反应,我提高声音:“嘉遇……”
    有东西“嘭”地砸在门上,他在里面大声喊:“你让我安静会儿成吗?”
    邱伟在身后碰碰我,小声说:“让他自个儿呆着吧,妈的那帮孙子整整疲劳轰炸了两天。”
    我搬把椅子坐在一边等着。
    浴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砰地一声大响,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我的心几乎一下子跳出来,不假思索拧开门锁就冲进去。
    然后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额角血流如注,已经失去了意识。
    邱伟比我动作更快,冲过去抱起他,连声叫:“嘉遇……嘉遇……”
    他没有任何反应,双眼紧闭,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滴,把上衣浸透了一大片。
    我跪在地板上触到他冰凉的手指,喉咙发紧,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钱赶上来,“哎哟”一声楞在门口。
    还是邱伟最先反应过来,朝我们两个怒吼:“都楞着干吗?找医生!拿药棉和纱布来!”
    老钱慌慌张张去书房打电话,我冲回卧室寻找止血的东西,慌乱间竟把衣柜的钥匙别断在钥匙孔里,折断的尾端在我手心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许多,抓起几条干净毛巾跑回浴室。
    相熟的医生赶到时,孙嘉遇依然不省人事。


    236楼2011-07-09 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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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说,是因为连日的心力交瘁难以支持,昏倒时额头撞在浴缸上,幸亏伤口不深,只缝了四针。
      他吩咐护士准备防破伤风的注射针剂,又关上卧室门,请我们回避并保持安静。
      老钱胡乱煮了一锅面端上桌,三个人食不下咽,谁也没心思吃东西。我的胃部更象是塞着块石头,一个劲往下坠,连累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可我还是忍着恶心硬把面条往胃里填,情况已经糟成这样,我不能再倒下来添乱。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点,灵魂开始逐渐归位。
      老钱吃完了就坐一边眯着眼睛假寐,邱伟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烟。
      我走过去:“邱哥……”
      他回头:“什么事儿?”
      “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
      “我也不清楚。”他皱紧眉头回答,“只能确定一件事,肯定有人和**通着气儿。不然凭着**局那办事效率,三年也摸不到准地方。”
      “有谁要跟他过不去,下这种狠手?”
      “说不好,不过确实挺狠的,釜底抽薪,象是酝酿了挺长时间,专门冲着嘉遇他们来的。”
      我脖子后面似有冷风吹过,嗖嗖地凉:“是他得罪过什么人吗?”
      邱伟仰起脸,嘴角有无奈的苦笑:“干这行的,不得罪人才是奇迹。就说上回……”他看看不远处的老钱,忽然停下来。
      我期待地看着他,他却不肯说下去,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和火机,慢吞吞再点上一支,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237楼2011-07-09 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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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伟的嘴是出了名的严密,如果他自己不愿开口,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很难套出他的话来,我不想难为他,于是换个问题:“那天你们说到仓库,都有谁知道仓库的具体位置?”
        邱伟摇头: “嘉遇一直很小心,连我都没有告诉过。”
        “那**怎么会知道呢?”
        他还是摇头,缓缓吐个烟圈,然后回头叫老钱:“老钱你来。”
        老钱凑过来,听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连呼冤枉:“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会不知轻重随便乱说?睡觉我嘴巴上都拉着拉链呢。”
        我瞥他一眼:“你可是跟我说过。”
        “哟哟哟,提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玫玫啊,仓库的事,运输公司和消防队,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正清楚里面猫腻的,可只有小孙我们三个人。”
        “你什么意思呀?”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和其他人讲过?比如说……你那个**朋友?”
        我愣了下神,方才琢磨过来他的意思。他怀疑是我泄漏了消息。
        但是再笨这点分寸我还有。安德烈也没有从我身上套过任何消息,虽然他知道我和孙嘉遇的关系。
        “跟谁我都没提过,我朋友也从来没有问过!”
        我觉得老钱说话信口开河,完全不负责任,颇有些生气,说得斩钉截铁。
        “那就奇了怪了,真是见鬼了嘿!”老钱疑惑地摸摸头顶。
        我捧着马克杯,慢慢啜着滚烫的咖啡,努力让自己清醒,渐渐回想起几个月前的情景。


