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中的<红灯记>（十八）------李玉和的“导碰原”唱段

为了进一步说明之,现将这个唱段的唱词摘录如下:
【二黄导板】
“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出监，(其中的“我”是1970年版中后加的)
【回龙】
休看我戴铁镣裹铁链,
锁住我双脚和双手,(原词是:锁住我的双脚和双手)
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 (锁不住我的)
【原板】
贼鸠山要密件毒刑用遍,
筋骨断体肤裂心如铁坚.(原词是“意志更坚”)
赴刑场气昂昂抬头远看:
我看到革命的红旗高举起,
抗日的烽火已燎原.(原词为“烧燃”)
日寇,看你横行霸道能有几天!(原词是“小日寇”)
待等那风雨过,
【慢板】
百花吐艳,
新中国如朝阳光照人间.(原词是“似朝阳”).
那时候全中国红旗插遍,
想到此信心增斗志更坚!(原词是“笑颜开热泪涟涟”)
【原板】
我为党做工作很少贡献,
最关心密电码未到柏山.(原词是“北山”)
王连举他和我单线联系,
因此上不怕他乱咬乱攀.
我母亲我女儿和我一样肝胆.
【垛板】
贼鸠山要密件任你搜,任你查,
你就是上天入地搜查遍,也到不了你手边,
革命者顶天立地勇往直前!(这是1970年版添加的)

这段唱腔,唱句多达20余句.板式有【导板】【回龙】【原板】还有【慢板】【垛板】,层次分明.
这段唱词基本上是从沪剧版本中衍化过来的.不过,沪剧版的唱词比较繁杂凌乱.相同的意思,不同的词采,京剧的唱词显然要比沪剧的好得多.然而,对于阿甲,翁偶虹,李少春等人感到这已经是完全按照江青的意思,不惜在艺术上降格,词义上力求革命而改编的唱段,几乎可以说是近乎完美了.但还是被江青等人挑了眼,问题无非就是为了一句:“想到此笑颜开热泪涟涟”的唱词.

现在看来,实在好笑.
1.英雄能不能流泪,答案无疑是肯定的.毛主席的诗句中还有“泪飞顿作倾盆雨”呢!英雄落泪就等于是软弱动摇吗?
2.指责这句唱词,显然也是偷梁换柱,断章取义,人们不难看出,从这个唱段的前面几句,都看不出是李玉和在那里苟且贪生,哭哭啼啼.不是“雄心壮志冲云天”,就是“筋骨断体肤裂意志更坚”,哪来的流泪哭泣呢?而修改成“想到此信心增斗志更坚”,反倒与“心如铁坚”词义重复,显不出有多少层次递进之感了.

3.从“新中国似朝阳光照人间.那时候全中国红旗插遍,想到此笑颜开热泪涟涟”这句具体的唱词而言,显然这里的流泪不是指伤心的流泪,更不是恐惧和怕死的流泪,而是激动,向往和喜悦的流泪,是热泪滚滚,笑逐颜开.决非潸然泪下或痛哭流涕.连词义都没有真正弄清就在那里枉加指责也是那个时代,那一部分人的一大特征和惯例.
至于到了1970年的那个版本,最后还非得要添上一句“革命者顶天立地勇往直前”才算彻底革命.其实,这最后的一句,词义与前面所唱的很难贯通,完全是一句空洞的口号,恰如“无产者一生求解放”一样,居高临下,言之无物,且有画蛇添足之感.当时就有人提出,既然这里有了这句革命词汇,那么铁梅最后唱的“这就是铁梅给你的好回答”后面是不是也应该加上一句类似的口号呢?然而,那段唱,恐怕实在是加不上了.

与上述这个段唱段在唱词上的无端争议和反复修改一样,这一唱段在艺术上的处理也历经曲折,磨难和折腾.
就这个唱段的总体而言,其艺术成就最为突出的要数这个唱段的开头部分,即【导板】和【回龙】.
看的出这是从京剧的一个老戏<打登洲>的“导,碰,原”中借鉴而来的.
<打登洲>一剧的【导板】和【回龙】唱词是这样的
【二黄导板】
“登洲城闷坏了秦叔宝,
【回龙】
走过来行过去,大小街巷人烟稠密,披枷戴锁好不心焦.
(后又有过这样的唱词:为仗义救宾朋,到如今腕戴扭锁,身遭大难,困煞英豪.”)
这段“雄心壮志冲云天”的唱段,无论是唱词还是唱腔,都可与之相媲美而毫不逊色.

