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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短篇】《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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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赛博朋克题材短篇。7000多字。


IP属地:辽宁1楼2020-04-09 20:57回复
    今夜有酸雨,今夜有大风;沙土会沾上矜贵的呼吸道粘膜,就像骨灰遮蔽陵墓——至少电视墙里的天气预报员是这么说的。电源指示灯灰蒙蒙的,如半开半闭的眼睑般明灭不定,但她甜美的声线还是和顺着窗缝涌入的灰霾一同驻留在空气中,拼死争夺着斗室里的绵薄光线。或许她听错了,因为克里斯托弗的刻录主机正因全速运转而恣意咆哮,四对风扇如蜂鸟羽翼那样无休无止地疯狂摆动着,与据说正在聚集的风暴遥相呼应。一枚固定叶片用的螺丝不知所踪,所以在气流震颤的低语中还掺杂了某种粗粝的咔哒声,仿佛牙齿格格作响。
    “你觉得她还会是你期待的那种样子吗?”
    克里斯托弗架着一副无框近视镜,这厚重粗钝的玻璃片早晚有一天要把他骨质疏松的鼻梁压垮。他从前也是个匀称健美的男子,直到为了顶层公寓背上了还不起的贷款,再也无法负担有机食品;现在他软瘫在布艺沙发椅上,活像只油炸过头的马铃薯,表皮起皱,毛孔放射油光。好在半粒薄荷糖正在青紫舌尖上热泪盈眶,因此他口气清香,恍若天堂。和从前一样,他还是打扮得像个帮派分子,用亚光鞣皮外套和锃亮的金属饰品来虚张声势;但他本质上还是个不得志的书呆子,热爱操控蜘蛛腿似的机械臂胜过挥动铁棒活动筋骨。
    “你真的有用过这玩意吗,克里斯托弗?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弹匣不要塞满,不然会卡弹。”冰冷粘腻的玻璃柜台上,枪管镀铬的斯泰尔手枪和她同样镀铬的手指一起闪闪发亮。皮革握把刻出颗粒状的防滑纹,底端绕着一圈她读不懂的德语。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我是个本分的生意人,技术型的——管你怎么说;这儿的治安还不太坏,大白天没人会入室抢劫,就算我开枪,也只是为了吓走徘徊在我屁股后面的流浪狗。所以说,你的自尊心得到满足了吗,机械战警?”
    他骤然收声,惴惴不安地看着安娜,大颗大颗酸涩的汗珠从凹陷的太阳穴上滚落:有些外号还是永远不要说出口为好。是风扇声救了他的命;他犹疑不决的腔调顷刻便被散热噪音淹没,如同眼泪滴入大洋。他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听信推销员的鬼话,换上套带灯条的水冷设备了。
    “我用警队配发的手枪杀了她,和桌上这款一模一样,对,.45口径的空尖弹,出膛动能上千焦,足以让脑壳炸开红色烟花。她说她准备好了,于是我不停地扣下扳机,弹匣打空就换上新的,直到化纤地毯上的弹壳比砂砾还多,脚掌踩过会沙沙作响。然后我蹲坐在床脚——劣质的松木,大概已经被白蚁或者蟑螂给蛀空了。我就那么盯着喷出臭氧味儿的中央空调,发现我什么也闻不到。我敢打赌,就算把一条臭鲷鱼凑近我的鼻子,我也会觉得芬芳扑鼻的;等你的嗅觉感受器也被人动了手脚,你就会明白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本来我仰头是怕眼泪弄脏了制服,但我表达悲怆的能力早就被剥夺了。我简直蠢透了,不是吗?”


    IP属地:辽宁2楼2020-04-09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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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杀掉的那个女孩就是这枚脑波晶片里人格的主人吧?”
      克里斯托弗摘下眼镜,从裤袋里拿出一方手帕蹭蹭镜片;但软布被汗渍浸润多年,整个成了茶色,很难说这到底会对他的矫正视力造成怎样的影响。他揉揉眼皮,说道:
      “这我就没法理解了。你杀了她,却把她的意识复制了一份,又让我转译成二进制、上传到网路,以使她在电子世界里不朽;同时还坚决不肯修改脑波扫描结果,把她塑造成你更容易接受的模样。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没错,是有不少怕死的家伙想靠这招实现永生;板浦三郎——那个发明了人格虚拟化的日本老头,就把自己的意识传到了漂流者三号上,现在估计都快飞到柯伊伯带了。但如果你想要她活着,坐在我们中间讲个关于官僚制度的政治笑话,或者找块用无人机喷过抛光剂的广场和你手拉手跳快步舞,那只要做一件事就好:保持冷静;或者说,是不做一件事:不要开枪。这很难吗?”
