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忘了是何时辰进的酣然居，何时出的；一股脑灌下的酒，一应也记不清楚，只知离去唤来伙计时，他的瞠目相视。如若阿兄今次作伴，他定瞿然而惊，一改畴昔印象，可我半点没能想到他。常言‘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我是醉了、忧是仍在，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解不开的结里，尽是他种下的愁】
【自酣然居出，得见苍旻晕开一抹墨黑，星斗成阴，如同散落纹枰的棋子。神识迷濛，一眨眼，所见又消失殆尽，娇眼里瞬刹即转泱泱，菱唇抿成线，好似泫然态。一手拿着一只酒壶，跌跌撞撞地、似游魂踯躅於街衢，口中甚至弗停的喃喃，纵芙颊飞红、酣态毕露，那熟稔的二字，却支吾的一清二楚】陆起...呜呜...陆起...
【迨临端直廛里，顿步不前，甍宇齐平下的匾额，依旧平静、且无悲无喜的看着我，看着红尘中浮浮沉沉、纠缠不清的爱与恨。一同尾随的仆婢，终于在此刻忍不住发声，欲为醉酒失态的贵主，‘好心’提个醒】“殿下...这是南海伯府，您莫不是走错了。再者，宫门就快下钥了，您...”
闭嘴！【猝然将左掌握住的玉壶掷去，自然未及人身，甫落灰地，声是清脆的，其下场则惨烈——摔了个粉碎】烦死了...呜呜【本是我无理之行的过错，辅之一二呜咽，倒显得我受了十足十的委屈，于是再无人上前，‘退避三舍’以待俟音】
【将雪颌一扬，眯着一双眼，眼风投递到玄墀而侍的门僮，醉醺醺地】你！【颐指气使，实早因酩酊、而了无气势，倒是痴痴小女】给我去叫陆起...呜呜，陆起【话未过半，又哽住了，唤名时更是温软吐辞，喑哑挤出后文。门僮早已在方才一出中，惴惴不安，在得令之后，忙不迭的跑进了闬闳】

【“呆子！”与院中小桃相对时，她也这样凶恶地训我。】
【从衙门回，天已很不早，在未开的花枝前站了片刻，又看见那个负气的纤细背影，转瞬消失在园林的曲折间。算来已有些日子没见过小舟了，又恰巧调任，忙了一阵，只有夜深人静时才能去解那个谜——她在气什么呢？然后入睡，梦里也有一头雾水，化作夜霜和晨露。】
【等沐休时候，去信，或登门，问一问她的兄长吧——我实在是很想见她了。正想着，门僮如一只报春的鸟儿，匆匆闯入我的冬天，他说了一件怪事：一个醉酒的小公主（也许是吧？），跑到伯府门口来啦。来不及惊愕，忙随他去。】
【她确实是醉了，漫天星斗下，像跌进湖里的，一轮湿漉漉的小月亮，光都是散荡的。】小舟？【握住她的袖，先将她往门里牵，她不该飘荡在街上，同时抬头望了一眼，心中茫然与惊喜，同时收束在小婢欲哭无泪的目光里。】
什么时辰了？【她醉了，而我不能，回头吩咐门僮。】别惊动人。倒点温水，再备辆马车，送到宫门——

【晚风轻轻，吹拂我心。概因寥夜正中，风搀着几丝霜意，露寒清透骨，令我遽然一抖，继而右腕轻抬，引壶自酌，由是瑟瑟，玉液不可避免地漫出唇角，四处流淌。业是眼花头眩，饶不管不顾，一味秉性胡来】
【神识再凝不起气海，翩纷暗曖，混沌相连，剖判不出是是非非，困溺个中天地。脑中只叫嚣着那日奉英哥哥的话，我之怀各种复杂幽秘、别出心裁的明测暗探：以是他心中有了人，便再装不下其他，便如飞鸿、不得踏足停顿。其时端的风静縠纹平，却在别后人幽处暗自神伤，更於今日颓然就醉】
【他是踏着半轮月明光来的。蟾光朦胧的罩在他发顶，许久未见，山眉海目仍是那么好看，我多想以喁喁私语、拳拳盛意，去抚顺他愁蹙的眉头】
【可是他冷静且平和的话，截然将我又打回了原地，并欲亟亟地打发了我。即使两眼昏眩、双耳燥热，站也站不稳，也要挣脱开他攥袖的掌，急遽呵声】我不回去！【本迈出两步的仆婢与门僮，忽地静止住，进退皆不宜，觑着场中唯一清醒的人】我不回去...呜呜呜，不回去。
【他又想把我推开，推到帝女与臣下的距离。我业忍了太久，刻下的情思难以遏抑、喷薄而出，借着醉意才有的勇气，一头扎进他怀里，彼时下巴颏儿残存的琼珠，便一股脑儿的蹭到他衣襟上。不再叱责旁人，吐出断断续续的话，便软了下来，声线低了三分，悄与他言】呜呜...陆起，我好想你，你不要赶我走。

