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我心目中的<红灯记>（九）<红灯记>中的斗鸠山

三.逼供部分
鸠山连自己的王牌叛徒王连举都抬了出来,然而在李玉和那里非但一点效用没有,事又不济,反被他人耻笑.真所谓是偷鸡不成反蚀米,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恼羞成怒而又黔驴技穷的鸠山,接下来就只能采取最后一招,那就是逼供.逼供无疑是这场戏的核心和高潮.前面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后面的高潮.这就是戏剧效果,所以,我上面说过,不是高潮的时候绝对不能演成高潮,否则它就不是文艺作品,而样板戏的最大缺陷之一就是,时时是高潮,处处是高调,如果搞成唱片或电影,事先有录音,分段分时进行,肯定没问题,可真要到了剧场演出,不仅演员受不了,就是观众的神经也承受不住.不单是现在,就是当年,我们在剧场看样板戏,即便是原班人马,终觉得舞台演出,远没有电影和唱片的效果好,然而样板戏的演出又不能走样,于是只能把剧场的音响效果放的最大,听得观众耳朵嗡嗡,不是余音绕梁三日,而是噪音不绝半月.至于现在,演员功底本身退化剧烈,即使采用小麦,也上气不接下气,弄得满头大汗,有的索性拿着麦克假唱便了.这样的京剧还能看下去吗?此风不纠,别谈振兴二字.这些虽是题外话,但它确实是演好京剧重头戏的重要法宝.

说到逼供戏,古今中外,无计其数.各种艺术形式,无不涉猎.小说,话剧,电影,地方戏曲,直至歌舞,均有范例.但描写起来,各有侧重,有的注重过程,有的强调结果,有的渲染血淋淋的场面,有的增强阴森恐怖气氛.可谓林林总总,五花八门.而作为唱念做打齐全的京剧,在逼供戏上的表演,另有一功,<野猪林>的“白虎堂”,唱念慷慨激愤,摔打动人心魄,而<打渔杀家>萧恩的逼供受刑贯穿于萧桂英的唱腔之中,画外之音,实为古代蒙太奇.而这出<红灯记>的逼供戏,同样精彩,毫不逊色.
<红灯记>的这场逼供戏,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几个段落,即,摊牌,谈价,怒斥,受刑和返场.

1.摊牌:叛徒王连举被李玉和吓退之后,鸠山更显狼狈,先是让李玉和不要发火,并再三说明,他的这张王牌本不愿意拿出来,是李玉和逼得他走投无路,才不得不这样做的.李玉和的回复铿锵有力,使鸠山毫无招架之力,尤其是那句十分著名的台词,李少春念得比谁都好,这就是:“我料定您会这样做的,你这张王牌,只不过是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在这个“狗”字上,李少春使了很大的劲,这是对叛徒的一种极大蔑视,而后来的演员包括钱浩梁在内,都念不到位,这绝对是功力问题,同时,也是老艺术家在唱念处理上的独到之处,不该加重的地方决不加重,应该加重的地方一定加重.接着就是李玉和斩钉截铁的向鸠山的最后摊牌,“你不要高兴过早,我不会使你满意的.”

2.谈价:当听到李玉和这样的回复,鸠山的心里肯定凉了半截,他预感到,从李玉和那里要获取密电码,已希望不大,不过,对他来说,密电码比李玉和本人要重要的多.所以,但凡有一丝希望,他肯定要做百倍的努力.可是,到了样板戏和电影版时,这段谈价戏,全部删掉了,这实际上是把原来剧情更加深化的戏给拦腰斩断了,听起来非常别扭.其实,这里的念白也非常精彩: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鸠山:我会使你满意的呀!好,我们坐下来,可以谈谈条件.
李玉和:条件?
鸠山:这是一桩很好的买卖.
李玉和:买卖?
鸠山:是买卖.
李玉和:哦?
鸠山:我很理解你们…是最讲信仰的.
李玉和:嗯!
鸠山:所谓信仰,据我们来看嘛,只不过是一桩买卖.做买卖就要赚钱喽!
李玉和:这倒也干脆呀!这么一说,只要能赚钱,你们家的祖宗也能当破烂卖喽?
之所以这段台词,后来版本都删了,当然也与原有词句不够准确有关,比如,信仰用在这里显然不合适,换成信誉,又与后面台词不能吻合.没有高手,只能一删了之.但是,我觉得删掉这一部分的内容,当时肯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起码在这里,谈价论价,有点俗气,有损英雄形象.不过就整个剧情来讲,这段内容不可忽缺,至少这是鸠山的最后一搏,至于台词方面我认为可以稍作修改.比如,能否这样改一下:
…
鸠山:我很理解你们…是最讲信仰,也是最讲信誉的.
李玉和:嗯!
鸠山:所谓信仰,据我们来看嘛,不就是赚钱吗?买卖公平就是信誉喽!
李玉和:这么一说,只要能赚钱,你们家的祖宗也能当破烂卖喽?
我这样的修改也未必很好,仅供参考.若有高手,还可以完善.但是,至少信仰与买卖之间搭不上边,而一切为了赚钱,确实是日本侵略者占我国土的真实目的和最高信仰.李玉和那句“当破烂卖”的台词,寓意深刻,振聋发聩.直指鸠山之流丧心病狂,不惜出卖人类灵魂的罪恶本质.若弃之,实属可惜.

