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炳希的诙谐曲
“你小子是不是喜欢上小诗老师了？”
操场上，炳希冷不丁搭上我的肩膀，小声问道。
我吓的一激灵。
“你说什么胡话！”
“我说袋子哥，你这可瞒不过我，物理化学课你都在睡觉，一到语文课就精神抖擞？这么简单的语文作业需要用整节晚自习去做吗？还有你那个眼睛，看到小诗老师就移不开了，用我们刚刚学的英语表达，you can’t take your eyes off her!你看看你跟她说话时的样子，还真的像个纯情小男生！”
他一口气说完，我竟无力反驳，我没想到他的观察这么仔细，按照他的逻辑，我只能乖乖承认。
我在犹豫要不要把背后的故事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和第二个人说过。
“但是都没用的，袋子哥！我跟你说，班上好些男生也喜欢她，丁成礼那家伙早就查过，小诗老师早就有男票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丁成礼这个人我听说过，这家伙是我们学校几大情报头子之一，精通PS排版制作和在线数据统计，那个附中美女风云榜也是他一手制作。
但听到这个消息，我却没有那么失落和悲伤。小诗这么好的二十二岁女孩，有人喜欢有人宠着是很正常的事情。
毕竟，她是另一个人，和我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
炳希见我没反应，又搂着我继续说了起来：“她男票还挺帅的，开着奥迪A6来接小诗老师的时候，好些女生都花痴了，会不会是哪家高富帅？我劝你就不要想啦。”
“我没想什么，真的。”
我没好气地把他推开。
“不是，十袋我说着玩呢，我们难兄难弟啊，你看看，所谓多情自古空余恨啊……”
他又搭着我，摇头晃脑起来。

“十袋！”
西茜嗔怒地唤我名字，我只好转身回应。
“西茜，早上好。”
“你是想装作不认识我嘛？”她把书抱在胸前，质问我。
“不是，不敢，不敢。我只是突然觉得玉兰树的花开得可好看了。”
“你是说，花比我还要好看，还要美？”
她扬起柳眉，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道送命题。
“花当然和人不一样，不论有怎样的风雨雷电，玉兰花总是这么香，人可以生得很美，却不知可以多么冷酷无情。”
不愧是才女西茜，马上就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
“大才子十袋，您这是在暗讽我吗？”
“你不知道，炳希已经休学了。”
“你是想说 ，因为我的冷酷无情，所以他才离开？为了保护他的感受，难道我要和他交往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完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这经典台词都出来了，看来聊天失败，但是看着西茜的怒容，我莫名有些快意。
“不是不是，您是女神，当然是您的感受最重要了，今天多有冒犯，得罪了。”
说完，我学着古人的样子作揖离开。
“等一下，有东西给你！”
西茜又叫住我，走回教室，拿出几个小信封，粉色青色天蓝色，都是小女生常用的那种玛丽苏风格。
“呐，这是三班的几个女生给你的。”
她一把将那三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这是？”
“周三排练的时候，好几个三班的女生在台下叽叽喳喳，她们是专门来看你的，还在你琴房的谱架上藏了这几封信，我本来不打算给你的。”
然后，西茜一甩头发，转身离开，动作仍然如舞蹈一般优雅利落。

最终稍微讨价还价一番，我以100元的高价聘用丁成礼调查小诗老师，这家伙果然不简单，不出一周，已经完成任务来找我复命。
“你的机会来了，十袋。”
他把我拉到男厕所外边的花坛后边，如同侦探一般向我报告。
“情报显示，小诗老师跟她男票现在关系并不好，有没有发现她这几天经常一下课就离开教室了？有没有发现她经常不在办公室？那辆神秘奥迪车为何再也没有出现？”
我道：“真的嘛？”
他似乎以为我会惊喜一番，脸上仿佛写着“难以置信”。
“你可以去办公室看看嘛，探探虚实。”
结果，并没有去办公室看看的机会，我们回到教室，接下来是两节语文课，可数学老师老马兴冲冲走了进来。
“莫老师今天请假了，这两节语文改成数学，正好一上午四节课，我们考试，前两节课圆锥曲线专题，后两节课考试函数和导数专题。”
“NO！”
教室里的同学们如同草原上的千军万马在呼喊。
瞬间从天堂坠入地狱，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喊什么喊！这两个内容是高中数学最重要的，去年最后两题加起来26分呢！要竞赛的同学也要认真，最能拔高难度的题目就在这里……”
老高拆封厚厚的试卷袋，看着弯弯曲曲的椭圆双曲线抛物线，我的大脑一团乱麻。