      “无论你愿不愿意相信,这是我们深思熟虑后共同下的决定。看看这个——”安娜拿出手机凑近克里斯托弗的鼻尖,迫使他不住后仰才能看清屏幕那则早就过时的在线新闻。他自小就暗以为豪的速读能力如今派上了用场,二十秒之内他就从诸多起到耸人听闻功用的文学修饰里摘出了关键。泰瑞尔公司,反强化恐怖分子,董事长的女儿,炸弹袭击,艾莎·兰普林;这些专有名词与软饮料广告的光污染一起冲刷着他的视网膜,在大脑皮层的某道沟壑里留下浅浅的晕轮。词句叙说声音,而声音又引出图景。
      艾莎兰普林对泰瑞尔公司董事长的女儿反强化恐怖分子发动了炸弹袭击后身亡。
      全错了。他尚记得那个飘雪的冬日,那时用来大规模清理放射尘的“泰瑞尔-底比斯”化合物还只是平板电脑上的分子式,辐射的强度比如今要高不少;无月的夜里,雪人空洞的眼窝会星点闪烁荧火。他走进地铁站时踢倒了铝制大垃圾桶,被胶鞋保护的脚趾毫发无损,倒是放出了不少易拉罐和一只硕大的灰老鼠。当越过流浪汉在拐角处铺好的睡袋走进站台时,他看到电子公告栏上有张女孩的脸。事到如今,他早就忘了那晚到湾区是怀揣何种目的——造访黑市、交货、还是只想在脱衣舞酒吧的淫靡音乐里靠过量LSD升入极乐?不重要了。他只记得自己拖着肿胀的双腿走出鼠道似的地铁站,夹杂雪片的冷风吹得他浑身发抖。无数张一模一样的面孔漂浮在巴别塔般刺向天空的玻璃幕墙上,消失、出现,然后再次消失,再次出现。像是奔涌不歇的潮汐,又仿佛变换中的罗夏墨迹图。自动售货机也充当了新闻播报员的角色,用机械平板却晦涩难明的语调说:刺杀、刺杀、刺杀,夺走强化人之父最钟情的玩物。


      IP属地:辽宁3楼2020-04-09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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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端详着那张脸。苍白、修长,比上世纪中叶的明星海报更接近完美无瑕;即便蹙眉叹息,也能让任何失意者踢翻凳子前再三思量。但她只在死时才被人留意,而且仅作为一个伟大灵魂的附属物,一场悲剧的象征,一件摄人心魄的高雅装饰品,人们欣赏她就像尼古拉二世的臣子们欣赏皇帝陛下的绶带和徽章。
        “而那已经是快五年前了。你告诉过我,那时你刚从汞气弧光灯点亮的后巷里醒来,惊恐地发现组成胳膊的原料从血肉和筋骨变成了丙烯酸树脂,口袋里却没有抗排异药。每场梦里你都踮起脚在剃刀边缘跳芭蕾,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目视天光。”
        安娜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困惑。
        “然后你找到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连续六个星期没有吃一片药,却没有像其他可怜虫那样死于免疫反应。我无偿给你做了检查但一无所获,只能认为你是特别的,可能也是独一无二的。道别时我建议你去警署碰碰运气,他们需要你这样能打的家伙。天啊,五年了!你却告诉我你刚刚枪杀了一个去世五年、死的时候还上了头条的姑娘。你最近没有服用什么摧残神经的药物吧?”
