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中的<红灯记>（九）<红灯记>中的斗鸠山

1.“痛说革命家史”以叙事为主,以独白为主,以贯口为主.而“赴宴斗鸠山” 则以说理为主,对白为主,短白为主.这是一场生,净之间的念白“对儿戏”.对儿戏的特点是,演员不论名望实力,剧中人物不论忠奸好坏,角色的份量比重旗鼓相当,无主次之分.要演好对儿戏,关键是演员之间的配合与默契,不能抢戏夺戏,否则戏就立不起来,谁都出不了彩,谁都有可能砸戏.最初排演“赴宴斗鸠山”,一场正是按照这种思路来设计和安排的.事实证明,这是完全正确的.在我所看的<红灯记>版本中,由李少春和袁世海演出的“赴宴斗鸠山”,效果最佳,虽然,一开始,钱浩梁也是按这个套路演的,但是,由于那时的钱浩梁,舞台经验和念白功底远不如李少春,略显稚嫩,在所难免.更况且,钱浩梁的念白功夫本身就要比李少春差很多.

2.“痛说革命家史”一场的念白是亲人之间的交待和嘱托.说的都是实话,真话,感情真挚,情绪激昂.而“赴宴斗鸠山” 则是敌我双方之间的唇枪舌剑,说的都是暗话,绕话,语句虽然短小,你来我往,密不透风,接近日常口语,既是争辩,更是抗争.它是以深邃的道理,缜密的逻辑和幽默的回应来取胜敌人的.所以这出戏的难度也并不小,没有相当深厚的功力,是很难应付的,更不用说把戏演好演活了.在京剧中,敌我双方的舌战戏,并不少见,最典型的就是<野猪林>一剧中的<白虎堂>,李少春的念白实属绝响.然而,<白虎堂>中的林冲与“赴宴斗鸠山”中的李玉和情况完全不同,前者是蒙怨之后的激愤,而李玉和的“赴宴斗鸠山”,尤其是前半部分,是斗智斗勇,在平静之中,方显李玉和的机智,敏锐和果敢.属于是软斗制胜.而后来的改版,把李玉和的语气处处都拔高,说实在的,反而是损害了李玉和的光辉形象.所以,有人说,李少春在演李玉和的这场戏中好象缺乏点英雄气慨,其实,这完全是没有理解大师的用心良苦,按李少春的实力,只要像林冲一样慷慨陈辞,,怒气冲天,就足以把李玉和演成一个高大全的形象.李少春之所以没有这样做,目的还是为了自己的表演更加符合角色,更加贴近剧情.这才是一个艺术大家的真正风范.

4.不像“痛说革命家史”一场的念白,由于这是革命亲人之间的对话,内容上也不可能有太多的争议,所以,这段戏的念白自始至终没有多少变化,然而,“赴宴斗鸠山”一场的念白是敌我双方的交锋对垒,敌人说什么,英雄说什么,当然会引起当时的极度关注,特殊年月谁也无法回避.所以,这出戏的改动,绝不亚于后面的“刑场斗争”,尤其是江青的百般刁难,使一出好端端的戏,弄得支离破碎,别别扭扭.到了后来的样板戏,特别是最后的电影版,为了突出李玉和的英雄形象,那场“赴宴斗鸠山”一改再改,鸠山的戏份一缩再缩,差不多快要到配角龙套的边缘.戏中原有的精彩和味道,流失不少,损伤极大.基本上已经看不出是一折对儿戏了,如果称其为李玉和的独角戏都不为过.这就是所谓“三突出”理念所带来的恶果.其实,这种做法,不仅机械,呆板,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说是有点愚蠢.如果鸠山的戏不演足,李玉和的机智勇敢怎么体现?没有鸠山的狡猾狰狞,何来李玉和的反唇相讥?没有鸠山的残暴凶险,哪来李玉和的大义凛然?设想,如果只有李玉和一人说话,没有鸠山的对答呼应,戏怎么演?好在这场戏的底子打得不错,无论怎么修改,其基本框架和脉络,始终无法更改.比起其它样板戏来,还是强的多.这一深刻教训,值得后人深思啊!.