        238楼2011-07-09 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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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钱也追上来,硬按着我坐下:“这是干嘛呢?干嘛呢?一个两个全这样,没一个省心的!那小丫头背后撑腰的是谁你知道吗?你和她拼命?找死呢这不是!”
          我争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绝望地崩溃下来,双手紧紧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仓库的事……是我告诉彭维维的……”
          邱伟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用一种无法置信的口气问我:“你说什么?”
          “是我害了他……”
          “得,明白了。”老钱摊开手,“这事儿是‘青田帮’做的准没跑儿了。他们眼红这块肥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去年秋天他们就在七公里市场里生事儿,小孙给过他们警告,生生被剁了一个人还不肯罢休。”
          邱伟瞟我一眼,用力咳嗽一声。
          老钱却恍如未闻,依旧喋喋不休:“上回在卡奇诺,他们找小孙,就是不死心,还想在清关的生意里插一脚,被拒了开始想歪招儿,彭维维又跟的是帮里的老三,这多明显的事实啊!”
          他的话我听得并不真切,耳朵边嗡嗡直响。我只想这时候发生一场大地震,残砖断瓦能把我从头到脚埋进去,不用见人,更不用见他。
          这时卧室的门打开,医生出来说:“赵小姐,他醒了,要见你。”
          孙嘉遇斜靠在床头,额头上贴着纱布,脸几乎和身下的床单一个颜色。见我进来,还是冲我虚弱地笑笑。
          我慢慢走过去蹲在床前,满心愧疚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把脸埋进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很凉,手腕上有铐过的痕迹。我不敢想象他在**局如何度过的四十八小时,心脏感觉到尖锐的疼痛,象被人狠狠扎了一刀。
          “算了,”他反复说着,只是两个字,“玫玫,算了。”
          我咬着嘴唇不出声,生怕忍不住会哭出来。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顶,声音飘忽得象梦呓一样:“等这事完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奥地利。放假咱们去南欧旅游,希腊意大利西班牙,都是好地方,这些年总是计划,可是一直没有成行。我喜欢海边的城市,才选择奥德萨,可是这儿真冷……”
          “嗯,等你好起来,我们就离开奥德萨。”我一点儿不敢刺激他。
          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过,手心又湿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时目光茫然,没有任何焦点。


          240楼2011-07-09 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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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头找医生,那好心的老头儿明白我的意思,轻声说:“刚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如果他觉得冷,就给他加床毯子。”
            我点点头,摸着他的脸问:“头疼不疼?”
            他没有回答我,自顾自说下去:“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的事,我和院儿里其他孩子去果园偷樱桃,后面有狗在追,大孩子都跑了,只留下我拼命逃,栽进土沟里摔得头破血流,是我爸背着我满头大汗跑到医院。”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越攒越多,“从他走了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一直以为他恨我,七年了,他终于肯来见我……”
            我不忍卒看,伸手盖在他的眼睛上,那些温热的液体便沾湿了我的手心。
            不不不,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
            在雪地里几乎丢掉半条性命,我没有见到他崩溃。一针镇静剂,却让他放弃了伪装,露出隐藏的真面目。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不能让我分担的痛苦,我并不知道。
            想起初识时他极其卡通地挑起两根眉毛,说我爸是时传祥时的样子,我的心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
            医生守到晚上十点,见没有什么危险才收拾东西离开。走之前反复叮咛我们,一旦出现恶心呕吐或者幻觉,马上送医院。
            医生担心的脑震荡症状,始终没有出现,但他整个人垮下来,连续几天烧到快四十度,一直昏睡不醒。
            