        克里斯托弗不自觉地拔高了音调,声音像烈酒杯里的冰块一样粗;熬夜、过量感官刺激和卷烟焦油确实把他的嗓子搞坏了,难怪他对薄荷糖情有独钟。
        “艾格纳·泰瑞尔能造出情绪调节器和人工肺泡,当然也能这些精密部件衔接好,拼成人类的模样,再与调制过的人格数据相适配,便得到了个几可乱真的复制品。这种工艺并不少见,我相信你在那些下三滥的地方已经见识过了。你肯定没少享受过仿生应召女郎的温情脉脉吧,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因被识破而支支吾吾了片刻,不过他很快就想出了转移话题的契机:
        “我还以为你谋杀了某个人类呢,害得我白担心了一场。”
        “不是谋杀,是协助自杀。协助自杀算不上犯罪,相关的法令早就在十多年前就被移除了,在本州就有不少判例作为支撑。困境在于:你看,你,泰瑞尔先生,还有许许多多的好公民,都认为仿生人是自然人的财产。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害,于是我遵从她的意愿便是冒犯了泰瑞尔先生的权益。”
        “听听你的话有多荒谬——此类问题在最高法院那早就有定论了。如果你认为这位人造出来的漂亮姑娘和我们没什么区别,那我睡觉前就要和我的扫地机器人说晚安了。”
        “‘我们’吗?”安娜缓缓从椅子上直起身,金属手指紧握成拳。指缝里翻腾的怒气倾注在玻璃柜台上,令其蔓生出蛛网般散碎纤细的裂纹。“我想我不需要提醒你你我之间有多少不同。我能在化工厂的废水池里游十分钟的泳,而一下雨你就要披上防水外套。还有,我比你重上两倍还多。”


        IP属地:辽宁4楼2020-04-09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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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里斯托弗涨红了脸,仍想继续辩解。他有些滑稽地挥舞着小臂,说:
          “你仍是人类,只不过做了几道大手术。而艾莎,或者说再造出来的艾莎,只不过是工业制品,打创生之日起就只是一堆集成电路和仿生织物的构造品罢了。”
          “如果我不停地把属于人类的部分替换成义肢呢?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手指,从额叶到海马体,直到我身上再也没有有机物,到时候我还是人类吗?”安娜倾圮在海绵坐垫上,整个人颓然倒塌。
          “我不是来和你争论些佶屈聱牙的存在主义哲学的。人的本质源自身份认同,或许我把这些天的事和你讲清,你也会赞同我的观点。”
          “我的确很好奇一个藉藉无名的警察是怎么和艾格纳的仿生人女儿打上交道的。”
          “闭嘴,克里斯托弗,现在轮到我发言。”她理了理领子,神情简直像站在圣坛上,面对一整个教区的民众作圣诞布道的牧师那样庄重。
          “顺便,别再叫她‘艾格纳的仿生女儿了’,你明知道她有个人类名字的。”


          IP属地:辽宁5楼2020-04-09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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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需执勤的午后,安娜偶尔会到公寓楼北侧的未垦空地转转。那有座被炸弹削去一半的野兽派建筑,残垣后是片露天花园,终年戴着荆棘和稀疏花朵编织的黯淡冠冕,碎砖小路在低矮植被里参差排布。她无论从哪一处入口步入废弃苗圃,总会走到另一头的小蓄水湖。即使天气难得澄澈,湖边风景也说不上能让人心情舒畅:池水因藻类富集而呈现出病恹恹的黄绿色,几只野鸭模样的塑料船漂荡在油滑的波光上。堤岸是铅灰色的,被蝗虫啃噬过的梣树是铅灰色的,塑料船的野鸭翅膀也是铅灰色的,被好事者从死去已久的版画里打捞出来,绒毛湿重,再也不能滑翔。艾莎就坐在这诸多复苏鬼魂中央,双腿顺着码头腐烂的木制边缘垂落,孱弱得像片被灰烬驯服的金色羽毛。如果安娜愿意潜入忘川之水的更深处,拿出西进运动里淘金客的执着,她或许能回忆起这并非两人初次相遇;但过去惯于以缄默应答,要求她向门扉紧锁的记忆领域寻求回应也实在太过苛刻。她只是走了过去,问候她是否还好,因为艾莎看起来随时打算投入湖水冰冷浑沌的怀抱。
            女孩瞟了她一眼,迟疑地点点头;阳光曾以描绘翼琴和苹果花的温柔触碰过那汪晶蓝的冰蚀湖,从中能依稀寻回一丝眷恋,一点怀想;但浅色虹膜上有不见天日的沟壑,岩壁风化成是纸片样的绝望。于是安娜说了些保重之类无用的话,打算十分钟后再来查看一番。等到她绕着岸边慢跑一圈后,她发现女孩倒在码头上,呼吸如微弱。软而细密的头发盛放在打进大头钉的木板上,每缕金丝都是湖中仙灵临终前的一道梦。