为了说清上面这些问题,我们不妨对这段“赴宴斗鸠山”的戏,分三个段落,即,诱供,套供和逼供,稍做一点分析.
正如我上面所说,这场“赴宴斗鸠山”的戏前后改动比较大,最主要的版本有1964年李少春的演出版本,1967年的样板戏版本和1970年的京剧电影版本.为叙述方便,在我下面的分析中,以上3个版本的内容都有涉及.通过对照比较,或许我们还可以领悟到更多的东西.

“赴宴斗鸠山”从结构上讲共分3个章节,即诱供,套供和逼供.
一. 诱供部分,
这是从李玉和到鸠山住宅开始至叛徒王连举出场为止.
原来版本中,这出戏的开头是没有唱腔的,直到拍电影时才加上了一段【原板】“一封请贴”,说实在的,这段唱,加的是非常的莫名其妙.至少这是很不合时宜的.是典型的不该唱时唱了的唱段.事实上,李玉和赴宴之前,或者说被捕之前,已经有了一段“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的预感,还用得着画蛇添足地点明“风云突变必有内奸”?

再说,李玉和的突然被捕,依照李玉和的敏锐洞察,内心肯定猜测到是有人叛变把他供出来的,但是猜测毕竟是猜测,在最后谜底还没有揭晓时,戏中应该以含而不露最为适宜.李玉和的从容赴宴,更多的不是去证明密电码就在我手里,你鸠山再狠毒,我也不交出来,也就是说,李玉和的此行,绝不是单单去送死的.而是,想方设法,与敌人周旋,以最大的可能保存革命实力,同时也是保护自己,否认密电码的存在以及证明自己与此事毫无关联.这对于一个从事地下工作多年,屡次脱险的李玉和来说,应该是一个最基本的策略.对于这一点,即便是最后的电影版,遵循的原则基本上还是如此.所以,李玉和在这里装得越糊涂,越漫不经心,越能使人信服.如果一开始就把后面的事情一股脑地说清,这个戏还有什么看头?而且,鸠山设下赴宴圈套,也是有一定渊源的,鸠山原本是哈尔滨铁路医院的外科大夫,曾经给铁路工人李玉和看过病,利用这种“旧相识”的关系,收买李玉和,在他看来是一个最佳的选择.再从剧情剧理上说,经过较长时间“痛说革命家史”的唱念,观众对赴宴之时的李玉和命运更加关切,在这里添上这样的唱段,反而会使戏塌陷一块,成了一个累赘.显然,与原来的单刀直入,直接进入李玉和与鸠山的面对面交锋,戏剧效果明显差了很多.再说,李玉和来到的是鸠山家里,实际上也容不得李玉和镇定自若地透露真相,表示决心.若是放在行路上,恐怕还勉强可以.至少李玉和的家与鸠山的住处肯定不在一处.况且,后面的唱段还有不少,加上这段,根本没有必要.

从这段“诱供”部分的戏,说实话,演得过于夸张.是很不合适的.这段戏最应该演实演透,李玉和与鸠山都不能演得过于张扬,过于尖锐,气氛应该在尽可能平和之中突现锋芒,于无声处听惊雷.戏的高潮只有在低潮充分铺就之后,才能算是真正的高潮.到处都是高潮,真正的高潮反而就不是高潮了.
这段戏从总体上讲,主要围绕的是李玉和给鸠山的5个软钉子:

(2)第二个钉子
接着,鸠山向李玉和敬酒,李玉和推杯不饮,这可算是鸠山碰到的第二个钉子.原版是李玉和说戒酒了,而电影版中说是不会喝酒.不过我觉得还是说戒酒更好一点.这更符合李玉和的特性,同时也与前面的临行喝妈一碗酒形成呼应.

(3)第三个钉子
下面,鸠山开始大谈人生,什么:“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哪!”,又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目的是软化李玉和的意志.李玉和的回复当然也相当巧妙:“听听歌曲,看看跳舞,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但愿你天天如此,长命百岁”.这是一句意味深长的既是讽刺又是诅咒的双关语.它与刑场上李玉和唱的“日寇,看你横行霸道能有几天”形成了很好的对应.同时,也折射了李玉和与鸠山在人生观,价值观上的截然不同.这是第三个钉子.

