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逢冽冬。昨夜南柯邂周公时，依稀听得牖外簌簌落起了雪，晨来支起梅窗，窗前的青石板业已遁形於银粟中，险要将堂前石阶也覆过了。金乌高悬穹顶，北风却来势汹汹，将枯枝上半吊的残叶尽数吞了去。特意披上新制的厚裘袄，袖炉熏火也未曾歇，可甫踏出静水时，还是冻得缩了缩颈。）
（ 掖禁四时、各有风姿，若论踏雪寻梅佳处，莫过一个三友轩。集新雪烹茶，再撷几枝梅一道归、予庖女去制梅酪，余的便来插瓶，也效文士风流、添些穷阴雅趣。）
（ 是以我弃了静水暖适、踏入此处苍茫，去寻我的“风流”。）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 双趺在银粟地中踩出深深浅浅的痕，特特留了后半句，向平娘投去探寻一睇，却只换回她良久的静默。小蛾微扬，轻喟了声。）前日才与你诵过这篇，这样快就忘了？再想想。

【客京既久，乡音也渐淡了，若非昨夜洋洋洒洒的雪落，恐怕我就要忘了畴昔北寒之地的风光。可惜，京城的雪亦清贵，积白不过覆足，便已缄默地偃退，连伞下听霰的趣意亦不肯施予】
【惜雪未果，却不妨我抱瓶而来，撷几枝古雅的紫心磬口，以充清供。值时，才将怀中天青的梅瓶转与身后宫鬟，便听林外传来出谷新莺般的呖呖，不免心下生奇】
【两斜黄梅后，玉柔胜雪，正扶枝分花而出】梅香宜远，太近便品味不出了，无怪她想不起。

（ 踮起足尖，去够梢头那枝裹雪的清客，於琼苞下三寸处落剪，轻抖着枝、将瓣上玉尘尽数敛入腰上悬的圆瓮，回身将梅枝递予平娘。）
雪却输梅一段香。（ 见她拘泥之态，不忍再为难，温声同人叙来。）卢梅坡的雪梅其二，这回该记下啦。
（ 身后梅枝轻动，丽音随雪梅暗香同递入怀，是为平娘解围。将垂於眼前的细枝轻轻拨开，探向梅丛深处、去寻这位“慈悲”的撷梅客。）
（ 梅后扬起的粉面并不熟识，只依稀辨得是新采选侍椒庭的贵主，定省时遇过几回。鞠作一福，舒开春山。）元也是阅杏在同奚女掉书袋，倒让娘娘见笑了。
（ 又挟两寸梅枝於指中，轻嗅了嗅，果一无所获，遂抬首询道。）杏也甚不解，缘何梅这样奇，距远则香馥浓郁，近时却泰半辨不出，直迨有清风作媒，才能采得一缕香魄，百花中当是独一个罢？

【东西两厢压低的花影尽头，浮雪的苍枝骤颤，露出一副如冻似青嫩而冶致的眉靥。我记得她的名讳，但她显与我想象中浑圆的杏儿径庭，身量虽未长成，却已分明称得上“纤雅匀停”。应声解颐】
原来是延禧宫的阅杏。【无由而会难免生疏，点出她平素所在，不过是望她能不拘于礼矩。循香而去，驻步于她身侧一尺之距】你在集雪吗？
【玉颈轻移，藉着她指端所揽，又寻一回蕊上遗香】也未可知。世间琪花瑶草，并不一定都能尽植于宫中，兴许人迹罕至的空山里，亦有这样卓尔不群的傲寒君子。不定哪日清风至此，便能教你悉觉。

是。（ 葱指挑开圆瓮系绳，稍稍倾过瓮口，奉与她瞧。）椒庭中难见如昨夜一般纷纷扬扬的雪，今日便特起了早，赶着化雪前收一瓮梅上新雪，逾岁用以烹茶，极是清冽的。
（ 眼风扫向平娘，笑与人释言。）我这位小鬟是闽府人，文篇诗词挂不了心，庖艺与茶艺却习得精。适才杏也不过是在卖弄从她那处听来的说辞，集雪回去后，诸如今岁贮藏、来年启坛之类，亦尽数是她在侍弄。
（ 两指一松，送归撷於指尖的清客，颔首续是。）额娘也尝言，湘府花友与京中很是不同，小鬟亦曾提及闽地深山中的野芳菁草——
（ 喟是。）只不知路途迢远，清风可会予我行这个便，千里馈南花香馥予我，也不知可否得幸，亲去识识此些珍奇花草。