不过,一开始“狱警传似狼嗥迈步出监”这句【导板】,不能说完全不是高腔,但至少没有象1970年版那样采用高八度的嘎调唱腔.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原设计者不知道【导板】后面的尾腔可以用翻高来唱?用高八度的唱法更能体现李玉和的英雄气慨?添一个“我”字能翻得更高?显然,用这样的假设,去曲解李少春的才艺,或者怀疑是他的有意疏忽,是很难说通的.
李少春之所以当初没有把“出监”二字采用高腔来处理,并不是因为要照顾李少春当年嗓子已经失润,唱不上去,即便李少春唱不到那么高,对于一个优秀的京剧演员来说,只要是剧情确有需要,掌握好适当的气口,卯上一句,并非难事.况且,1965下半年以后,李玉和也基本上都是由钱浩梁一人独演,而直到1970年前,钱浩梁也都是采用较为平稳的唱法,而非之后的高八度.那个时候钱浩梁可没有嗓子失润的问题.还有人说,1970年版的这个高腔是李少春特意为钱浩梁的嗓子特点而故意设计的,这种说法,我觉得也未必站得住脚,李少春文革期间,真正获得自由也是在1970年之后,而这个高腔的孕育和出笼显然要早的多.

那么,这么说来,“出监”二字最初不用高腔,定有隐情,这个隐情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在于这句【导板】的唱词本身.
“狱警传似狼嗥迈步出监”,这句唱词,词义相当精确,没有一点功力是写不出来的.特别是“似狼嗥”三个字,写得极妙.什么是“狼嗥”?,“狼嗥”就是阴森恐怖,就是嘶声力竭,仅仅只有3个字,就把敌人色厉内荏,穷极无聊的丑态,刻画得淋漓尽致.而此时的李玉和当然要针锋相对,敌人越是大喊大叫,李玉和就越应该坦然以对,沉着稳练,方显革命英雄面对敌人的张牙舞爪,视死如归.所以,这里不用高腔,显然有其匠心独运的高超.
当然有人肯定会说,敌人越是嚣张,叫得越响,我们的英雄难道不要叫得更响?这样岂不是更能盖过和压倒敌人的气势吗?不错!从理论上和情感上完全都对.然而,作为艺术品尝,显然,前一种处理方式要高明许多.

还是回到我原先说过多次的高腔和嘎调必须慎用的问题上,高腔和嘎调严格上来讲,主要还是要反映人物情绪的突变,这里如果李玉和的情绪发生突变,不仅不合适,而且还体现不出此时的敌我之别.到了“刑场斗争”之时,敌人能用的招数可算基本用尽,只剩砍头杀戮最后一招了.从内心发出绝望的犬吠狼嗥,正常无疑.然而对于李玉和来说,能和敌人一样嗥叫吗?显然不行!有理有力都不在声高.李玉和只有保持格外的镇定,若无其事,这样,与敌人的丑态形成鲜明对比,效果不言而喻.

这就是<红旗>杂志修改启事的第二处修改.说句实话,如果,前面所说的“李玉和救孤儿东奔西藏”的修改,在某种程度上还有一定的道理,而这句“想到此笑颜开热泪涟涟”的修改,更是滑稽透顶,完全可以用胡搅蛮缠来形容.修改这句唱词的唯一理由是:“英雄流泪,不是软弱动摇吗?”这样的理由成立吗?