            她拨打了急救电话。诊所年久失修,照明不佳;她坐在长椅的一头,一个有着碳纤维下巴的枯瘦男子蜷缩在另一头,喉咙里咕噜作响,害了热病似的呓语着。不用说,又是一个免疫抑制剂摄入不足的家伙。想到这,她背过身,以免合成部件被他看到,担忧自己的自在惬意就是对不幸者的无声嘲弄。她从《诡丽奇谭》的最新一期翻到半年前的特别增刊,又数清了墙皮上裂缝的数量,期间落满死蛾的灯罩一直在她头顶轻轻晃荡。最后,白大褂扶着女孩走出急救室,告诫她不要太过放任自己的仿生人了。


            IP属地:辽宁6楼2020-04-09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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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喂她吃斯库利玛是想哄她开心。适当使用确实能有效促进仿生人产生积极的情绪反射,但过量服用的后果可能是致命的。虽然我把她修缮如初,下次可能就没这种好事了。”医生掀起玻璃面罩,汗湿的脸上挤出个大大的笑容,露出几颗补过的牙。“所以行行好,把家里的药藏起来,不要让她贪得无厌的小手抓到。”
              医生不自觉地舔了舔干涩发青的嘴唇。他有对黄褐色的眼睛,充当救主时如同琥珀,现在充满嫉妒,近于灰狼。有些话他不曾出口,却还是传到了安娜耳中。真精美,是哪家公司出品的限量版本?方汀、泰瑞尔、还是微电子?我也想弄台这样的高档货色,可惜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大学哩。
              于是安娜盯着那对狼一样的眼睛,选出一副饱经试炼的人格面具,一字一顿地说:
              “谢谢你,医生。”


              IP属地:辽宁7楼2020-04-09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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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没活过,谈何死亡。”她的搭档汉斯总是这么说,接下来便要跟上一番长篇大论:
                “人类的高贵来自每个个体的唯一性。而这些仿生人与同类共享人格数据,难分彼此;光是想想就令我作呕。他们所谓的情感和自由意志不外乎一阵电信号,再尽善尽美的代码也没法弄假成真。仿生人装出自己也会对命运感慨万千,要我说,这不过是博人信任的伪装,绝非发自心底的悲怆。”
                汉斯将菲利普·狄克的观点挪为己用,随后把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放在塑料餐盘上。人们都说他禀性温和,就连吃速冻晚餐时都像是温莎公爵那样姿态端庄。事实上,他们真正该庆幸的是汉斯找到了其他仇恨对象。
                大多数逃亡的仿生人都对回归主人抱有严重的抗拒心理,有时宁愿以死相争,汉斯因此对仿生人流亡事件兴趣浓厚,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诱发流血冲突的良机。但艾莎倒是出人意料地乐于合作。安娜拨通她说出的号码,接听的职责便像橄榄球那样被丢来丢去,最后传到一个操着跨大西洋口音的男人手上。艾莎被关进一辆赶来的悬浮车里,而她则被请到另一辆车的后座上。可无论她问什么,黑人司机都表示无可奉告。
                直到她战战兢兢地在旋转餐厅临床的座位坐好,才意识到电话里最后那个与自己对谈的人就是艾格纳·泰瑞尔。拒绝整形手术的人很难掩盖衰老的迹象,但如果忽视他橘子皮一样松垮的脸颊,艾格纳依然算是个极富魅力的男子,不着痕迹地跨越了两人间身份的鸿沟,甚至还过问起安娜义肢的使用现状——毕竟她身体的相当一部分都出自艾格纳的设计,匠人沉醉于造物之美也是理所应当。可惜与艾格纳共度的四十分钟着实称不上什么值得反复的咀嚼的经历——旋转餐厅里的侍应生都是仿生人,手腕下方印着身份识别编码。以傀儡的标准来看,他们是完美无瑕的;谈吐优雅有礼又不显露恭维,嘴唇弧度令人如沐春风。但安娜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这些驯服的机器伙伴和那个晕倒在湖边的女孩同出一族。现在她清楚了,艾莎是故意服下过量斯库利玛的,计划借海啸般澎湃的神经刺激毁掉交感电路;而她,自由与法制的守夜人,轻易地剥夺了她自我毁灭的最后权利,不感到丝毫歉疚。艾格纳猜出了使她困扰的原因,声音温和地说道:
                “从奥斯汀到魁北克,数不清的工厂以我的名义吞吐着仿生人,用不了多久,数目便会与恒河之沙相若。但她却是最特别的那个,超越了人与机械的藩篱,让我之挚爱的生命在肉体消亡后也能在另一副躯壳里延续下去。”
                “泰瑞尔先生,你的女儿想自杀。”
                “这就是她的独一无二之处,区分她和其他仿生人的根本特征。我们都听说过仿生人反抗人类的案件,但那些仿生人无非是出于自利的原则,试图让自己的权益凌驾于人类之上。让板浦三郎耗却一生的所谓人格虚拟化,不过是一种对思维活动自以为是的戏仿;但艾莎的情形不同寻常:她唯图一死,别无所求。任何人格程序都不会容许自己做出这种抉择,因为它违背了每一条功利主义准则。这世上接受脑波扫描的人如此之多,但只有她的灵魂被忠实还原了。芯片制程、编码格式,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我的女儿。”艾格纳抿了口佐餐酒,继续说道:
                “很遗憾的是,艾莎的精神状态向来很不稳定,在那场悲剧发生之前就时常做出些不合理性的事,我一直很担心她。所以,在重建她的时候,我试图抹去阴翳,代之以上不透明的高光。但如你所见,我的努力尚未臻于尽善尽美。”
                “如果她再离家出走怎么办?”
                “我不会用人身禁锢这种低级手段限制她的自由。肉体是禁锢心灵的牢笼,可以轻易重铸,而她的心灵由我代为保管。早晚有一天,她会学会与曾经鄙弃的事物和睦相处。”艾格纳的语气惬意而坦诚,仿佛扭曲人格对他而言自然又美丽似的。安娜开始后悔起自己的决定,但太晚啦,太晚啦,她已经把羔羊放到了魔鬼的祭台上,让它引颈待戮。


                IP属地:辽宁8楼2020-04-09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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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她置身于泰瑞尔公司总部的地下区域,身负重重枷锁,每天都会有个穿防护服、看不清脸孔的人从她身上取走一撮毛发、一片皮肤;有时又截去她原本的肢体,换上碳纤维或是钛合金制品。以常理推断,她不可能在不借助免疫抑制剂帮助的情况下撑过如此多的改造手术,但她确实还活着,意识清醒地经受这一切折磨。不知多少个日夜后,困住她的激光栅栏毫无征兆地消失不见。肤色像牛奶或象牙的女孩穿着偷来的实验室助理服装,怯怯地递给她一串门禁手环,催促她从逃生通道溜走。她说这层楼只剩下安娜一个幸存者时,眼泪砸到雪白的地板上,如同浅浅的晶莹水洼。
                  安娜在她冰凉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作为报答,随后实验室、通风井和价值不菲的基因曲测仪轰然坍塌。她醒来时紧紧抓着被子一角,变幻莫测的霓虹从天窗奔向她的眼眸,那是个有关于虚拟伴侣的全息广告:半裸的短发美人蹲坐在玻璃幕墙上,对看客伸出一只轮廓完美的纤手。她看见虚拟伴侣的嘴唇微张,盛满不解人心的天真与冷漠。
                  第二天她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看起来某个更善于以文字形容图景的人偷窥了她的梦境,以一篇调查报告当作炫耀,她决定置之不理,继续与汉斯争论起处置贩毒少年的合适办法。头发卷曲的男孩就坐在拘留间里,满不在乎地看着这对警察,老早就知道他们对自己束手无策。一个实实在在的少年犯可比什么盗梦的魔术师棘手多了。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她每天都能收到封匿名邮件,总是有关于那个流亡之梦。从遣词造句的方式推断,均出自一人之手;但每一天的邮件内容都要比前一天模糊不少,似乎写作者患上了严重的阿兹海默症。起初她尚能保持无动于衷,但就在和汉斯争夺一罐煮豆子的工夫,艾格纳的脸毫无征兆地浮上眼帘。还有他镇定自若的誓词:
                  “她的心灵由我代为保管。”
                  泡泡破了,血管中毒了,罐头里的番茄汁洒在地上。汉斯嗔怪地看着她,困惑于她突然出神的举动。他挪到安娜身侧,注意到对方正呆滞地盯着屏幕上最后一行字:
                  “我害怕我会忘记。”
                  梦境是过去的回声。