            241楼2011-07-09 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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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寸步不离守了四天,直到他的热度退下来,才和衣蜷在床上真正睡了一觉。
              等我睁眼,已是六个小时之后,天色接近黄昏,光线黯淡,窗外的尤加利树在微风里刷刷轻响。我翻个身,发现孙嘉遇支着手臂,正从上方安静地凝视我。
              “你醒了?”我翻身坐起来。
              “嗯。早醒了,这几天睡得太多。”他抬起手,拨开我额前的刘海儿,细细打量半天,“你梦见什么啦,睡个觉都咬牙切齿的?”
              支离破碎的梦境我想不起太多,却清楚地记得,梦里分明有彭维维的影子。我勉强笑笑,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病着的这几天,没人跟他提过那件事。我还不清楚,一旦他知道泄密的事和我有关,会如何发落我。
              孙嘉遇躺回去,手枕在脑后看着我笑:“我刚发现,你睡熟以后没有一点儿动静,连呼吸都听不到,乖得象只小猫。以前有没有人跟你形容过?”
              “我妈说过,我从小就这样。”我很高兴他能岔开话题,“好几回她都以为我没气了,非得把我弄醒了恼得哇哇直哭才放心。”
              “还有这样当妈的?”他忍不住笑,却不小心触动伤口,咧咧嘴捂住额头。
              趁他精神还好,我煮了锅米粥,只把那层米油撇出来给他吃。
              看见大半碗粘稠的米汤,他拍着矮几抗议:“这又不是那斯维辛集中营,你得遵守日内瓦公约,不得虐待战俘。”
              “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你算哪门子战俘?”我心里搁着事,无心和他斗嘴,催着他快吃,“再不吃就凉了。”
              “你裙下的败军之将,怎么不算?嗬,这菜你炒的?真不怎么样。” 依旧本性难移, 边吃边啰嗦,一点儿不象高烧几天的病人。
              我怔怔看着他低垂的额发,如果不是额头那块纱布过于刺眼,看他现在的样子,再想想几天前的情景,竟似一场梦境,仿佛从未真实发生过。
              他无比留恋的咽下最后一口,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嘴里得了空闲又开始贫,“不算也行,可是换个说法儿就太难听了,你要不要听?”
              “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回答:“谋——杀——亲——夫。”说完特得意地笑。
              “妈的,你还是病得太轻,才好点儿就张狂。”我抬手轻轻抽他个耳刮子。
              他应声发出一声惨叫,然后软软地歪倒在一边。
              我吓坏了,以为碰到他的伤口,扑上去抱住他:“我不是故意的……嘉遇……”
              他在我肩头睁开一只眼睛,哼哼唧唧地说:“这……是我……最后的党费……同志们啊……革命尚未成功……”
              我再次被算计,哭笑不得,只能恨恨地咒他:“你就坏吧,赶明儿脑门上留个大疤,看你还出去泡妞儿!”
              他马上捂着心口,做出病体难支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唉,我脆弱的心灵被你严重伤害了,我心疼,你得赔偿我。”
              我啐他:“怎么赔啊?”
              “叫我一声哥。”
              “想得美!”
              他腻我身上:“叫一声,就一声。”
              我勉强开口:“孙哥。”
              他咂摸咂摸味儿,摇头:“不成,怎么听着这么象八戒叫猴哥儿呢?重来,叫嘉遇葛(哥)格(哥)。”
              “呸,肉麻!”
              “那你为什么就肯叫邱伟‘邱哥’呢?”
              我翻个白眼给他:“我要是叫他‘伟哥’你乐意吗?”
              他楞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滚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我拿不定主意,是等他病好了自己把真相告诉他,还是听天由命。
              他毕竟还在低烧,和我说笑一会儿,便开始精神不济,眼皮不受控制黏在一起,很快又睡着了。
              我替他盖好被子,正要关灯出去,屋角的电话开始不停地响,嘀铃铃催命一样。我低声骂一句,赶紧过去接听。
              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让孙嘉遇接电话。”
              我客气地回复:“他正在休息,您留下电话和姓名,等他醒了我一定转告。”
              那女人的态度却强硬而刁蛮:“你去叫他起来。”
              


              242楼2011-07-09 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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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会儿,可是我发现,罗茜身上具有穿透力的,不仅是她的声音和眼神,还有她的香水。我走到哪里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烈的甜香。
                最后我躲到后门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把下巴颌抵在膝盖上,呆呆注视着脚下的石材纹路。
                不远处一只羽色斑斓的小鸟正踱着方步,我扔块石子儿过去,它“呀”一声展开双翼,以一种轻灵的姿态飞走,掠过远处的蓝天和绿树。
                那种夏日天空独有的深邃蓝色令我惊觉,原来奥德萨的春天,已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门咿呀一声,有脚步声一直走到我身后。
                我没有回头,因为知道不是孙嘉遇,住了这么久,我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脚步,甚至他晚间回家,打开车的报警系统时,那“吱”一声响,我也能辨出和别人的细微差别。
                “赵玫,你坐这儿干啥呢?”是邱伟。
                从知道彭维维的事情之后,邱伟就待我淡淡的,我们之间似筑起了一座微妙的高墙。我猜他已经完全把我当作红颜祸水。
                直到这几天我守着孙嘉遇一步也不肯离开,他眼底深处的冰霜才渐渐融化。
                


