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雁凡
在媒体实习时曾有幸拜访白金工作室，它们的游戏作品都按照时间顺序镶嵌于地毯中，而所得奖杯荣誉皆收藏于道路尽头的展示柜中。另一侧的雪白墙面上印刻着一句话——
“白金永葆光芒。”
作品与荣誉是财产，或多或少；而理念，是前行的方向与准则，不增不减。
观传媒墙上那句话是：“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2016年3月15日，我在观传媒工作一年整，写了遗书交予友人，登上深夜航班，三个小时后，抵达了两千里外的南撒城。在地狱教被政府定义为“邪教”后，无以为家的人们已经在这荒凉的地方驻扎了五年。
使用“无以为家”这四个字，并非是物质层面的判断，他们多数有钱、有地位，是世人眼中的“成功人士”。这是我在与他们相处整一个月后，粗浅地从精神层面做出的判断。
“无以为家”。
我的线人在二十天前以至亲丧葬为由先行离去。我早有口袋似的理由，它兜得住我的离去，却未必能加上一个孩子。
4月16日清晨。我从地狱教女舍起身，外物一概弃之，黑衣黑被的人们与黑夜相融得恰合适，他们闭着眼睛，却与双眼睁开时也无甚差别。走廊尽头印着青黑的图腾，我扭开那扇门。房中是魔鬼的孩子，我并不知他睁着眼睛抑或张着嘴。只是，他与我有关。
“南南，我要走了。”
将门关上，我这样说着，打破了漆黑到凝滞的时空。

山听南
当那群疯狂的教徒第一次将丑陋的衣服和饰品套在我的身上，然后推上尊贵的“宝座”时，我就失去了一个孩子该有的天真，如镶嵌在王冠上的宝石一样动弹不得，懵懂地看着他们在阶梯下放软膝盖，低下头颅，虔诚地参拜，恶魔的声音飘荡在空中，淹没了我的哭声，细痩的胳膊被沉重的金饰压得抬不起来，只能任由泪水顺着脸颊划下。
渐渐地，我不再因害怕而颤抖，我学会用地狱的借口来命令那些卑躬屈膝的奴隶，用他们手中的金钱或人脉达成自己想要的东西。从一个皮球、一块硬糖，到一台电脑、一把手枪，面对自己的信仰，他们选择放弃思考，向自己的神献出忠诚的供品。
通过他们供奉的物品，我看到外面的世界，那是一个有阳光的，充满花香鸟语的世界，那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而不是这个被金钱和欲望充斥的沼泽。在黑暗中我常常透过电脑，拼命感知属于外面鲜活的空气，羡慕那些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可以在父母怀里肆意撒娇。每当这时，我就会关上电脑跑去找雁姐姐，拉着她的手，让她摸摸我的头，驱散心底一丢丢的嫉妒。
第一次见到雁姐姐时我就知道，她来自那个有阳光的世界，再黑的教服也遮不住她的光芒，低下头，眼中却闪着火。我仿佛找到了依靠，小心翼翼地接近她，白天跟在她身后，送给她自己最喜欢的小熊软糖，晚上在电脑屏幕前黑进一个个网页调出她的“非法”文章细细品读。
我用文章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她，便知道她不该属于这里，迟早会离开，因此当她扭开门时我已经想好该说什么，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雁姐姐，你要去哪里？”
睁大眼睛看着月光下的身影，慌乱中来不及穿鞋，光着脚跑到她面前黏了上去，嘴巴一撇，语气中加了些委屈与无助。
“你不要南南了吗？”

无雁凡
赤裸的脚，他不该这样荒唐。我牵着他的小手，把他放在床上，蹲下，与他平视。可人人又都是生而赤裸，我们永远不该在一个人尚未形成自洽的三观之时，先予他信仰。以裸身套上既定形状的铁甲，他们闭着眼、听着咒，甘之如饴，一批批在外整齐划一、内里乱筋错骨的机械人就这样被量产。无论是垄断了六至二十八岁的执政党云民党，抑或是将婴儿供上神龛的地狱教，都概莫能外。
“有位我敬爱的老师，在这夜蜕去了肉体凡胎，成功奔赴地狱。所以，就今天，我一定要回到我的家乡，为他送上祝愿。”
地狱教教义熟记我心。多数教徒虽向往精神上的安家之处，却又总纠缠于物质上的细枝末节，再加上“喉舌之外，收视为王”的业界方针，因而在公众视野范围内，与之相关的信息常常为黄色新闻。可它绝不能简单地被划为“邪教”。我会尝试为它翻案，最好的结果是让教徒们在世间能有容身之处，最差是他们仍旧在此处自生自灭。
可无论如何，这个尚无信仰的孩子，不该被卷入其中。
我捏捏他的手，尽管他往日的表现都像是在为我的选择喝彩，我却没有试图去抚摸他柔软的头发，或是捏捏他鼓起的小脸。抛却了情感的蜜糖，我以平和的目光对他。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也不确定是否会再回来。”
鞋子就在他脚下，并非铁制。
“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我。”