【话音未落定，即被她打断了，手中的袖抽开，下意识喝止她，声不高，既是警示，亦有无奈。】小舟！
【突如其来的相见，是堤上溃口，令我与她本停滞不前的关系，骤然流向我决不能左右的境地。我本是有许多话想同她说的，譬如西山又下了几场雪，譬如我并不想惹她生气的，再譬如，小舟，你能听我说一句话吗？但此时，所想不过是如何劝告一个醉酒的人，确切地说，醉酒的、任性的、我喜欢的人。】
【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她在我怀里了，一团温热的酒气。看不到她的面孔，在仿佛永恒静止了的夜色里，听见她含混断续的，却又清清楚楚的诉说，她说陆起，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仄音如此多情得让人心软——何止是心软。】好了，好了……【极温和地，试探着抬手，抚过她缎子般的乌发，手如能代替唇齿，应也向她倾诉。】
【我也很想你。】我们先进去，好不好？【轻声哄她，与门僮递一个眼色，托着她手臂，稍让开一点距离，犹是很亲密的，垂首在她耳边讲。】跟我走，好吗？

【我是何时喜欢上他的呢？我也不知道，是绿畦重花的庭柯中、是远山合抱的雪幕下、是荡漾槎影的清波里，抑或是更早的方帷一折戏，值得我觊觎的一眼。生命内里的黏附与吸引、灵魂深处的执著，让我明白：烟雨风波一握手，鸿蒙初梦几生钟。他就是我想要奔赴的归处】
【依偎在他怀里——是令我无比眷恋又温暖的怀抱。一恍神间，仿佛如斯岁月里，只为等这片刻温存。无厌之心，不知纪极，我贪婪的闻嗅着属于他的气息，却被酒味裹挟住，入鼻化作些须。感应到被他稍稍分开，发烫的粉颊离了霑凉的襟，如鱼离水一般难受，势颇张皇，葱指迭然再攥他衣袖，不肯与之分散】
不要【速即回绝，猛晃螓首，本就眩晕的头就更昏了，身不觉地趔趄，紧紧拉着他时，才弗有跌倒。献宝似的、将右掌握着的酒壶提起予他看】我还要喝酒【一壁靠着，一壁学着母妃豢养的那只乌云盖雪、用头轻轻蹭着，讨好似的央求】你也喝嘛。
【奉英哥哥的话，猫抓似的在我心底，说不的难受。刻下脑袋瓜子终于抬开了，在他欲道出下文前，先拉扯着他，踉踉跄跄的复回玄阶。也就只在此神志不清时，才毫无礼节地、大喇喇地坐下来，同被我牵连的，自然还有他。醺红浅带，隐浮酒香，仰着困酣的眼，倒别有娇憨样】我还想看月亮，你陪我一起看，好不好。

【又被她拉住了。回扶住踉跄的人，由是更无法分开，酒气与露水一同渐重，是她举起酒壶的缘故吗，或只因为我向来酒量很差，便被她软绵绵的语声，同化成了夜游的酒徒。】
【她不是草木桃李，也不是宫室水利，拿她没有分毫的办法，被扯着袖，并肩坐在阶下。门僮已去备车，且引侍婢取热汤和寒衣，共我与她分享这时辰的，只剩一轮皎洁的月，和几点嬉笑着眨眼的星。周遭静悄悄的，石阶冰凉，使她的声音、她的体温极清晰，让我不致以为这是个缥缈的幻梦。从始至今，和她共度的时刻，总如行步在梦境里。】
好。【应着看月亮的话，目光却渡向她，一只餍足的、露出肚皮来的猫。】你冷不冷？
【从她手中取过酒壶，轻轻晃一晃，酒已很不多了，消失的琼浆蒸腾为红云，浮在她的面靥上。温声跟她说话，像怕惊扰了那片停云。】今晚有什么宴席吗，为什么喝了许多酒？

不冷——【寒意本侵骨，盖有他为我挡住风口，涌起的燥意尽数吞噬了重霜。浅抵着的头轻轻一摇，却因低垂而错失了他递来的目光，自然见不到他平静深邃的眼睛里，藏着怎样的起落的情愫。他的声音响在头顶、落到心里，这无甚温度的问候，也徐徐掠过我脑际，授作心尖一簇火。于是瓷白面儿又开始发烫，较先更甚之】没有甚么宴席，就是想喝。
【稍稍偏靥，正可见夜空广袤，诸星高熠熠，拱卫玉镜，皓色千里澄辉。目之所及，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突如其来的怅然若失，月亮尚有星星的追逐，那我呢——我什么也没有，这寥寥无几的话则又代表不了什么，是乎长者姿态的关切、或为人臣的存眷...我实是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忽而想到适逢其时的一句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你看，星星、月亮...
【剑不容鞘，心不容情。即就愣愣地、痴痴地，眼波围着月亮与星星打转】月亮真好看呀。
【伸出手去虚拢，空悬明月，看着那么近、近在咫尺，却又那么远、远到触不可及。水盈则溢，日中则昃，月满则缺，极盛之下顷刻转衰。那些曾拥有过的、盛大的欢愉，仿佛瞬刹碎在了那日凛冽风中，一切的一切，好似我与他。莹白的腕一折，眉眼同柔荑一起，无力的垂下来】
【俄而，许是因悲伤加重了脑中的混沌，又可能为酌酒后的晕眩，彻底失去支撑地、将螓首搭在他肩上。半阖着眼睑，不去看夜空，什么都不想去想，好似什么又都想了，是以山岳般沉甸的心情，眸角边儿始沁星点泪珠。迷糊的、朦胧的，低低在他耳畔轻诉】你不要喜欢别人...不要...