做完两套浸透了苦水的数学试卷，我几乎被榨得奄奄一息，趴在课桌上恢复体力。丁成礼这家伙还挺轻松，竟又拿出他的情报小册子。
“十袋啊，小诗老师请假，这才是真正的机会来了，她平时可是从不缺课的，事情的转机，就在此刻。要不要我再帮你查探一下小诗的情况？”
“这你都能查到？”我撑起上半身，盯着他那写着“童叟无欺”的双眼。
周五，天气闷热，阴郁的天空网住了城市，只漏下好些灰暗的阳光，是要下雨的天气。
也是发生故事的天气。
看了天气预报，我带了那把德国伞出门，这还是楚经理给我买的，因为他搬家的时候把我的旧伞给弄断了。
“十袋，你还真的对旧东西情有独钟啊，这把小花伞这么旧了，而且，明显是女孩子用的啊，我马上去给你买把好的！”
一想起楚经理油腻的笑脸，我又是一阵恶心。
我来上海下了几次雨，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那种可以让你当个诗人在雨中漫步的那种，倒是隔壁杭州启东经常报道暴雨橙色警报，大概是海风格外眷顾上海的缘故。但是下雨的天，该带伞还是要带的。
今天小诗还是没来学校，我们度过了一个“黑色星期五”，第二个全是数学课的一天。昨天的圆锥曲线考的一塌糊涂，看着黑板上老马画出两条椭圆切线相交于一点，那个点越来越模糊，最终我像个开口向下的抛物线一般沉沉睡去。

最后是下课铃声将我唤醒，老马拿着厚厚的讲义走出教室，顺便甩给我们周末两天的作业——又是两张试卷。看看窗外，黑纱罩住了整片天空，那些雨云闷闷的、灰滚滚的，却没能吐出一点雨来。噢，拜托，你们要是憋得慌，就赶紧下起雨来，比起这阴冷惨淡的阴，我更喜欢痛痛快快的一场雨。
慢吞吞收拾好东西，丁成礼居然还没走。同学们散得差不多了，都在谈论周末的娱乐项目，阴霾的天气并没有能冲散他们的快乐。
“周末怎么过，去哪玩？我说，放假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开心的。”丁成礼一边用两个大拇指飞快点按着手机，一边跟我说话。
开心？
我这才发现，我潜意识里面是多么的抗拒周末和假期，一想到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大房子，我浑身一阵萧瑟，没错，是“枫叶荻花秋瑟瑟”那种萧瑟感，也许上海四季分明，那儿却只拥有深秋。
“还好吧。”我应付了他一句，准备离开。
“别走啊！我的最新情报有了，小诗老师今天来学校了。”

办公大楼。
我和丁成礼大摇大摆装作若无其事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穿行在顶层的走廊，这儿是校长和各位校领导的办公室，我从来没有来过这儿，丁成礼的即时情报显示有人看见小诗进了办公大楼，我俩从语文备课组的办公室一路找上去，都没有人影，上海的老师们最守时了，现在放学半小时，即便有个别老师有事要处理，也都走光了。于是我们找上去，竟发现校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我俩猫着腰，紧贴办公室的墙壁，慢慢靠近校长办公室的窗户——今天的天气闷热，校长应当是把窗户打开透气了——潜伏在窗户下边，企图听到些什么。
飘到窗外的声音很小，但我还是能辨认出小诗的声音，另外一个较粗的声音应该是校长，谈话的内容模模糊糊，听不清楚，但两人好像在争论着什么。
“这个理由我不接受！带完这一学期之前，你不能走！”
校长忽然提高音量。
小诗要走！我一惊。身后的丁成礼立刻死死按住我。
办公室里陷入了小小的沉默。
然后，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显然是里面的人要走出来的声音，丁成礼拉着我连滚带爬冲向楼梯间，一把拉开扫帚柜，将我塞进去，然后自己压在我身上，带上门，一系列动作熟练得像恐怖游戏《逃生》里面躲柜子的记者。
我能感觉到，脖子后面有什么湿哒哒的东西在淌水——那一定是今天才用过的拖把，但情况危急，只能忍气吞声。
那个脚步声减弱，丁成礼又贴耳在门上听了几秒，才缓缓推开门，小诗已经走了。
“快去追，这是唯一的机会。”
然后，他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潜行在大街上，每个人都因为阴云的笼罩而面带烦忧，路上已经堆积起下班高峰的车群，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宣泄着司机的情绪，阵阵寒风卷来，我只穿着短袖加牛仔外套，竟有些冷。丁成礼这家伙走到一半突然说“要回去干活”便抛下了我，现在我是孤军奋战。
小诗走在前面，我按照丁成礼指导的“潜伏技巧”尽量让自己融入人群，自然而平缓地行走，同时尽量靠近障碍物，以便前面的人回头时能及时躲藏。
不过说实话，小诗走路的样子也不像蓝子阿姨。
蓝子阿姨一般形容自己为一只“活泼的小鹿”，走路的时候是漫不经心的，沿途的东西不管是不是风景都能获得她的青睐，或许只是谁家小孩长得可爱，或许只是某个招牌的标语富有新意，她总是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小诗却不是这样，今天她心事重重，无心注意周边，我竟然能够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跟着她。
我本以为她会回家，没想到小诗折进了集美公园。
这是个偏文艺小清新范儿的公园，我有时会坐几站路来这儿跑步。但现在这个天气，无论是跑步还是散步，显然都不太合适。
等等，公园门口那辆车就是传说中的奥迪A6,小诗来这儿是来见她男朋友的？
按捺住心脏狂跳，装作漫不经心走进公园。
小诗拿出手机看了看，便径直往左边走进绿化区，那是公园植树造氧工程的一部分，树林茂密，仅有一条鹅卵石小路，枝叶掩映，灌木丛生，卵石路旁边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我在林间继续潜行，压制着与枝叶摩擦发出的簌簌声。
原来，这林子中间有一凉亭，而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已经坐在了那儿。

