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坐在病床边,她很安静,一句话也不说,给他削了一个苹果。他的印象里妈妈一直都很沉默,但她经常眼含笑意,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他做了什么错事,她会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那样的眼神就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但她是个温柔的人,无可否认。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儿轻了一点儿,闻起来像短刺扣在鼻腔里。米拉坐在病床上,甚至没有将眼神移到母亲所在的位置——让他怎么把视线移动到她身上呢?她削好的苹果放在病床边儿的白色矮桌上,于是就坐在那里。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母亲似乎很喜欢贴身的高领毛衣,还有棕黄色的风衣外套,这很衬她。
“米斯和我说了他不会通知你……”
“三笠也经常说话不作数。”
她的声音像春天的雏菊,如何形容呢?小时候米拉很喜欢阿尼在睡前给他讲故事,她总是轻缓地,淡淡地,像在诵读一首小诗。周日的早晨她会早早收拾好起床,然后在耶稣神像面前念几句圣经里的祷文。而米拉就站在旁边听,他还很小,迷迷糊糊地被她从床上拉起来,伴随她念祷文的声音打瞌睡,她的声音说不上温柔,但真让人安心。
也或许是因为,她是母亲。
“学校有事,你父亲没能赶过来。他很担心你。”她望着他,眼里有一种坚定的力量,这让米拉有点儿疑惑。
“这不是什么大病,不必担心。”他低了低头。
阿尼顿了顿,她把遮住左眼的刘海别到耳后:“怎么没吃早餐?”
“文件太多没看,就忘记了。”
“原来我没有好好教过你轻重缓急。”
米拉被这话噎住了,他没能接上话。母亲一直不善言辞,这也是他寡言少语的原因。很奇怪的,虽然不比父亲,但他总能勉勉强强知道她的意思,或者她喜欢这个东西,或者她讨厌这个东西;或者她想让他到她身边去,或者她想让他走开。而母亲是个聪明的女人,不仅因为是她的母亲——她总能看懂他的很多心思,在他沉默的不被人知道的辉煌或失意时,赞赏他或鼓励他,这些一件也没少。然而他呢。
“我让你失望了,妈妈。”
他感到她愣了,随后垂下眼睛,轻轻说:“你知道你最让我失望的是什么吗?”
米拉皱起眉,有点儿不情愿地咬紧牙道:“……我和她……”
“不是这个,米拉,”她摇摇头,“也不是因为你没能留住她。你最让我失望的是你六岁那年,告诉我你永远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
六岁那年,他因为不服气她的管教而说出的气话,随后他摔门而去。他不知道这样的离开意味着什么,或许是一场成功的报复。他直到晚上才回家,家里的灯一直亮着,父亲哄睡了妹妹,抱着母亲轻轻安抚,而母亲坐在沙发上抽泣。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哭,因为担心和恐惧而涌上的泪水,加在她疲惫又瘦弱的身上。那也是他第一次见父亲生气,他总是温和而彬彬有礼,然而这一次他皱着眉,蓝眼睛里全是怒火。
“你以后不许再说那样的话,米拉。”母亲抱着他,颤抖的声调让米拉怀疑这个女人是否是他的母亲,她从未如此失态过。她没有责备他,带他去浴室洗澡,再给他换上新买的睡衣,这之后又拿起了诗集,而他在母亲怀里睡去。
他很惊讶母亲还记得那时的事,因为那不过是一个孩子因为倔强而说出的气话罢了,而她一直记到现在。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妈妈。”
“是的。”
他却忽然沉默了,因为母亲的声音让他在这不安的五个月里第一次感到平静,而这样的平静让他想要落泪。他想,我快要死在外人贴在我西装外套上的标签里了。我只想逃。
我逃不掉。
他感到母亲抱住了自己,隔了这么久,她的怀抱仍然是温暖的,这让他不住地哽咽着,咸水滑到喉咙里,呛得他咳嗽起来。他想说,看看我这狼狈的模样,安说的都是对的。而母亲一定会说,是,太过狼狈了,然而不会一直狼狈下去。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像个六岁的孩子一样委屈地哭泣着,所有的难过像岩浆在爆发后从火山口流下,最后在冰冷的海里凝结成干硬的岩石,就这样堵在胸口,然而母亲温柔的坚定的声音打碎了它们。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听到她说:“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