3.怒斥.鸠山听到李玉和连他祖宗都被戏弄和诅咒了一番,他当然是再也无法容忍下去了.这句“当破烂卖”的台词深深地刺痛了鸠山的神经.他只能恶狠狠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句“太放肆了”,如果前面的戏,还只是李玉和把鸠山驳的理屈词穷,哑口无言,到了这里,鸠山确实被李玉和逼的气急败坏,暴跳如雷,此时的鸠山看来不动大刑,已别无他法了.所以,省略上面这段戏,必然会对情节的传承,转接和过渡产生一定的漏洞.在鸠山那里,对像李玉和这样坚定的爱国者,革命者施以酷刑直至杀戮,既是他的经验也是他的惯例,既是他的无奈也是他的必然.然而,鸠山毕竟是一个把侵略事业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职业杀手,密电码等重要机密显然比李玉和本人重要的多,这也就是为什么最后杀了李玉和与李奶奶之后,还要把铁梅释放的根本原因.不到最后,他的绝招或者说是底牌是不会轻易亮出来的.于是乎,鸠山既凶相毕露又有点最后通谍地向李玉和道出他的真实身份:“我干的这一行,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是专给下地狱的人发放通行证的!”李玉和的回答胸有成竹,毫不示弱:“哼!我干的这一行,你还不知道?我是领了通行证专去拆你们地狱的!”这是原先的台词,后来在电影版中,把“领了通行证”几个字删掉了,这样一删,不仅有点文不对题,而且原来李玉和那种大义凛然的精神反而有所弱化.不难看出,原句的意思是:你鸠山既然发得出通行证,我就敢去拆你们的地狱,我从事抗击日寇的斗争,从开始就领了你的通行证,既然领了你的通行证,本身就是意味着去拆你们地狱的.这就叫作针锋相对.而后改的词,这些意境就很难看出了.

再接下来的台词则是斗争的高潮,
鸠山:你要知道,我的刑具是从不吃素的.(原词是:我的老虎凳是从不吃素的)当然这种改法,肯定比原先的词要全面一些,与李玉和最后毒刑用遍的说法更加吻合.但是,突出老虎凳这一刑具别具特色.特别是对于演员在念白上的强化,更为有利.给观众留下的印象也更为深刻.

李玉和:哼!那些个东西,我早就领教过啦.(原词是:那玩艺,自从你们发明的时候,我就领教过了),仅从这句词来说,还是后改的比较好.老虎凳到底是什么时候发明的,谁也说不清,而且是不是李玉和首先领教的,更不能这么说.
再往下,原剧作者采用对偶押韵的排句,相当巧妙,不仅能使演员念得字字清晰有力,而且节奏也可以更加明快干净.双方的对口,基本上用的是韵白上口的劲头,配以适当的打击乐,烘托了气氛.

鸠山:我劝你及早把头回,免得筋骨碎!
李玉和:宁可筋骨碎,决不把头回!
鸠山:宪兵队刑法无情,出生入死!
李玉和:。。。钢铁意志,视死如归!
鸠山:你就是铁嘴钢牙,我也要叫你开口说话!
李玉和:你就有刀山剑树,我叫你希望成灰!

在后改的版本中把最后两句对白都删除了,这恐怕是因为“刀山剑树”一词原出自于佛教上的用语,其实,这个词本身还可以作刀山火海或龙潭虎穴之说.这样的修改实属毫无道理.更显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

紧接着就是李玉和指着鸠山,叫板唱【西皮原板】“日本军阀豺狼种,本性残忍装笑容,杀我人民侵我国土,转【快板】…你若想依靠叛徒起效用,这才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这段唱腔自始至终修改的很少,几乎可以说是原封不动,只是电影版中加了一小点个人崇拜的成分.就演唱的风格和唱腔的处理上,前后的变化也微乎其微.李少春唱的时候,前两句的腔更为饱满厚实,而经过修改后,由钱浩梁唱时,在“杀我人民侵我国土”一句上,节奏稍稍放缓了一些,拖了一点腔,显得更加抒情一点,两厢对比,各有千秋.前者着重揭露侵略者的暴行,后者更强调对人民和国土的深情,若是复排,应该兼取两者优长.但是,不管这么样,戏到这个时候,安排这样一段唱,是非常适得其时的.我们知道,京剧是最讲究对应的,某种程度上说,京剧就是对应美的艺术.在“赴宴斗鸠山”这出戏里,同样如此,上面李玉和在痛骂叛徒时既然有过一段唱,而面对咄咄逼人的鸠山,用一段类似的酣畅淋漓的唱腔怒斥一番,实有必要,而且也与前面的唱形成了很好的呼应.再说,经过较长时间的激烈舌辩之后,用一段唱来概以括之,既洗炼又透彻,同时还可以充分发挥京剧唱念衔接自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特色,唱是念的浓缩和提炼,同时也是念的补充和延续.观众在听完大段念白之后稍作调整,不失为是一种交替性的艺术享受.