山听南
她只握着我的手，疏远的距离令身体失去了往日的温暖，我感到夜里的寒冷，忍不住向她蹭过去，却没有得到本该有的回应。她编造的谎言太过拙劣，连表情都懒得变化，陌生的眼神仿佛呼啸的风，掀翻心底的小算盘。那平淡至极的语气逼红我的眼眶，委屈的情绪蔓延开来，低下头撒娇般摇晃她的手。
我知道她从哪里来，自然也知道她要走哪条路，那些观点有太多棱角，常常戳到他人的痛处，她怜悯这群愚蠢的教徒，可一旦发表文章，只会为自己招来灾厄。每每看到网络上一张张被封掉的嘴，看到平静海面下隐藏的巨大冰川，我明白地狱教只是无数个黑暗的角落之一，我自私地渴望她看到黑暗中的我，却又希望她能远离这些黑暗。
我想我的小熊软糖还是起到了作用，用一个月时间的努力将我们的人生线靠在一起，再由她系上最后的结。还好她没有抛弃我，并选择向魔鬼的孩子伸出手，没有人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在每一个漆黑的夜里，我都会梦到自己离开了地狱的沼泽，伴着清晨的露珠和振翅的蝴蝶，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前进。
“我愿意跟着雁姐姐去很远的地方。”
红着脸从枕头底下拿出一袋未开封的软糖抱在怀里，这是原本想明天送给她的礼物，想了想还是将话咽了下去，悄悄观察她的神色，有些心虚地小声开口，但我知道她听得到。
“我可以带上我的游戏机和糖吗？”

无雁凡
凌晨五点钟，长夜将尽，因为惧怕被光明所采撷，多数地狱教教徒正处于深度睡眠之中。我分不清，是他先说了“愿意”，抑或是我先意识到了天色将白，总之，二者合一，像极了某种强烈的征兆。前路仍旧暗潮涌动，只是，“付诸勇气”这件事本身，就已足够美好。
“当然可以。”
穿上鞋子，我们一起走。
我将游戏机与糖果放入自己的口袋，如往常一般摸了摸他的头，可带给他的会是哪种温度，是我手的微冷，抑或是我泪水的稍烫，我说不清。
那年4月16日，我从不见天日的地狱教总教遛出。如我所愿，我侥幸在带回了一个好故事的同时全身而退。在此之外，我还牵着一个孩子，我还揣着被他视为珍宝的游戏机与糖果。
那时的他，以为阳光是自由，他与他的自由，不过是从卧室到总教之外。隔了一百米，隔了八年。
我与他飞往阳城，一个标榜着“海纳百川”的政治中心，一个囚着我因言获罪的父亲的城市。我与我的自由，又隔着什么呢？

山听南
我常常幻想，再过多少年才可以离开这里，是意气风发，还是头童齿豁，幸好在我被那些教徒同化之前，有人听到我的呼喊，拉住我求救的手，改变了自出生时便开始堕落的人生。幸好我还可以亲眼看看这个世界，还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和经历，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成长，去探求所有我渴望得到的知识。
牵着我的手那么温暖，我紧紧地握着，一刻也不想放开。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向她眼角的湿润，我能感受到她身上浓烈的情感。就是因为这缕阳光，让我无意间窥视到她光芒背后的阴影，让我眼中原本非黑即白的世界多了一抹未知的色彩。我无法理解，只能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我们看着远方的太阳升起，向共同的未来走去，身后巨大的漆黑建筑立在深渊中，沉默地看着我们离开。在我们即将消失在视线中时，我回头冷冷看了一眼，面对我的目光它没有颤抖，反而更加傲慢地挺起胸膛。它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但是为了雁姐姐，我愿意多给他们一点时间。
我收回视线，仰起头向身边的人露出大大的笑容。
我要认真地活下去，和她一起。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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