                  IP属地:辽宁9楼2020-04-09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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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游魂般满无目的地飘荡在家门前的街道上,差点和一名滑滑板的中学生撞个满怀。在一串含糊不清的骂骂咧咧中,她垂下头,逃向街边掉漆的长椅。临近圣诞,街边橱窗早早挂上了拉花,入夜后就闭门谢客。此处衰败景象和冬日瞑寂一同浸透她的心底,让她不由得失语。她感觉自己的心就和纷纷扬扬的细雪一样不住地下沉,下沉,落到甜蜜晦暗的幽涧中。但雪落到肩头就融化了,没法把她埋葬。然后她看见那个女孩从迷蒙街灯投映的幢幢鬼影里缓缓走出,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我想我还记得你。”安娜伸出手,想要轻触她的脸颊,但她坚决地侧开脸。
                    “你愿意结识的是什么时候的我呢?是对实验品伸出援手的我,是自杀未遂昏倒在湖边的我,还是现在这个畏惧呢喃与抚摸的我呢?我只知道,几组电极会趁我熟睡时侵入我的伪神经系统,如虹吸管般将我的一部分取走。”
                    “十二封邮件,也就是说…”安娜哽咽着,说不出话。
                    “十二次人格摧毁和重建。我曾以为永志不忘之事其实也在日益消融;看来无论我如何自我麻醉,仿生人总归和人类有所不同。总有一天,艾格纳会张开双臂拥抱他构想出的完美女儿,到时候我不记得你,而在他身边粲然微笑的也不是我。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些时间。”
                    克里斯托弗转了转椅子,用中指托着下巴,说:
                    “然后你就带她去做了脑波扫描,保留了她那一刻的人格,又遵从她的意愿毁掉了她的躯壳;这么一来倒是说得通。不得不说你确实让我对仿生人的看法起了变化,但个例不具备代表性。我还有一件事没搞清楚:艾格纳难道没有认出来你就是当年越狱的实验品吗?要知道像艾格纳这种人,为了阐明你不受自体免疫困扰的原理甘愿奉献余生。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会有场革命…而革命总是意味着人道主义灾难,但你肯定要和艾格纳一起被供奉神坛上。”
                    “他当然认出了我。”安娜从口袋里翻出一支装满药液的针筒,在克里斯托弗眼前晃了晃。“这是在我开枪之前艾莎递给我的。注射到咖啡杯里,做上一整天好梦,醒来时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玻璃牢房中。艾格纳以此作为测试,倘若她遵从父亲的意愿骗我服下麻醉剂,则说明艾格纳对她人格的重塑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以结果论,艾格纳失败了,我赢了,她的选择和五年前如出一辙。”
                    “嘿,你该不会是在戏弄我吧?艾格纳怎么可能就此罢休?天啊,天啊,你惹上了那些冷血的豺狼,我又该怎么办…”克里斯托弗一会儿抓抓头发,一会儿挠挠耳朵,手一刻也安分不下来,仿佛衬衫下爬满了虱子和跳蚤。
                    “别再反应过度了,克里斯托弗。是有几个家伙盯上我了,我感觉得出来;但他们还在踌躇不前,等待时机下手,毕竟我也不是几个雇佣杀手就能悄无声息除掉的。”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克里斯托弗从小冰柜里拿出茶褐色的玻璃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酸啤酒。进肚的原麦浆让他平静了不少,总算能继续条理清晰地讲话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想办法冒用别人的身份,弄张到南美的飞机票。也许我能过上隐姓埋名的安稳日子,也许还没等到机场我就会被泰瑟枪射中。但无论如何,她自由了;作为好心的回报,她的思绪恒久漫游于网路时,我亦在她的回忆里长存不朽。”
                    她抚平外套上的褶裥,把塑料椅子踢到一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浇铸出的金属腿踩在铺了廉价毯子的地板上咚咚作响。
                    “永别啦,克里斯托弗。”


                    IP属地:辽宁10楼2020-04-09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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