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
星子跃起，溅在无垠燃烧的天幕。暮色与山色鏖战，红与黑吐出残鸦一点。
已是向晚，苍老又平庸的曹县老妪一样昏睡。稠人广众，万门千户，都齐齐的，寂寂的在这里。
“答答，答答。”
那一点迅疾的奔来，昏昧的城池终于看清：马是乌云踏雪，人是夜奔红佛。
冯同知的院落太好认，层楼叠榭，合抱将一个呆头鹅束之高阁。荆小姐手脚轻便，马系上巷口的歪脖树，兔起鹘落跃到心上人面前。
“呆瓜，”
眼是水波横，冯宾撞进去，情意就流泻出来。故纸堆砌起围城，橘子被破开，香气清新而酸涩。
眉眼也酸涩。
“我来救你。”

起先是试探，尔后是不容置疑的笃定。橘子滚落在掌心，像婴儿饱满软烂的肉。
“为什么不能？”
文人的手太孱弱，覆不住江湖儿女难凉热血。他提起一桩陈年官司，正教我生长出十二分骄矜。
“我能救你一次，便能救你十次，百次，千万次。”
他寄身的双眼从未熄灭过神采，旧识的宝剑也未曾挫败过锋芒。
“我不要‘宽限’，也不要‘逍遥’。”
婴儿的血肉瘫软在手里，肌肤投身在炉中，烧得哔剥有声。声声都是登闻鼓。
八年秋，河决曹县，饿殍枕籍。福州橘依旧是同知公子案上清供。
冯家当引愆。
“我只要你，跟我走。”

外头又在落雨，春夜被拉扯得沈静而绵长。
两相照见，长久的沉默，倏尔一笑。
“你总有许多道理。”
成全总是心照不宣。
有执着，有坚韧，有冤屈要申，有理想要实现。这便是很长，很好的一生了。
鬓边梨花委地，静水生澜。无限情愫在胸中涤荡，不觉捉住了他的手。
“我们行走江湖，最重‘侠义’二字。我带你走，是报答你的情义，你要留，是报答父母的恩义。”
“我应承你，也求你应承我一件事。我要与你做一对夫妻，就在此时此地，叫这满屋的老庄孔孟一齐见证。倘若...”
顿顿，其时不胜凄惶，都用顽笑话遮掩。
“倘若来年你金榜题名，叫人榜下捉婿。我也师出有名，不至求告无门。”
我偏首，面庞与心意一同寄托在他掌中，殷殷恳恳。

诚然未值好光景，凄风苦雨，残灯一点小星红。
喜色全无。
而这诚然又是好光景，梅笺小字，述尽平生意，是最干净的男女相悦之情。
“冯宾荆拙玉签订终生...”
三十五个字，字字都是欢喜——你不懂吗？你知道的。
为什么还在推拒呢？
“你不要躲。”
侧过身，双臂纠缠在脖颈，两个人成就了相拥的姿势。
“你要做柳下惠，一开始就该学鲁男子，闭门不纳。”
“否则，”
唇瓣与唇瓣急遽地一贴，又快速躲闪开，颊上飞起的潮红有了漫涨的余地。
这很羞，很难为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下，第三下，梨花簌簌得坠落。是古井水么？无波无澜。
暖玉硌得胸口发烫。

文人的手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不单会写绮丽的文字，更会描摹绮丽的江山。
是陌生的境界。躯壳的每一寸都觉得陌生，魂魄呢？魂魄在嬉游了。他很慷慨的指点着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但他不肯逗留，熟稔的、很有主意的继续走着，多情山色、有情江水，处处不是他的归处。
你要去哪里呢？月亮一样瘦削的肩胛问他。他不答。
去哪里呢？蒹葭一样柔软的腰肢问他。他也不答。
唇齿不肯停下他们的把戏，我们是两个纵容孩童的家长。
附耳低语是他开辟的第二个疆场。
“什么？”
我要吻过他的下巴，有一点儿胡茬的、茸茸的、生机勃勃的下巴，才肯发问。

还有甚么？
四壁卷轶逼仄过来，厉声质问。
狂悖小儿，便脱却你旧衣衫，将与紫着，更欲何为？
圣人的面貌元来狰狞。
仰卧在几案之上，无害的、温驯的牺牲惊觉。
湖笔在跌足，宣纸在长叹。
骀荡春风不停，在他所主的山河间游冶。良玉坦陈在夜色里，又隐现在襕衫间。
烛火被吻落，跌的支离破碎。绿塘摇滟，颤盈盈，颤盈盈的去接。
好生愚钝，我这样想着，满襟风月早已收束到书生胸怀。它在等什么呢？
风月裴回，我勾住书生的襻带，问他，它在等什么呢？

他好神气，分明落入樊笼，偏生高炽气焰。
要开拓，要征服，要向世人辩白。
书生不肯雌伏，意气在幕天帏地里挥就。
月亮被打湿了。
怕应羞见，怕应羞见，帘幕深重，焰光躲躲闪闪，古人文字皆不见。
乌菟跳脱出来，蹒跚问泉。
月亮说她看见了，谦卑的低下头。
“在这儿。”
月亮流泻在枕山衾海间，她要指引他，悦纳他。
泉水的源头潮湿而温暖，幼兽懵懂的，莽撞的在探看。
“进来吧。”
她要鼓舞他，蛊惑他。
春江水满，兰楫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