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无声（《金陵访琴录》，精读系列之二）

山东的这四处地名，王先生用的都是史上的旧称。
滕城是滕国的国都，就是现在的滕州。
营陵是营丘在西汉时的称谓，也就是当年齐国的都城临淄，现在的淄博。
《战国策》中有载:“(齐都临淄)甚富而实,临淄之途,人肩摩。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鞠。”
平陵是济南的古城。
沙邱即指沙丘，此处并非王先生的笔误。“邱”原来只是用于地名、人的姓氏，后因孔子名丘，为避讳，清雍正三年上谕除四书五经外，凡遇“丘”字，并加“阝”旁为“邱”。
李白在《沙丘城下寄杜甫》一诗中有言：“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可见沙丘城离汶水不远。因冀鲁一带方言中“蛇”发“沙”的音，有人认为“蛇丘城”属于今天的山东肥城；也有人认为“沙丘即瑕丘”，就是指今山东兖州；而羊烈夫妇墓志中有“沙丘里舍”的记载，也有人主张“沙丘”，为今山东新泰。
至于王先生笔下的沙邱,究竟指上述三地中的何处，如今已无从考据。

而文中提及的王氏、高氏、张氏，他们究竟又是谁？那些雷琴（唐琴）、宋琴、落霞式古琴（亦或是琴名叫“落霞”）、“冰清”（琴名）的具体信息，如今也已都无从知晓了。
成公亮先生于1984年发表在《人民音乐》第九期的《齐鲁藏琴录》一文中，提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他在山东各地所见到的劫后余生的五十几张老琴，从中笔者也未能找到与上述四琴有关联的任何蛛丝马迹。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当今存世琴名为“冰清”的，其出处一定源于北宋王辟之的《渑水燕谈录》。
钱塘沈振蓄一琴，名冰清，腹有晋陵子铭云：“卓哉斯器，乐惟至正。音清韵古，月澄风劲。三余神爽，泛绝机静。雪夜敲冰，霜天击磬。阴阳潜感，否臧前镜。人其审之，岂独知政。”书“大历三年三月三日上底，蜀郡雷氏斫。”凤沼内书“贞元十一年七月八日再修。士雄记。”声极清实。山茌陈圣与名知琴，少在钱塘，从振借琴弹，酷爱之。后三十年，圣与官太常，会振侄述鬻冰清，索百千不售。未几，述卒，其妻得二十千，鬻于僧清道，转落于太一道士杨英。久之，圣与以五十千购得，极珍秘之。或以恶陵子，杜牧之道号。篆法类李义山笔，亦莫可辩。又不知士雄何人也。
王辟之（1031年-?），字圣涂，临淄人。
渑水，就在今天的山东淄博一带。

再扯点题外话。
或许有人认为王先生文中的“流传有绪”，应该写作“流传有序”。其实不然，尽管古文中有时“序”和“绪”可以通用，但大多场合下“序”和“绪”这两个字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序”指“次序”、“序列”，而“绪”的本意是指蚕丝的头，指事物的开端。由此可见“流传有序”强调顺序，而“流传有绪”则强调源头。

原文（二）：
余旧藏以春雷为最，传为宋徽宗万琴堂故物，芦沟桥事变后燬于火。每一念及，夜不能寐，嗣后旋得旋失，不复记忆。
燬：原文写作“火”+“尾”，即“毁 ”字旧时的一种异体写法，本文写作 “燬”。
用通俗些的语言描述如下：
我的旧藏中以“春雷”琴为最佳，相传是宋徽宗万琴堂的旧物，七七卢沟桥事变后，被焚毁于火中（或指战火）。每每想到它，便彻夜无法入眠，以后常常恍惚间觉得此琴很快又复得，不久却再次失去。直到后来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世人都认为王生香先生一辈子最钟爱的古琴，不是“古涧松”（ 《金陵访琴录》中的第一张琴），就是“古调”（ 《金陵访琴录》中的最后一张琴），殊不知王先生这一辈子的最爱，居然是一张不复存在的“春雷”。 也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旋得旋失，不复记忆。”聊聊八字，痛失所爱的悲怆之情，跃然纸上。

