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月中,钢千翅交月供时,天牛五的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看看伤重而脸色苍白的铠甲神和虚弱的钢千翅,咬牙切齿,却忽然笑了,像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下个月还是十两。”
铠甲神进了兄弟会。他武功算的上一把好手,自然进了索命门。
其实钢千翅也能进,但他形容优美,意态高华,兰花门的老鸨早早就预订了他。甚至不惜给索命门的送了好几个美人儿,好叫他们把钢千翅留给兰花门。
夏至了。好像天热了,人都不是很想杀人。铠甲神好几天没看见适合的任务。
钢千翅却一直懒懒散散地,他说:“要不我还是去兰花门算了,别老连累你。”
“不准去!”铠甲神咬着牙,死死扣住钢千翅的手臂,“我说不准去!你听到没有!”
“好啦好啦,别耍小性子。我不去兰花门,难道看着你被拖累死吗?这就是个无底洞……”
“你不要去,我会想办法的。”
钢千翅又没了笑脸,他垂着头,过了很久才说:“你说的办法,就是受着伤接任务去杀人吗?”
“你的伤,真的不能再拖了。”
钢千翅一根一根地把铠甲神的手指从他手臂上掰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不要去……不要去兰花门……”铠甲神第一次用沙哑地仿佛哭出来的声音,这么去哀求一个人。
他当年被父亲卖进兄弟会没哭,第一次受到致命的伤没哭,被天牛五惩罚,关在黑屋子里几天没吃没喝都没哭,他从来没有求过人。
钢千翅还是走了。一条甜水巷都是兰花门的地盘。他随便进了一家花楼,等没多久 ,兄弟会的老鸨就急匆匆地来了。
“哟,这不是小千千嘛,十两银子在这儿,签了卖身契就可以拿了。”
老鸨声音讥诮,“还以为有多硬气,这不还是来卖了嘛。”
“这人啊,就是***。”
钢千翅在契上落下了姓名。从此他就是兰花门的千千了。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钢千翅茫然地摸了摸胸口。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早就为自己哭了个够本。
但此刻,他却想起了铠甲神几乎要哭出来的、沙哑的恳求。
不要去……钢千翅,不要去……
钢千翅勉强勾了勾嘴角,不要去,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在一次又一次的任务里,伤势加重,或者失手死亡吗。
原来我有一些爱你。
我还以为,我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只剩下表面的行尸走肉,对你的爱不断地利用和压榨。
钢千翅进了甜水巷,兰花门急急忙忙地放出风声,那个最漂亮,最带劲儿的千千,下个月月初挂牌。
十六岁的鲜嫩年纪,被当做货物一样被人评头论足,肆意调笑。
钢千翅本来是想着,进甜水巷就去死的。
但是他每次都会想起,见到弟弟的那个晚上,铠甲神问他还想不想去江南。
想,死都想死在江南。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他想一叶扁舟,垂钓江上。如果有知己,那就是铠甲神。如果要亲朋,他可以认回弟弟。他可以不用再作恶,铠甲神也不用干买凶抢劫的勾当。他可以和铠甲神一起……一起做什么呢?只要一起,做什么都好。他们可以从江南开始走,一起闯荡江湖,像话本里的大侠。如果行侠仗义累了,可以一起喟叹,少年弟子江湖老,还可以互相敬一杯酒。然后他们可以一起隐居,就在杭州,西子湖畔,杨柳晓风,一座茅庐,一叶扁舟。如果,如果那时候还没散伙,如果那时候还互相爱着,他们可以一起……拜拜天地。不是拜兄弟,而是拜夫妻。
他们可以一起看,江南杨柳春,十里桃花影,斜日飞杏花。
钢千翅是笑着入梦的。这个笑不像平日里带着的笑,而是甜蜜的、天真的,十六岁的少年的笑。