                244楼2011-07-09 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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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伟看看我,只能无奈的苦笑:“行吧,警局里该上香的菩萨,咱都去捐个香火钱。”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国大使馆能帮忙吗?用他爸原来的关系,应该能打声招呼吧?”
                  “你可真够天真的。”邱伟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人走茶就凉啊,何况他爸都过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贵还来不及呢。再说这可是刑事案,谁愿意沾手惹一身腥啊?”
                  “那罗茜呢?”
                  “更没戏,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儿,嘉遇没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她特别难堪,所以早就放出话儿来,今后谁也甭在她面前提孙嘉遇三个字儿。”
                  我小声说:“她说的是气话,她不会不管他。”
                  邱伟狐疑地盯着我:“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痴心的,就像彭维维,经过那么多,不管她最后时刻心里想的是恨是爱,但她最后放不下的,还是他。
                  邱伟想一想,还是摇头:“算了,回头再说,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赖求个女的。”
                  由于我们俩说的是中文,那律师迷惑地听一会儿,放弃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们:“别的就不说了,关键是孙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么都是白费。”
                  “让您费心了。”邱伟跟他握手道别,“您见了他再好好劝劝,好歹也见我们一面。”
                  不知道律师都跟孙嘉遇说了些什么,几天后他终于答应和我们见面。
                  我和邱伟坐在会见室里等他,因为紧张,大夏天我变得手脚冰凉,口干舌燥。
                  二十分钟后,孙嘉遇终于被**带进来。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傻傻地看着他在桌子对面坐下。
                  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齐齐,头发已经剪短,虽然人还是那么瘦,可是看上去气色反而比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见面时,更加死气沉沉,冷漠得没有一点儿生气。
                  邱伟递烟给他,跟他说律师那边的进展,他叼着烟,就那么心不在焉地听着,看人时眼神似望着透明物体,让你觉得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你的身体,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心里有东西在搅动,疼得我呼吸困难。我知道他的确已经放弃。那天他是凌晨四点二十分报的警。没有人知道,他独自一人和对方僵持的一个多小时内,到底在想些什么。
                  邱伟反复叮嘱:“嘉遇,在里面你自己千万小心,这上下总有我们打点不到的地方。”
                  他终于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神色。
                  邱伟凑近,声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几乎听不到:“有人不想让你说话。”
                  孙嘉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充满嘲讽。
                  “行了,你们回去吧。”他站起身,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以后别再来了。”
                  我倏地探过身子,隔着桌子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
                  他垂下目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淡漠和清冷,声音也冷冷的没有一点起伏:“离开乌克兰吧,回北京也行,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过来要带他离开,我使劲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松手!”他硬邦邦地说。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肯松手。
                  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挣脱我,我的手心出了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从我手中一点点滑脱,直到完全分开。
                  他消瘦的背影终于在长廊尽头消失,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268楼2011-07-11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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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看守所里我还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出了门再也支持不住,双腿发软,扶着墙喘息半天勉强才透过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在酒馆喝高了,逼着邱伟听我倾诉,把之前的无数细节都晾出来盘点。
                    最后我说:“你听到没有,他让我走。我还能走到哪儿去?经这么多事儿了,他干嘛还要装大尾巴狼?他要有个什么好歹,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用力拍着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么会认识他?我为什么要认识他?”
                    邱伟开始还想笑,忍得眉眼皱成一团,然后他叹口气,沉默几分钟后问我:“你究竟了解他多少?”
                    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绝回答。
                    谁都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就是糊涂,那又怎么样呢?片儿汤话谁都会说,真遇上命里的劫数又能怎么样,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少次,到了关口上我可能还是同样的选择。
                    我的确不了解他。初遇时只知道他风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等我逐渐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难逃,再也来不及回头。
                    邱伟说:“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劝过嘉遇和你分手。我说你们俩不合适,干干脆脆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们认识,倒霉事消停过吗?老辈儿人总说八字相克,不能不信。趁着感情还没到那份儿上,早分了还没那么痛苦。”
                    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说,我是个扫把星吗?这弯儿绕得你不累吗?”
                    “我没这意思。”他有些尴尬,“我是想说,他的确没看错人。他跟我说,挺干净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要是现在跟她说分手,就是活活儿毁了她。”
                    邱伟平时没这么多话,说话也不会这么语无伦次,明显他也喝多了,
                    我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来,笑得无法抑止。
                    “哎赵玫你没事儿吧?”邱伟心虚地碰碰我。
                    我摇摇头,一口气干了半杯啤酒,只觉得一点酸涩从心里慢慢膨胀,最后堵在嗓子眼那里。我哽咽起来,被酒呛住,咳得满眼是泪。
                    “赵玫……”邱伟满脸歉意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飞快地冲进洗手间,对着洗脸池兜肠刮肚吐了个干净。
                    等我终于抬起头,从镜子里面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女人,眼睛下面两抹青痕,眼神呆滞,头发枯涩无光。
                    我手撑着台面,浑身簌簌地抖,从国内回来,左右不过一个月的工夫,自己就象老了十年。