“春雷”琴在琴史上可谓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戊日设弦已施漆，信有鬼斧兼神工。选材酣饮冒风雪，峨嵋松迈峄阳桐。吴越百纳云和祥，‘春雷’亦见宣和宫……”这是清末琴坛巨擘湖南杨宗稷咏雷威琴的诗句。
唐琴以雷琴称雄；雷琴以雷威扛鼎；雷威以春雷为最。
“春雷”琴历来为琴人所重，其流传经历，注定坎坷曲折。
明代《清秘藏》中载：“春雷，宋时藏宣和殿百琴堂，称为第一。后归金章宗，为明昌御府第一。章宗殁，挟之以殉。凡十八年，复出人间，略无毫发动，复为诸琴之冠。天地间尤物也！”
第一位有明确记载的琴主人为宋徽宗赵佶，此琴为宣和内府 “万琴堂（或百琴堂）”中第一品。
第二位琴主人是金章宗完颜璟，他将此琴列为明昌御府第一琴，被收藏于承华殿中。金章宗死后，以此琴陪葬。在地下埋了十八年后，重见天日，成为元宫中的珍宝。
第三位琴主人是元朝丞相、大琴家耶律楚材。耶律楚材后将春雷琴与种玉翁《悲风谱》一起赠予其最尊敬的老师万松老人。
第四位琴主人是佛法大师万松老人。
第五位琴主人是耶律楚材之子左丞相耶律铸。万松老人后来将此琴还回到耶律家。而耶律铸坐事罢官，被籍没家私时，“春雷”琴则再次复入元内府收藏。
第六位琴主人是傅初庵，元朝学者。此琴来自于元帝的赏赐。
第七位琴主人是赵德润，同样是元朝的文人学士。
第八位琴主人是朱元璋。此琴在元朝灭亡后，被明朝皇宫收藏。
之后春雷琴便慢慢地人间蒸发了，直至音讯全无。从此琴坛也很少有人谈论或再见到这张千古瑰宝。

时隔五、六百年后的今天，存世有四张题名“春雷”之琴，加之王生香先生焚毁掉的“春雷”旧藏，均认为出自于宣和府， 究竟当年宣和第一琴的“春雷”是否尚在人间呢？
不妨来看看现存世的这四张春雷琴，他们分别是旅顺博物馆藏伏羲式“春雷”琴、上海博物馆藏霹雳式“春雷”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连珠式“春雷”琴、汪孟舒旧藏凤势式“春雷”琴。

（一）伏羲式“春雷”（现藏于旅顺博物馆）

伏羲式，晚唐或五代制作，桐木斫。通长123.2厘米；肩宽20.3厘米；尾宽13.9厘米；底厚1.1厘米。
通身发小蛇腹断纹，黑漆、金徽。圆形龙池、扁圆凤沼。池沼内未见腹款字迹。琴面部的弧度较圆，项、腰两边棱角无浑圆之项，而琴底两处棱角浑圆，减薄的特点十分明显。护轸之间，凤舌之下未见减薄迹象。池上刻草书“春雷”二字，池下刻大印一方，篆书“苍海龙吟”四字。其流传过程已不可考。
查阜西先生在1962年对此琴的断代鉴定意见：“顷到馆，得见旧藏两琴，其一曰春雷，漆糙均古、小蛇腹断、断齐而长，唐代物也。未必即宋内府原品，或民仿野斫，但时代绝不在五代之后。”
从查先生的语气来看，倾向定此琴为五代之作。郑珉中先生则认为此“春雷”题名及“沧海龙吟”大印均系重髹后所刻，原有字迹隐约而不能辨。因此断定旅顺博物馆的“春雷”琴，绝非宣和百琴称最之物。

（二）霹雳式“春雷”（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霹雳式，五代至北宋年间制作。通长121.3厘米；隐间112.5厘米；额宽19.5厘米；肩宽21.8厘米；尾宽16厘米；厚5.5厘米。

琴面浑厚作半椭圆形，琴形宽厚，边沿圆润。琴面为杉木斫，木质苍古。髹黑漆间栗壳色漆。修补缺损处现瓦灰胎。琴面发冰裂纹，底为蛇腹断。骨徽，紫檀岳、尾，足、轸为牙质。圆形池、沼，池径7.3厘米，沼径5.5厘米，并以竹材镶边，接口于左侧。池沼内纳音微隆。琴背龙池上方阴刻篆书“春雷”，池下方阴刻篆书“风雷月高”方印及“春华”圆印，均填朱漆。