那天晚上,是钢千翅挂牌的第一个晚上。
红烛如火,照得花楼如白昼。身娇体软的美人儿们找准恩客就伏上去,或是坐在人怀里缠缠绵绵,或是趴在人腿上黏黏腻腻。美人儿们是没有座位的,只是依靠着恩客。他们只用一袭薄纱裹着,什么都遮不住,正方便恩客们动作。
这个时候的茶水最贵,一壶茶恨不得卖它个一角碎银。
钢千翅长得实在漂亮,意态粹纯,年纪又鲜嫩。半截雪白柔韧的纤细腰肢和纤长柔腻的四肢,在昏昏烛光的映衬下白的刺眼。他笑起来,咖棕的眼睛好像琥珀在流动。
价钱已经出到二两一角银子了。
这第一次挂牌,卖的是头个晚上加之后一个月。
花楼还会给姑娘相公准备个出阁的礼,按嫁娶的仪式来,除了没有庚帖和长辈,洞房也是直接就进。
台底下忽然一阵骚动。浓郁的血腥味儿和烛台烧时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小姐公子的脂粉气,有种诡异的吸引力。
“我出五两银子。”
那人浑身是血,看上去虚弱不堪。
钢千翅先是惊讶,随后又缓缓地笑了,眼中有晶莹的液体翻动。
是铠甲神。他化成灰钢千翅都能认出来。
老鸨很是满意。十两银子买下钢千翅果然不亏,还自带个有钱的姘头。
虽然那些大老爷公子哥儿们不服,但这个偏远的镇子里,五两银子已经是一大笔财产了。虽然这里靠着首都钢之城,但远没有钢之城富庶。
眼睁睁看着小美人跟那一看就不好惹的狠家伙进了洞房,剩下的人依然吃喝玩乐。
来日方长,那小美人儿,总有机会尝一尝的。
老鸨笑得牙不见眼,连连招呼客人们接着看刚挂牌的小姐公子。
所谓的洞房里是有伤药的,为的是让客人尽兴又不至于赔上一个人。
钢千翅给铠甲神换伤药,看铠甲神低垂着头,忍不住噗嗤地笑出来。
“得亏你来了,不然今晚我说不得就一头撞这柱上了。”
铠甲神声音闷闷的:“那你还敢来。”
“那我能看着你天天干什么勾当,活活累死吗?”
“不会的。”铠甲神看着钢千翅在灯光下柔美精致的眉眼,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两人一起笑起来,烛影摇晃。
不管前路怎么样,至少今朝他们在一起。
不会再差了。
“钢千翅,你还想去江南吗?”
钢千翅看着周围,是花楼的装饰。
“想啊。”他答得漫不经心。
“你听我说,那条甜水河,就是他们给你安排的院子的后面,那条河,能直通到京杭大运河。”
钢千翅的手开始颤抖,铠甲神感受到他的迟疑和惶恐,干脆抓住了钢千翅的手,让他放下伤药。
“先听我说吧。龙尊伯伯的女婿是苏州人,最近在老家找到了个太湖石发了大财,打算接龙尊伯伯去享福。我之前救过龙尊伯伯一命,我打算请他带着你走。就走水路,他的船上还能坐下一个人。”
钢千翅垂下头,声音闷闷的:“那你呢?”
他其实知道,铠甲神是这带兄弟会的孤儿的头,手底下一帮小子,要是铠甲神走了,多半会被兄弟会的**全毒哑了折了手扔去行讨。铠甲神不会这么做的。钢千翅和铠甲神都心知肚明。
铠甲神温柔地笑了笑。他从小到大,几乎没笑过,何况是这么温柔的笑。
“我不爱见江南。”
我爱见你。
“你去了江南,要好好活。”
带着我的份。
“好好做人,以后正大光明地把弟弟认回来。”
我……陪不了你了。
钢千翅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那我等你。我就在杭州等你。你……千万要去西湖找我啊。”
“好。”铠甲神温柔地笑,好似冰雪初销春花骤绽。
铠甲神伤得有多重,钢千翅撕开他的衣服时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幸好现下他们都不是兄弟会的孤儿了,一个是索命门的人,一个是甜水巷的公子,不用交月供。
还有一个月,等铠甲神的包月过了,龙尊伯伯也要启程了。那时候,就是分别的时候。
现在是夏天了,一天比一天热起来。
钢千翅抱了个西瓜回来,坐在铠甲神边上吃得津津有味。
铠甲神伤还没好透,不能吃西瓜这样寒凉的东西,只能喝着热水郁闷地看钢千翅得意地一口一口吃掉西瓜。
“甜吗?”