如同暴风雨来临的前兆，二人沉默了片刻，又寒暄几句，接下来的语言波澜骤起，可…我听不清。
跟踪和偷听都是不对的，何况是小诗老师，上海人维权意识这么强，要是被她男票发现了也得告我个侵犯隐私权，还是算了吧。
算了吧。
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手脚并用如同土拨鼠一般刨着地面前行，拼命的把身体和头部从那些圆滚滚的冬青树中间挤过去，那些冬青们又用树枝弹在我身上以表问候。
能听清了。

“那你说，赚这么多钱是为了什么？”
那是小诗的声音。
“你怎么又来了，别的我不说了，你有没有从我的角度考虑，一个上海男人要用什么来体现价值？别说我俗，现在大家都只看钱说话。”
“所以你也变得跟所有人一样了吗？为什么……”
小诗的声音开始带着啜泣。
“雨诗，你听我说，我不是要强迫你放弃你的梦想，我要是能把新加坡那个项目做好，楚经理许诺过，肯定提拔我当主管，到那时有钱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不信。你不会满足的，你从来都没有满足过，只想索取，只想着自己。”
“我不是……”
“为什么一定要带我去？”
“我担心你一个人……”
“你是不是，全都想要？想要我，想要事业，想要钱，你什么都要。”
沉默。疾风灌入树叶，如风琴一样长啸。
“放过我吧，柏杨。”
第一次听到小诗这样冷冷的、苍白的声音。

“雨诗！”
“别这样。”
听动静，好像是那个男人想抱小诗，却被她推开了。
我将自己横插在冬青从中间，大气不敢出，默默听着这一出狗血剧情，小诗只想教书，她男票竟然想带她去新加坡，只为了这个男人的事业。我还听到了“楚经理”，这个男人的经理也姓楚，真巧，看来上海的男人都是一个样。
我脑海中忽然呈现出一副画景来，文弱的、娇美的小诗在一片无垠的森林里，里面每棵树都长得一模一样，小诗忧愁的默默彳亍着，风一出来，树叶纷纷落下，再一看，那些树叶全是钞票……

“雨诗，我不信，你会这么无情？”
“我对你失望透了。”
“那，好！”
说完最后的对白，那个男人踏着沉重的、决绝的脚步愤然离开。
小诗还在。
天已黑透了，枝缝间漏下昏黄的路灯的光，风和树叶的奏鸣曲下，我听到小诗低低的呜咽。

如果这真的是一部狗血电视剧，接下来的情节就应当是一旁知晓真相的少年出来和受伤的女子热情相拥吧。可惜这一切太真实，我埋在冬青里面，看到这情景，又想起老爸老妈那决绝分别的饭局。
老爸老妈都是武汉人，之前关系极好，偶有吵架都是老爸认怂和好，打从大学就认识了，可谓是熟人里面传为佳话的神仙眷侣，好些叔叔阿姨见了都表示羡慕。
可一切都变了。同样的江水，从汉江流到了黄浦江，便打上了这个城市的烙印，染上了这个城市的颜色。
静静待了一会儿，小诗终于离开，我把自己从树丛中拔出来，抖抖身上的树叶和灰尘，才发现我几乎已经汗流浃背，还以为已经下起雨来。
风越来越大，得赶在下雨之前回去了。

“十袋同学？”
走到公园门口，竟撞见了小诗，狂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如飞絮的柳枝。
“小诗老师……”
若她是烛火，我便做扑火的飞蛾，若她是塑像，我便做护她的佛龛，若她是杨柳，我便做柳梢的露珠。
在上海，没有，都没有。
我说：“我回家路上来公园逛逛，老师，您快回去吧，要下雨了。”
我刚说完，一滴凉透的雨珠打在我的鼻尖上。

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暴风雨，行人几乎已经绝迹，似乎一切轻飘飘的东西都已被狂风卷起，只有那些指示牌倔强挺立着，忽如其来的大雨如注般冲刷着。我跟小诗穿行在路边商店门面的小小屋檐之下，北风一起，一阵雨水便泼了过来，这渺小的遮蔽失去了意义。经过那家“丽台眼镜”时，她的短高跟踩在光滑的瓷砖上不停打滑。
“小诗老师，我扶着你吧。”
我伸出手去。
“不要！”
我碰到小诗时，她尖叫一声，甩开我的手，她鞋跟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我只抓住她的衣袖，却薄如蝉翼，她从我手边轻飘飘溜走，摔在了人行道上。
“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