海上琴家吴金祥先生旧藏，1960年入藏上海博物馆。

（三）连珠式“春雷”（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馆）

连珠式，通长126.0厘米；肩宽22.1厘米；尾宽17.2厘米。
黑漆，通身小蛇腹断纹，具细密流水断。玉徽、玉轸、玉足，龙池圆形、凤沼长方形。池上刻草书“春雷”二字，填绿。龙池左右分刻隶书铭：“其声沉以雄，其韵和以冲”、“谁其识之出爨中”， 腹中无款。钤印一，印文剥蚀。龙池下似曾另存一大方印，但经漆补，隐晦不清。

民国时此琴曾经何冠五、汪景吾、张大千等名家递藏。张大千先生过世后入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张大千先生称自己所藏的“春雷”，即元人周密《云烟过眼录》中着录的宣和旧藏。杨新伦先生记得张氏的春雷琴，解放前夕得自广州，其认为此琴有似非宣和故物之疑。而台北琴家容天圻先生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有关人员，则均将此春雷琴定为唐斫。然而其尺度大于传世之十六张唐琴，而形制风格、工艺特点均与唐琴不符。琴背池上之“春雷”二字，显然为后刻，而字的结体笔意均系摹自北京琴坛耆宿汪孟行先生旧藏春雷琴的题名。

（四）凤势式“春雷”（现藏于北京郑珉中后人）

凤势式，亦称魏扬英式，盛唐制作。通长123厘米；额宽18.3厘米；肩宽20.5厘米；尾宽14.7厘米；最厚5.4厘米；底厚1.4厘米。
表髹朱漆，其下为黑漆，再下为栗壳色漆。金徽，纯鹿角灰胎，琴面发小蛇腹及细纹断，琴背为蛇腹间大冰纹断，池上冰纹相聚处如梅花头。鹿角灰胎之下有黄色葛布底。龙池、凤沼均作扁圆形，池上刻二寸许草书“春雷”二字，书体与台北张氏琴所刻基本相同，仅笔画略细于彼，刻工是漆下的旧刻。池下刻细边大印一方，篆“玉振”二字，池内似有墨书字迹，今模糊不能辨。
此琴原本是清朝裕亲王的王府旧物，光绪年间为大学士徐桐购得，而后作为女儿的陪嫁，归了孙莲塘尚书之子孙毓骥（展云），后传于儿子孙寿芝，寿芝早亡，其妻姐章鑫（稚兰）将此琴赠予了北京大琴家汪孟舒先生。汪先生是清末古琴名家满洲佛诗梦（叶诗梦）的入室弟子。汪先生故去后，琴归北京琴家郑珉中先生收藏，郑先生作为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也是管平湖先生的得意门生。2019年6月郑先生仙逝，此琴目前应该仍然留在其子嗣家中。
郑珉中先生曾撰《宋宣和内府所藏“春雷”琴考析》一文，认为汪孟舒旧藏就是北宋宣和内府所藏的“春雷”。
其文章最后的结论是这样写的：
汪氏“春雷”琴既具有盛唐琴的时代风格特点，又具有雷威斫琴等种种不同寻常之处，更有入章宗墓十八年复出人间的痕迹，这些都给了我们最为有力的说服。其他如朱漆与景泰蓝轸足，也进一步证实了它的流传之绪，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它不是周密所录的“春雷”琴呢？在周密的《云烟过眼录》中还记录有欧阳率更《卜商贴》、孙虔礼《书谱》、阎立本《步辇图》、展子虔《游春图》、顾恺之《烈女图》、胡環《番骑卓歇图》与吴彩鸾所书《切韵》等等。这些书画珍品均辗转流传于明清内府，著录于《石渠宝笈》以至于今，而周密记录的一张唐琴“春雷”成为明清内府之物而流传于世，又何足为怪呢？

结语：
尽管郑珉中先生是当今古琴鉴定方面的权威，但是由于论文涉及了自己的藏品，即便各种论断，证据凿凿，笔者内心还是存疑。
窃以为存世“春雷”，皆未必是宣和原物。

至于有人认为《听琴图》中穿玄袍的弹琴人就是赵佶，所弹之琴，很可能便是“春雷”琴的原型。由于画中琴，明显为仲尼式，而仲尼式最早应该出现在晚唐，尊孔尤甚于宋，琴式亦然。可见《听琴图》中的琴，也不太可能就是斫于盛唐时期的“春雷”。
借鲁迅先生的名句，稍做修改后结束本文。
“琴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话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