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斯极了！

小婉小婉，吃饭大碗，不够再添，还要续摊。

我抱着玩偶，像一座石像立在房门口，好让人一开门就能注意到我。
“父亲！”
殷切地唤着他，心下又有些怯怯：我已经三日没有见着父亲的影子了。婆婆说他很忙，我并不能全然理解“忙”的含义。小孩儿忙着吃与顽，大人们又忙着什么呢？在家门外边的那一处世界，父亲也忙着同他的好朋友们玩游戏吗？
“阿秀教了我一个新游戏……”
阿秀是卖油翁的孙女。只有每旬她随祖父来我们家时，我和她才能够坐在门脚，说上几句话。父亲从不准我出门，也不许坊间的孩子来找我玩耍。我没有其他玩伴。
“——你得空陪我顽吗？”

【小婉的手很小。正在生长中的细柳似的孩子，连骨骼都是柔软的。听她的阿娘说，小婉学走路很慢，但学说话却很灵光。我不知道这两项，哪件更让人惊惶一些。是有一日逃跑笨手笨脚，还是太爱滔滔。】
【程二叫我去商号里和大账房学如何平账，所以在他那儿耽搁了几日。回到我和小婉的小院子，问，她在哪儿？许婆说，她在午睡。换了一身更软和的衣服，湃发着皂角的洁净香气，不一会儿，她醒来了。好像总是觉得拿时间去睡觉，就让玩乐吃亏，使娃娃寂寞。】
得空了，闺女，来
【我招手，由她团团地滚进怀里。她小小的青色发漩簇在眼下，很娇弱。】
阿秀教咱们玩什么？

父亲的手是清瘦的，指间有粗糙的两三点褐色，像偷藏了几枚糖豆。婆婆和别人说，这不是一双富贵的手。什么是富贵？我不知道，得问一问父亲。但这个问题要编号，要排队，我还有许多别的“是什么”“为什么”……
只有在被我的手拽住时，他的手掌才显得宽大、厚实。
“这个游戏叫作过家家！今天，我是父亲。你，是小宝宝。”
我郑重其事地宣布着，把布娃娃高高举起：“她是小小宝宝。”
“阿秀说，还必须有娘。”
再往下讲，就是一桩自己想不出理由来解释的困惑了。两撇短而浅的眉毛拧了起来，小声地问他。
“为什么必须有娘？”

【在孩子第一次知道向我询问，母亲在哪的时候，我撒谎，说，母亲生病死了，去了天上，在享福呢。她又问，那，什么叫享福？】
【她手中捏着的娃娃，梳着两个和她如出一辙的蓬蓬的鬏鬏，以蓝色的发绳束缚。慢慢地应道。】
好，她是小小宝宝。阿秀说必须有娘？
【母亲这个字眼，不是不能提的禁忌。只是被淡忘了许久，我甚至没有反映过来这是必须，甚至是缺失。遂问她。】
那，请许婆婆来扮阿娘。成不成？
【孩子从哪里来？从清晨的第一朵花的肚脐里掉出来？由白鹤衔着襁褓送来？】
因为……
【我将她搂得紧了一些。】
她会给小宝宝做糕饼吃，爹和许婆婆就不用上街去买了

细小的手指头拢起来，一下一下理着布娃娃的绒线头发，听见父亲要找婆婆来作“娘”，忙不迭摇头，压着声音说道。
“不要不要，婆婆不会乖乖听我的话，我们不要叫她。”
而父亲的回答并没有解开我的困惑，反使我冒出了更多疑问。我搂着布偶，伏在父亲膝头，歪着脑袋望向他，连声问道。
“那街上卖糕饼的人是‘娘’吗？等小宝宝学会做糕饼，她就变成‘娘’吗？要是小宝宝不吃糕饼，是不是就无须有‘娘’了呢？”

【她像一条刚洗好澡的小狗，浑身披挂无害的毛绒，一颠一扑间都是柔和的香气——不至于使我应付起来如坐针毡。】
哪有不吃糕饼的小孩儿呢？爹是用——芙蓉糕，青红丝，话梅糖（不吃自己改哈）把你喂成这么大的，你太小了，不记得了。可是，怎么说起娘了呢？没有她，就做不起游戏了吗？
【没有她，我们就没有家了——】
【我搂起小婉，小婉搂起娃娃，我们三个人相互依偎着。】
想娘亲了吗？

为什么提起了母亲呢：因为阿秀说是“必须”，因为就连许婆婆都有，因为我总能从这个称谓联想到某个温暖、轻盈、柔软的怀抱，因为……
“真的么？我是小小宝宝的时候也吃这些？我娘亲呢，她长什么样？”
文绽是关心则乱，殊不知这一连串的发问，不过源于稚子探究的天性，与“为什么月亮会变幻形状”、“肚子里的臭臭从哪里来”，其实是相同的。她像瓷缸里的一条小金鱼，偶然游到谎言与隐瞒的边边上，一摆尾巴，甚至不曾去触碰这层边界，又游开了。
在回想“娘亲”其人无果之后，我很快便将方才的疑惑抛在一边，只是轻轻摇摇头，说道：
“我都想不起来了呀。那我们就不要‘娘’了。”
从父亲怀里钻出来，把布娃娃放在他手里，笑道：“好啦，现在，‘爹爹’要出门啦！在我回家之前，小宝宝要好好照顾小小宝宝！”

【她母亲的面目很模糊，帷帽笼着轻纱，我不能分辨她的眉眼，只知道她总在哭。一月份的泉州港，海风迎面，却不觉得冷。南方果然是没有雪天的，她一身缟素，就是天地间唯一的白色。】
她……长得和你很像……你长大，爹给你买一面菱花镜，然后不就知道了？
【又说。】
那真是很久了，从前，吃荔枝只能吃晒干的果子，都不是一种香味哪，你知道吗？

爹爹又在骗我。起先说荔枝核吃进肚子里会长出树苗，后来说荔枝吃多了会把牙牙都甜掉，现在竟说起有人将汁水饱满的荔枝晒成皱巴巴的果干再吃。什么样的笨蛋要这么做？
日头一寸一寸地短下去，下一回再和爹爹做游戏又会等到什么时候呢？我便无心去追问荔枝的吃法和镜子的花样了，不耐烦地跺着脚，吵闹起来：
“怎么会有晒干的荔枝呢？好罢好罢！您不要再胡说了，太阳公公都要回家啦！”
立即从他怀中钻出来，把布娃娃放在他手里，笑道：
“现在，‘爹爹’要出门啦！在我回家之前，小宝宝要好好照顾小小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