【没什么缘由的一场醉酒，我不能责怪她，因为我也深陷在，没什么缘由的一场钟情。】月亮很好看。【依言看去，很快附和了她，神思却离夜空很远，仍在她的眉间打转。多少人看过同一轮月亮，但我见过月下的她。】
【肩上一沉，混杂酒气的吐息挠着耳朵，竟很受用，或许是真的双双醉去了。稍转首，想将她的话听得更清楚些，却又刹住——与她太近了，唇角几乎要触及光洁的额头，而只消一低眼，就能看见她眼睫上垂着的泪珠，是碎了的星星。心跳如雷里，听她低低地讲，你不要喜欢别人。】
【我站在夜窗的一面，看烛火拓下她的影子，她伸出手，指尖落在窗纸上，定在将破未破的那一秒。再思虑重重、徘徊不前的人，比如我，也应听懂她的弦外之音，那是春天的号令，让喜悦漫灌沉睡的心原。像盲人被擦亮了眼睛，很如释重负，又因光明世界而无措，沉默了片刻，郑重地。】
我没有喜欢别人。【言外之意昭然。急于回应她，反而失语。】小舟……
【被王府寿宴的刺蛰痛过，因为是她，不想有半点的唐突。距离只一线，轻轻地问她。】小舟，你有喜欢的人吗？【你和我一样，知道在这样溶溶的夜里，唯一让月亮失色的理由吗。】

【毫无立场的‘要求’他， 不许云云，实是底气不足。摇摇欲坠着、不只我的泪，还有一襟的愁绪尽可抵秋浓，膺怀万般幽怨，空受相思苦。芳心已逐，敛著眉儿，兀自神伤断柔肠，他郑重其辞的尾音，适时漫向我耳边：没有喜欢别人。便似枯木逢春、更引万年枝，本廉纤、暗忍的泪眼，潸然如决堤的水一般，将埋藏在心底的少女情事倾倒出来】
没有、没有就好......
【话不成句，原在袖笼里的葱指，即因慨然升起的忻悦，去紧紧的环住他的腰身，在他怀中恸哭。玉鉤斜掛，疏影漾清光，遐思的愁，不应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而该为‘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此刻，我的心上人就在这里，我把我的悲伤和难过全部哭给他听】
我、我【眉峰拢晕，娇与痴，都凝在那酣红的双颊上，又因饮泣不止，眼眸昏花，瞧不清周遭，反倒恍惚杳冥之中。飘渺还疑一爿音，抽抽噎噎地，赓续不出一个字，徒是留涴泪痕新，揾了罗裙、与他襟】
【很早之前我就想，我要如何向他剖白心迹，是在甘雨膏泽后，澹荡春风中，抵肩同行桃蹊柳陌，搴芳粲粲然，将手中琼英与自己，廓落任率的，一同交付给他。好像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明明如堕烟海，霎时却见着，光亮和温柔都裹挟在点点星光里，聚成一个他。是以无论前方是否樯倾楫摧，踏出一步或将坠入深渊，我都不顾了】
【松了对他腰身的‘桎梏’，转而去握他的手。终是得逞十指相扣，方挂着一抹泪珠的眼角往上翘了翘，在陷入沉眠之前，呵气如兰，濯濯吐露真心】我喜欢月亮，月亮却不知道。
【你就是我的月亮】

【我不想让她恼、让她愁、让她哭的，可总是事与愿违。从见到她时起，一切的情节便尽在意料之外，京城也陪她一道醉了，明明半个时辰前，端坐衙门里，还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碌碌晚冬。】
【现在她在我怀里哭，因被她环住，下意识地抬起手，降兵一般，成了她眼泪的俘虏。何来这样巨大的悲伤呢？她是由南风、融雪，和无法捉摸的云霓造就的，而我有数十载的光阴去一一了解。】
我和你一样。【我喜欢月亮，她是从一出皮影戏里升起来的，俯瞰过上元节的火树与银花，由太液清波濯洗过，比西山的初雪更清洁，更明亮。但她不知道愚钝的我的心意，所以她喝醉了，从天上落到我的臂弯。】
小舟。【没有回应，倚在怀中的人竟已悄然入睡，娇红的腮上凝着啼痕。不忍惊扰，于是我的心迹再度无处袒露了，就这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做一双十指交扣的偶人。低首，聊以一个落在额上的亲吻，作未完剧目的序章。】现在月亮是你的了。
【之后门僮和小婢回来了，轻裘裹住她，托着背脊与膝弯，抱起轻盈的、酒香缭绕的酣梦，安置车舆中。已过了宫门落锁的时分，送她往赵王府，马蹄达达，行向初逢的地方，也无迷茫，也无焦灼，因为月色会将前途照亮。】
【后来的故事，月亮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