就这段【西皮原板】来说,它也是“赴宴斗鸠山”中最为完整的上板唱腔,或者说是重点核心唱段,虽说重点核心,但它并没有采用“导,碰,原”之类的格式,依然是言简意赅,轻巧明快,过门简练,腔少字多,恰如依然是在说,依然在念,与这部分戏的总体风格完全吻合.同时也充分体现着京剧唱腔惜墨如金的要旨.所以,如何编排京剧唱腔,极为重要.一味追求大而全,慢而拖,不论场合,到处是唱,绝对会对剧情发展造成杀手般的作用.

4.受刑.真正是李玉和受刑部分的戏其实非常短,除了一句【西皮散板】外加几个动作和必要的插白以外,什么都没有.倒是原来版本中还有一大段鸠山的【扑灯蛾】相当有特色.就这短短的一小部分戏,要说,可说的东西也非常多.首先,京剧剧目中,对受刑的描写基本都不放在具体细节上,也就是说,它无需给观众还原皮鞭打断数十根的真实场景,就和李玉和的这段受刑一样,观众连李玉和是如何上老虎凳的,如何咬紧牙关,宁死不屈的真实画面一点也没有.受刑过程还是在场外实施的.这要是换了其它艺术形式,如小说,电影,人们是很难接受的.这就是京剧的独特和魅力.京剧用唱念做打即可取而代之,看不出破绽,说不出漏洞,人人一看即懂,实在高明.

李玉和在怒斥鸠山之后,鸠山嘶声力竭地叫喊着要把李玉和拖下去用刑.
原来版本,鸠山的一句唱词是【西皮散板】“叫你坐坐我的老虎凳”.最后改为:“我五刑俱备叫你受用”..鸠山的这句唱属半念半唱,强调他的咬牙切齿,非常形象.接着是李玉和的【西皮散板】“正好把我的筋骨松一松”,67年版本是:“正好把我浑身的筋骨松一松”而最后的电影版本是:“你只能把我的筋骨松一松”.随后,李玉和对前来拖扯的宪兵高声喝道:“不用伺候”并向桌边移动,吓得鸠山直往后撤,李玉和来到桌边,拿起帽子,毫不在乎地吹了吹帽子上的成灰,又随意地弹了弹,然后端正持帽,安然背手,绷脚面,走台步,坦然下场,从容赴刑.演员演得舒展,观众看了痛快.尤其是李少春的表演,幅度更大,节奏更强,颇具武生风范.与鸠山的色厉内荏,紧张暴躁,构成了强烈的对比.这里最值得一提的是那句“把我的筋骨松一松”唱词,无论后来如何修改,这句唱词的基本含义始终未变.这是一句妙不可言的绝佳台词.是<红灯记>一剧中,众多妙语中的杰出代表,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妙语中的妙语了.它的完美已到了不容修改,无法取代的地步.李玉和毕竟是去受刑,不是理疗,也不是推拿,更不是按摩.受刑权当松松筋骨,这是什么样的精神!何谓革命的乐观主义,这就是.这比喊上多少句口号,份量更重,力量更强.不过依我之见,这句唱词还是用第一人称表述比较好,它更能体现出李玉和的气魄和胆识.

李玉和下场之后,原来鸠山有一大段【扑灯蛾】的念白.大致内容是:“…是疯子,疯子.这一阵气得我眼发花来头发胀,血压增高手冰凉,…人也是父母生来父母养,为什么比钢铁还要钢?可恨他藏好了密电码死不肯讲,我交不出帐来难下场”. 这段【扑灯蛾】是在李玉和被带走受刑过程中,鸠山的背供独角戏.后来电影中删去了大部分.据说,当时江青对这段【扑灯蛾】非常反感,认为过于庸俗.其实,安排这段【扑灯蛾】正是原剧作者的高明之处.说它高明,至少有以下理由:

(1)可以交待这是李玉和的受刑过程,说的太短不足以说明李玉和什么刑具都被用上的背景.
(2)这是为演员更换服装稍做休息提供便利.
(3)这是这段小插曲对观众也有一定吸引力.而更为重要的是,它可以从一个侧面揭露鸠山的狼狈形象.对于这样一段一举多得的好段子,根本没有道理予以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