【目风拂掠，正探她瓮中玄妙。因冬寒依旧，扫来的梅雪在其内并未尽融，只漉漉濡湿了内壁，趁着明净的雪光，即可窥见那几团洇墨似的深痕。耳畔，听阅杏将贮雪烹茶这等风雅事逐一叙来，含笑的眸光便又转睇】
你定然是个灵秀的小姑娘。否则，【玉润的颌尖一点其后宫鬟】便是一身技艺绝伦，无伯乐赏识，焉有展露之日呢？
【心下却怜惜：她固有灵慧的巧思，却也如那深林幽芳般，欠缺一阵宜人的春风。面上则不表，反道】
你是皇上的女儿，想便是了，何须顾及什么幸不幸的。

娘娘过誉了。左不过是平日清闲时候多，便好跟着奚女们瞎侍弄。（ 平白得人褒扬，有些羞赧。）若给夫子听去了，合该斥我不将心思置於习圣贤道，反贪些耍弄。
（ 北风虽凛凛逼人，却也将适才蔽去金乌辉光的厚云尽数遣散，覆於梅枝的银粟也渐化了。重将圆瓮系绳束好，瓮中雪应是也渐弥作水，直引瓮向下坠。）
正因承天子血脉、觉罗之荣，所须顾及的，反该较寻常民间子嗣更多些。（ 将夫子教诲与人学来。）夫子尝言，“皇膺当为天下子女之表率，不当起妄思”。杏忖来，便是要我们不该生些虚妄的念、不该祈些缥缈的愿罢？
（ 又一笑。）更况心想之事诸多，上天总不会叫桩桩件件都遂愿。若哪日承上天福祉，予哪桩心念之事得偿，当也称得一个幸。

【叩德并非高闳贵胄，一朝抟风起势，亦足为遐迩艳羡。倘若依照尘凡所想，钟鸣鼎食的簪缨之家富贵滔天，众人之上的觉罗氏，合该更弃掷逦迤、肆意妄为才是。然则，自入宸垣后的种种，无不昭示并非如此】
【积年的守持，浑似数道无从拆解的绳矩，而帝胤莫不自缚。在这普照的圭臬之下，固有阅杏这样清矜自持的公主，却更不乏久禁囹圄、终于失宜的困兽。如此想来，她说得竟也没错】
一时之间，倒不知道是先生教得好，还是你这个做学生的颖悟。若是后者，便是稍分些心，也算不上什么大碍。
【只是天心难测，彼之所降福祉，当真全然是幸吗？因之，不免有片刻恍惚，沉吟方道】襟怀豁达，这并非不好，但有时想要得偿所愿，或许反而要汲汲营营。

娘娘信命么？
（ 静默良久，才如是递去一问，又缀敘道。）髫龄时读增广贤文，瞧得一句，曰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凡人大抵还是搏不过命格的罢？
（ 抬目遥睇穹顶，泰半已近隅中，当赴楚妹之邀。盈施一礼，笑是。）杏尚同姊妹有约，便先行一步。
（ 又思及前敘集雪烹茶，是以小心递询。）杏记着，娘娘应是承居永寿的罢？我那处恰新启了去岁雪水的封，今日蒙娘娘为小鬟出言，改日嘱她分出一瓮，并上湘府的花砖茶，一同呈去永寿。
（ 又添言道。）花砖味沉，也不知娘娘可否饮得惯。不过以雪烹来，能消去酵制中的沉涩，显出叶本有的清冽来，不妨一试。

【积雪皑皑，于她侧脸映出极澄净的明光，愈发衬出她温稳沉澹的容色。她本是坐享显荣的帝女之尊……但再多言语，终止于缄口，惟颔首谢道】
既然如此，我便不推辞了。
【目送她离去后，信手搴摘下两朵梅蕊，雪纤轻揉，若有还无的清馨重又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