(4)第四个钉子
接下来,鸠山的狰狞面目逐步显现,他不得不引用佛教上的一句话,那就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暗示李玉和放弃执着,弃暗投明.这好象既是规劝更是威胁.李玉和当仁不让,立即回敬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是鸠山碰到的第四个钉子.关于这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据翁偶虹老先生回忆,它一开始就遭到了江青的多次指责,改了又改,甚至把<左传>中一句“祸福无门，惟人自招”也拿来解释.不过后来还是改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而电影版中又改成: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其实,这样的改来改去,无论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都没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更为切题.虽然鸠山引用的是佛教上的话,但鸠山在这里绝不是传经布道,目的是要用回头是岸来威胁李玉和.而李玉和用放下屠刀来撕下日本侵略者伪善的假面具,揭露其残忍的真面目,更为犀利,更为透彻.

(5)第五个钉子
在连规劝都不奏效的情况下,鸠山就只得大谈信仰和诀窍了,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了,做人的诀窍就是为我了,等等.李玉和的回答更是干脆:“你这个诀窍,对我来说,真好比,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这第五个钉子更硬,几乎把鸠山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这里的一句歇后语同样也是生活中的常用语,既贴切,又锋利.鸠山循循善诱,步步紧逼,企图从精神上瓦解,打垮李玉和,然而,李玉和根本不为所动,针锋相对,义正词严地一一驳斥,此时的鸠山有点烦躁不安起来,这里原来安排了一段“背供”的【拨子散板】:“这个人的心思不好猜,几个钉子碰回来….我,我,我要忍耐”.尤其是三个“我”字,声音从低到高,又从高到低,一直到最低音的“要忍耐”,彻底宣告了鸠山攻心战的失败.可惜,这个段子最后在电影版中全部删除.其实,这完全是一个败笔.不仅这个唱段非常有特点,剧场效果也特别好,而更为重要的是,把鸠山的无奈和绝望充分演足,其实反过来正是衬托正面人物的形象高大.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了.

好帖！我最喜欢李版的《红灯记》！不温不火，绵里藏针，张弛得当。绝了！！！

5个钉子碰回来后,鸠山也就不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要求李玉和帮帮忙,把密电码交出来.当然,这也是李玉和意料之中的事,醉翁之意不在酒嘛!鸠山邀请李玉和赴宴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此时的李玉和当然必须装糊涂,否认有密电码这类的事,用“什么电马电驴的”来稳住阵脚,既幽默又自然.直到这个时候,鸠山才真正明白再用诱供的方式,已经完全不可能了.所以用一句“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可别怪我不懂得交情”,这样就很自然地转入了这个戏的“套供”阶段.

二. 套供部分
这是从王连举上场到下场的那段戏.
戏虽然非常短,但份量却很重,这是鸠山诱供不成向逼供方向的一个过渡,是李玉和由幽默机智向刚毅坚定的转折.如果说诱供部分的戏,李玉和与鸠山的斗争还是暗斗,软斗的话,那么,戏到这个时候,就是明斗和硬斗了.这里就不能再慢条斯理,不紧不慢了.从李少春当年的演出就可以看出,前面他还是按老生的模式,而到了这里,劲头完全是一个武生的形象了.鸠山敲杯示意,让王连举出场,王连举畏畏缩缩地来到李玉和面前,吞吞吐吐地想说些什么,李玉和不容王连举说完,步步逼着他连连后退,并用接近韵白的劲头,指着他高声呵斥:“无耻叛徒”.接着用一段气势磅礴,珠落玉盘的【西皮快板】痛斥叛徒,听来酣畅淋漓,掷地有声.而这段【西皮快板】无论从唱腔的规格还是气口的运用完全是老戏中靠把老生唱段的翻版.听上去与<战太平>,<定军山>的唱段一般无二.而这种翻版,用在这里,非但毫无晦涩迂腐,反而为李玉和的形象增色不少.直到最后的电影定型版,这段唱的基本格调依然保持原样.只不过,有些唱句发生了一些变化,最初的唱词是“屈膝投降是劣种,贪生怕死可怜虫,…来来来,抬起头来看看我,欣赏你这奴才无地自容”,后改为:“来来来,抬起头来看看我,羞煞你这奴才无地自容”,最后改为:“到头来,人民定要审判你,变节投敌罪难容!”表面看来,最后的唱词最革命.但是原来那种讽刺挖苦的意味荡然无存.特别象“欣赏你这奴才无地自容”,原本是想揭露叛徒的丑态百出,而李玉和则以坦荡的胸怀,以一个欣赏者的角度来蔑视这帮丑类,具有很高的革命浪漫主义.两厢对比,差距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