                    269楼2011-07-11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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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伟追过来在外面敲门,“赵玫?赵玫?”
                      我深吸口气,撩起凉水洗把脸,然后开门出去,“我没事。”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当我说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算了,邱哥。”我蘸着酒水在桌上画着圈,犹豫半天才问他,“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一件事?”
                      “什么?”
                      “你上回没跟我说完吧,嘉遇为什么要放过那个人?”
                      他在腾腾烟雾中扭过脸,一脸诧异地注视我:“你跟嘉遇见面没问过他?”
                      我干笑一声:“你觉得凭他的脾气,会把这种事儿告诉我吗?”
                      邱伟垂下头,看着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说话。过一会儿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为什么呢?就因为那人跟他说,要给女儿写封信。那兔崽子告诉他:孙嘉遇,你也甭觉得自个儿委屈,你爸死了你没见着,可当年为那么点儿钱你硬是逼着我离开中国,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离子散,老婆改嫁,连女儿的姓都给改了,我闺女打从出生长到现在,就不知道她还有我这个亲爸爸。我妈死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她是叫着我名字咽气儿的,这笔账咱俩怎么算?”
                      我的牙齿在手指头上咬出几个鲜明的牙印儿,声音直哆嗦:“就为这个?”
                      “啊,那人还说了,你见了我闺女说一声,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还是迫不得已,跟她说她爸爸一直惦记她,以后逢着清明七月阴,让她给我烧点儿纸。”邱伟仰头笑起来,“这么着孙嘉遇他就心软了,你说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是有毛病。”我忍着满眶的眼泪赞成,“他就是一**,特大号的**,没人比他更**的!”
                      “没错儿。”邱伟扬手叫过酒保,又上了两扎啤酒,端起杯子大着舌头对我说:“来,干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时候老钱赶过来,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见到小孙有没有问问他,关于生意他是怎么想的?原来的关系应该都还能接着利用吧?”
                      邱伟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话就说得特别难听:“老钱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给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钱被噎得直咽唾沫,闭上嘴不再说话。
                      身后有喝多的人大声撒着酒疯,和着酒味烟气和人体的臭味,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令人厌倦,站起来不发一言离开。


                      270楼2011-07-11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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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发生前没有一点预兆,我还记得那是个薄阴凉爽的夏日,上门的顾客特别多,我一直忙到下午两点,才有时间吃午饭。
                        刚端起已经凉透的盒饭扒拉两口,就听见隔壁店那只来自德国的纯种黑贝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饭盒出去查看,以为又碰上税警的突击检查。因为这只名叫“牛肉”的黑贝没别的好处,只有一点,只要远远看到穿制服的人,就会大声示警,提醒市场里的人小心。
                        没想到在门外跟狗纠缠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肉”松嘴,它悻悻地放开安德烈的裤腿,转了几圈还是不肯罢休,围着他呜呜低吠。
                        我笑着问安德烈:“你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方才一番挣扎,把安德烈弄得狼狈不堪,连帽子都歪在一边,但他丝毫没有顾上整理仪容,冲过来拉起我就走:“跟我来。”
                        “干嘛干嘛?”我甩开他的手,“我还得看店呢,你干什么?”
                        “见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骂出声,固执地拖着我往市场外走。
                        手腕顿时奇痛入骨,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店门,我烦躁地挣扎:“你想干什么?存心砸我饭碗吗?快放手!”
                        他站住,转身面对着我,脑门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
                        “安德烈?”我十分诧异。
                        他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脸扭到一边,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孙出事了。”
                        我瞪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心地说:“孙昨天晚上被人打伤了,现在人在医院里。”
                        这回听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紧拳头,咬着牙问他:“那你还磨蹭什么?带我去!”
                        在医院的病房门口,看守的**不许我进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边,低声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终于松口,不情愿地说:“两分钟,马上出来。”
                        安德烈赶紧道谢,一边带我进去 ,一边还忙着替同事解释:“孙还未脱离危险期,不适宜见人。”
                        对他的话我几乎充耳不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几乎是扑到病床前,然后我的脑子嗡一声响,眼前一片漆黑。
                        孙嘉遇躺在那儿,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暗红色的血迹依旧在透过绷带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为严严实实盖着被单。乱七八糟的管子和电线从被单下面伸出来,各种颜色的液体正通过那些透明的管子流进他的身体。
                        他的左手却被铐在头顶的床架上。
                        “伤得很严重。”安德烈脸色阴沉,声音里有无以言表的沮丧,“当时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癫痫发作,值班的**才赶过去,否则他就被人当场打死了。”
                        我的脑子里象飞进一群黄蜂,一直嗡嗡响个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脸,只剩下一片空白。
                        “嘉遇。”我单腿跪在床前,低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我贴近他:“你能过去的,多少坎儿你都过来了。”
                        他铐在床栏上的手略动一动,我连忙伸手紧紧握住。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我只当没听见,凑在他耳边说:“嘉遇,不管付什么代价,我都要让你出去。”
                        他身子轻轻一抖,手指蓦然收紧,猛地睁开眼睛,口型是一个清楚的“不”,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摇头,忍了多时的眼泪飞溅而出:“不,不,我不想再听你的话。”
                        他的目光凝结在我的脸上,象关了电源的电视机屏幕渐渐黑了下去,眼中的焦点消失了。
                        “嘉遇?”
                        他的头歪到一边。


