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圈狗是站着喝咖啡而穿麻袋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麻袋，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老是乱喷人家，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瞎喷的饭圈狗”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饭圈狗。饭圈狗一到店，所有喝咖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饭圈狗，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两杯咖啡，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说了人家的坏话了！”饭圈狗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喷了万丈龙我的老婆，吊着打。”饭圈狗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喷人不能算骂……喷人！……精神病人的事，能算骂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疯”，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饭圈狗喝过半杯咖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饭圈狗，你当真会喷人么？”饭圈狗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大V也捞不到呢？”饭圈狗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店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店长见了饭圈狗，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饭圈狗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认识某战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认识啊，……我便考你一考。战兔就是某战的号，对吗？”我想，危险等级都没有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饭圈狗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道理应该记着。将来做店长的时候，进饭圈要用。”我暗想我和店长的危险等级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店长也从不进饭圈；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战兔是龙我的老婆。”饭圈狗显出极生气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QNMD！……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饭圈狗刚用指甲蘸了咖啡，想在柜上写字，见一旁的战兔拿出了危险扳机，便又叹一口气，灰溜溜地跑走了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店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饭圈狗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咖啡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店长说，“哦！”“他总仍旧是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喷到逢魔时王头上去了。他的名号，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店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煮他的咖啡。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一杯咖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饭圈狗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要一杯咖啡。”店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饭圈狗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饭圈狗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咖啡要好。”店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饭圈狗，你又乱喷人家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喷，怎么会打断腿？”饭圈狗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店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店长都笑了。我煮了咖啡，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咖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饭圈狗。到了年关，店长取下粉板说，“饭圈狗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饭圈狗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饭圈狗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