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病的日子很容易叫人忘却季节的更迭，窗棂紧闭，纱橱重叠。高卧于榻上，唯见幔帐重重，烛火摇曳，望不到春花秋月，夏日冬雪。我几乎忘记了日升月落，模糊了时辰的长度，于醒醒睡睡见，蒙昧着神思。）
（我不喜欢这样幽闭的空间，哪怕叶何府中的架子床宽阔的仿若一间小型的斗室。这没有一丝风的日日夜夜里，西天佛陀都忘却了这天地的一隅，安静而沉闷，与世隔离。）
（我不是第一遭这样久病在床，却是头一次控不住自己的心神。不甘而躁郁，胸口仿若积攒了一团熊熊烈火，炙烤着我的心肺，也灼烧着灵台的清明。）
（就像是一只猛兽，挣扎着咆哮着，终于松动了缚囿的绳索。）
咳咳……都出去！
（我不想叫人窥见我狼狈的情态，哪怕是朝夕相处的侍女。在红姑回乡的这段岁月里，我终于绷不住白璧无瑕的彩釉，露出了内里灰黑的铅胎来。）

（我站在窗边，透过熹微的日光，静静看着床榻，在层层帷幔后面，露出云隐清瘦的身影，正好像她的名字。我端起药碗，余温还在，我勾起唇角，提了提语调）
“不成，红姑在门外，说你发了脾气，气更伤身，我非得看着你将药喝完再走”
（云隐常年拖着病体，然每每见她，总是置之度外的模样，如今却还是动了肝火，可不得不说，这样的她，比之前真实了许多。我轻轻掀起帷幔，只将碗递了进去）
“拿着吧，今天是怎么了”

（我原以为她会就此告别而去，同这些日子所见的其他人一般。在挥洒完同情和泪水后，留下不疼不痒的安慰，最后功成身退，仿若完成了一番功德圆满，由此可昭示他们的博爱与仁心。）
姊姊何必执着，横竖不过是这般拖着罢了。饮了药与不饮药，不过是能于屋中坐着还是躺着的区别，这样的病躯，容不得我肆意。
（我是听絮了那样的安慰与哭泣，了无帮助的言语并不能治愈我的病痛，那走过场一般的探望慰问里，没有能助我摆脱沉疴的援手。反而，仆婢们躲闪的眼神同不自然的回避更叫我觉着真实，叫我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无力与拖累。）
今日……也不是今日了，大约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身子到底是多没用了。
（我也曾信心满满地以为终有一日可得痊愈，在稍有起色时迫不及待的出门游玩，似乎这就可以弥补我前八年困于深山的寂寥。然事实叫我知晓，原是我不配。）

（我原以为人迹罕至的山寺寂寥得叫人生寒，回到府邸后才惊觉闹中独幽处，隔岸观灯火，更是磋磨人心。她此刻立于堂屋，天光踩着门槛斜照进来，将她的倩影笼罩，熠熠生辉。我卧躺内室，于幔帐幽暗处窥探，遍地金光，刺伤了双眸。）
（譬如飞蛾与火，譬如浮游与日。）
我知晓长辈同姊妹们的好意……只是——
（不是不感念，不是不是希冀，只是每每生出些向往来，事实却总提醒着我，未来的飘渺无依。）
深姊，这样苟活着，太累了。
（明明是躺在床上，然四肢却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乏力而暮气沉沉。）

（我看着从帷幔里透出来，云隐的身影，我想她应当蜷缩在一起，努力压制着心里的绝望，我想冲过去把她拉起来，让她不要再说这样的鬼话，可最终，我还是没有勇气，去拉开我们中间的这层薄纱。我的唇角动了动，想要劝说她，又觉得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毕竟再怎么样，我都无法帮助她换回一个健康的身体）
（寂静的屋里，此刻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风从小窗吹进来沙沙作响，我还是叹了一口气）
“我上两天，去了一趟潭柘寺，正好赶上了主持论道，我听了几句，也没太懂，我想你儿时该是多优秀，能将这些领悟于心”
（淡淡笑笑）
“我还去了趟后山，碰见了跟我一样听不懂的徽素，像我们这些没天赋的，最多就是在后山踩踩石子，哦对了，徽素还说有好玩的下次叫你一起去”
（顿了顿，又道）
“云隐，这是你的人生，我们不一样，却可以走近你，你长大的地方，你走过的路。而我们的人生，也欢迎你走进来”

（帘幕重重，天光散落都透不过重叠的阴翳，我看见她缓缓走来。后退、畏缩，我下意识地蜷曲了身体，厚实的被衾此刻失却了它保暖的作用，温度一点一滴，自我身上流逝。）
（努力张开双唇，颤抖着，却不能成调。喉咙仿佛被硬物哽住，挣扎着，无声的嘶吼。请你，不要过来。请不要看见我此刻的狼狈，不要见到失却血色的面容——不要，将你的满身光辉映照在这个角落。）
（她的身影自最后一层纱前停驻，我不知晓她是否听到了我苍白的阻止，薄柔的轻纱已不能阻隔两两相望的眼眸，却至少为我留下了最后一点稀薄的自尊。）
（我隔纱望去，那是鲜活的生命才拥有的丰润面庞，是健康的少女才应行走的婀娜步态。我一面向往，一面自惭形秽。）
姊姊说笑了，佛家最是海纳百川，只要沉下心来体悟，谒语万解，千人千悟，唯通则释。只消得自家心得，便是与佛共通了。我又如何，能谈得上指点。
（她口中描摹的情形，鲜活而生动。我可以想见少女轻盈的身姿，自山林间略过，空山鸟语，鸣涧静流，禅寺的晨钟暮鼓也会因少女的欢笑，变得格外悠长。）
潭拓寺的后山最是群鸟集聚，姊姊若是冬日再去，还请劳烦施舍它们一把谷子。它们被养得笨了，从前我和红姑冬日会给它们些粮食渡冬。临走前拜托了扫地僧，也不知他是否上心——
（我不知晓那位好心的扫地僧是否仍在寺庙洒扫，只担心那群蠢蠢的山鸟是否纳足了过冬的储粮。那是我头一次知晓这样的自己也能为旁的做些善事，纵使只是林间山鸟，脆弱如我，也能护佑一些生命。）

（她描绘出的潭柘寺，一点不像人们每每去上香求福的寺院，而更像是她的老家，欢声笑语，委屈眼泪，每一分都融在了那方小小的土地里，所以我听得出，她心里还有希望，还有温暖的影子）
“扫地僧我见了，那几只喜鹊我也见了，只可惜没看见谷子，可能是鸟儿贪吃，早就将那苞米啄空。可惜我的忘性大，有时荷包都不记得拿，何况还要装一把谷子”
（眉眼勾起弧度，浅笑，尽量不再去提那无能为力的难题，生活总还要继续下去）
“下次我去时，你可同我一起，若是不然，记得提醒我带上谷子，不然那些雀鸟，可就不再来后山了”
（无非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家常话，而更多的，我想告诉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要羡慕别人，也不要放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