“可甜了,铠甲神你要不要尝一口?”钢千翅把西瓜递出去一半,又好像忽然想起来一样把西瓜抱回来,“哎呀!不行!你伤还没好透呢!”
像个小狐狸。
铠甲神暗想。他看着钢千翅吃西瓜时流到唇上的汁液,晶莹可口的样子,眸色不禁深了深。
钢千翅有些高兴地想,等他到了江南,过不了多久,铠甲神手底下的小萝卜头全长成了,铠甲神就会来江南找他。
他就可以和铠甲神一起闯荡江湖,一起归隐,一起……拜天地。
钢千翅偷偷看了一眼铠甲神。
他也是爱我的吧。
我们是互相爱着的。
他又笑了起来。
“西瓜这么好吃?”铠甲神又问。
“嗯!”钢千翅笑眯眯的。
“我尝尝。”铠甲神凑到钢千翅面前,张嘴含住了那沾着晶莹汁水的唇,吮吸,舔舐,好像钢千翅的唇才是甜美多汁的西瓜。
“唔……嗯!”
钢千翅睁大了眼睛,对上了铠甲神深邃如冰的眼睛。
他看到了铠甲神眼底的星星,炽热的爱意。
钢千翅闭上了眼睛,张开唇,主动和铠甲神的爱意接触。
西瓜真甜。铠甲神这么想。
转眼到月底了。铠甲神和钢千翅都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
他们只是说,等我,我等你。
龙尊伯伯启程的时候,铠甲神把包裹交给了钢千翅。
他们在渡口拥抱,亲吻。
待到春深时,江南草木深。君若到时来,我自开重门。
眼底深情难尽诉,相看无语凝噎。
“等我……”
“好。”
傍晚夏风沉沉,杨柳堆烟。
钢千翅忽然在门后看到笑容诡谲的天牛五。
“铠甲神!”他失声叫了出来。
“抓住他们!背叛兄弟的人,就把命给兄弟们留下吧!”
“别、别管我!龙尊伯伯快走!”
“铠甲神!”
血液蔓延的红色,骨头断裂的声音……
“我们快走!你伯伯我多年划船,他们追不上的。”
“铠甲神、铠甲神还在……”
“他把你交给我的时候就料到了!”
是啊,如果他走了,铠甲神就是叛徒。兄弟会不会容忍叛徒的。他早就知道了,还在期盼什么呢?
自欺欺人了一个月,醒不过来了吗?
钢千翅狼狈地捂着双眼,低低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在哭。
你的江南,葬在了这里。
钢千翅最后还是到了杭州。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他在长桥门边安了家。
一叶扁舟,一座茅庐。跟钢千翅的想象一样。
除了一个人。那个人,他计划里的那个人不在。
钢千翅在等他。
“钢千翅,侬又去做甚那?”采莲女们嘻嘻哈哈,最后推了个姑娘上去跟钢千翅打招呼。
小莲看着钢千翅风流的笑,忍不住红了脸。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有才华的人。
钢千翅到了杭州,安了家后,以卖诗画为生。他有天赋,又是五岁前就开始打的基础,虽然断了那么久,也很快就拾起来了。
“我刚钓鱼回来。呐,给你鱼。”
钢千翅把鱼分了两尾给小姑娘。姑娘红着脸,给了钢千翅莲蓬和藕。
又是一年夏呢。
他等的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来。
但他还在等。
钢千翅二十了。今天是铠甲神跟他分别的日子。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一个人驾着扁舟,在西湖上漂一天,从旭日东升到月出东山。
他忽然看到断桥上,有一个人撑着伞。
伞是白色的,那个人浑身冷似冰雪。
他收了伞,抬头看看天。
钢千翅看到了他,长得很像故人。
钢千翅把舟子荡过去,朝那人笑了笑,“喂,铠甲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