                        272楼2011-07-11 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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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头的仪器开始发出尖利的告警声,护士按着对讲器大叫:“医生!医生!”
                          安德烈把接近疯狂的我拖出监护室,我无法反抗他铁箍一样的双臂,只能拼命踢他的小腿,“他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铐着他?你们有没有良心?”
                          他忍着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静!”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推进手术室,两扇大门在我眼前无情地关上。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一样,许久纹丝不动。
                          我呆呆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安德烈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想对他笑笑,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四周乱遭遭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金属器械的碰撞,医生护士偶尔的谈话,仪器的嘀嘀声……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我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也懒得去一一辨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内忽然传来某种仪器拉直了的尖叫,我听到炸了窝一样的嘈杂声,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喊着:“一,二,三……”然后是连续不断的砰砰声。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如同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纸杯落地,咕噜噜滚出去很远,咖啡液泼在地板上,就象干涸的血迹。
                          “那是什么?”我茫然地问。
                          “电击,他们在做电击。”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进入我的耳朵,却象雨点打在油布伞上,蓬蓬响着四处迸溅,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下午四点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两个便衣**过去和医生说话。我也想上前,却被安德烈紧紧拽住。
                          远远地透过人群,我只能看到孙嘉遇的脸,在透明的氧气面罩下,颜色惨白得不像真人。
                          “安德烈,请你放开我,我可以控制自己。”我试图维持平静。
                          安德烈根本不听我的,手指扣得更紧。
                          他的同事走过来:“他不能再见任何人,你们回去吧。”
                          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
                          那**看着我摇摇头,又对安德烈说:“安德烈,我看她快要不行了,她需要休息。”
                          我坐着不肯走,安德烈没有办法,只好等我情绪稍微平复,才采取强制手段带我离开医院。
                          外面的天色阴得厉害,厚厚的灰色云层集结在北部的天空,空气中蕴藏着暴风雨前的反常宁静。
                          他为我打开车门,我愣愣地站着,身后似有个钩子拖着我的脚步,我抬不起腿上车。
                          “玫。”他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扯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帮我,安德烈,我要让他出去!”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你。”他慢慢拨开我的手, “对不起,我是个**。”
                          “**?你们**都是狗屎!”我在伤痛之下突然爆发,“明明一个垃圾国家,还要口口声声公正和民主,告诉我,你们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儿?如果不是**局收了别人黑钱找他麻烦,怎么会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里怎么会出这种事?我们送的那些钱呢?都拿去喂了狗了吗?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们比黑社会还要无耻!”
                          安德烈愕然地看着我,英俊的脸上出现一种痛楚的表情,混合着伤心和失望,他看我很久,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我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对不起,安德烈,我说错话。”
                          这些难熬的日子,也只有他陪着我逐日挨过。


                          273楼2011-07-11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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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274楼2011-07-11 13:11
                            回复
                              第十一章
                              一切都已结束, 不再藕断丝连。 我最后一次拥抱你的双膝, 说出令人心碎的话语。 一切都已结束, 回答我已听见, 我不愿再一次将自己欺骗。也许,往事终会将我遗忘, 我此生与爱再也无缘。
                              ---------------------------------------普希金《往事》
                              


                              276楼2011-07-11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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