实际上京剧唱腔的词义和唱腔的运用向来十分紧密,比如<借东风>中一句“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的长拖腔,在一般人眼里都认为这是马派的特有唱腔,非常动听,殊不知,这句唱腔的运用与词义的结合也非常值得称道,因为这句的长拖腔至少能够反映出曹操的人马,浩浩荡荡,首尾难见,倘若没有这句长拖腔反倒不能体现出曹操的千军万马,大兵压境之势.
另外,对于“雄心壮志冲云天”这个唱段中的【回龙】腔,当时还被誉为是突破传统戏中一概以“为国家秉忠心昼夜奔忙”之类的框框.其实,这也是有点言过其实的.正如我上面所说,京剧传统戏中用“导,碰,原”的场合,往往有许多限定,多数都是“叹五更”之类的唱段,所以“听谯楼”之类的“导,碰,原”比较多,用“昼夜奔忙”也就不奇怪了.但是,真正在主角人物上用此类唱段的,也只不过是<王佐断臂>,<黄金台>等少数几出.而且唱腔的发挥也不尽相同.真正好的【回龙】腔,在传统戏中,还是占了大多数.

说到这段唱腔的【导板】和【回龙】,还有一件事,很值得一提,那就是李玉和在出场之后的那几个搓步表演,给人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
原先钱浩梁,冯志孝等人在演这部分戏的时候,搓步表演都不理想.
1968年9月,一次,江青在中国京剧团排练现场指导<红灯记>时,浩亮手带镣铐,搓步出场,边舞边唱,江青指责他腿抬得不高,腰伸得不直,特别是搓步不行.于是江青就开始骂骂咧咧地说道:“旧教育制度毁人啊!那些王八蛋不教你们好东西!”.接着,她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说,“有一个人会这功夫,他的<挑滑车>,<蜈蚣岭><恶虎村>都有这功夫.还有三个跟头,都是绝招.”一提这三出戏,很多人就知道她是指天津京剧团的张世麟.可那时的张世麟正在关“牛棚”,江青虽然欣赏张的艺术,但痛恨他享受旧艺人的贵族生活,并固定师徒关系,保守绝招.于是,江青就问浩亮,“你是个杂家,各种功都练过,你都跟谁学过戏啊?”浩亮随即回答并列举了一大串的武生名家,其中就有张世麟,听到张世麟三个字,江青忽地站起来说:“他就是不教你!你怎么不偷着学呀?”.说着就立刻指示把张世麟押到剧组.并强调要让张世麟把全部功夫拿出来,不许偷懒.如果不肯教,叫他赔偿几十年来工农兵养活的钱.两天后,剧组人员汇报说,“张世麟来了后,我们首先对他进行了批判,然后让他表演了几个戏的搓步.”江青问:“怎么样,他的搓步基本功很好吧?”回答当然是:“很不错,他的搓步基本功无论是前面,后面,左面,右面都很不错,我们正在学.”江青同时还念念不忘地叮嘱他们要好好地批斗他.以免张世麟消极怠工,在艺术上保留绝招.这可算是那个年代一段畸形而心酸的教戏学戏片断.

从这个故事中也可以折射出江青对艺术手段运用上的双重标准,凡是她喜欢的,如“导,碰,原”的唱腔,搓步功架,都是革命的.凡是她不喜欢的,都一概称之为是封资修,无一必须革除封杀.说实在的,在艺术上有个人的双重标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把这种双重标准强加于所有的文艺创作,这就不能不说是霸道之极了.
就这段“雄心壮志冲云天”的唱段来说,其它的亮点也不少,比如说“赴刑场气昂昂抬头远看, 我看到革命的红旗高举起,”两句的唱法就是借鉴的<借东风>,而且,所谓的“远看”其实,就是“远想”,就是憧憬.“看”与“想”的转化,既自然又浪漫,可见翁老的妙笔.再比如其中的四句【慢板】舒缓而饱满,充满着乐观主义的情绪,如此等等.
总之,这个唱段尽管经历了许多波折,但就总体上来讲,我们还是应当承认它确实一个较为精美的作品.

非常感激“话要说实话”楼主.您说得真实,实在,且内行.本文中有谈到“小搓步”这事，不由得想起当年吹捧“钱”的文章，说他怎么行怎么行,可见当时的荒唐可笑程度.为了“旗手”的“丰功伟绩”，一帮子“爱犬”们的“无恶不作”就可见一斑.

"实话"先生评完了<红灯记>,会不会再说说<白毛女>呢?盼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