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城门旁的法师酒店里当伙计，老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富法师，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穷法师，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果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莉亚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莉亚是站着喝酒而有法师塔的唯一的人。她身材很娇小；一头耀眼的金色长发。穿的虽然是法袍，可是又旧又褪色，似乎十多年没有换。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大坑道，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她无姓，别人便替她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莉亚。莉亚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莉亚，你法袍又添上新破洞了！"她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果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枚银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骗菜鸟佣兵做任务了！"莉亚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骗了佣兵乔治，被他爸满城追。"莉亚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研究不能算骗……研究！……学者的事，能算骗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安诺遗迹群"，什么"破碎天国"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莉亚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莉亚，你当真是学者么？"莉亚看着问她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委托也招不到呢？"莉亚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大坑道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莉亚，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莉亚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魔法么？"我略略点一点头。她说，"学过魔法，……我便考你一考。火球术是怎样发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莉亚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导师的时候，教学徒要用。"我暗想我和导师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导师也从不教火球术；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她道，"谁要你教，不是念几句咒语吗？"莉亚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火球术有四种发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莉亚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莉亚。她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莉亚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莉亚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国庆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莉亚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枚银币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她怎么会来？……她破产了。"老板说，"哦！""她总仍旧是委托。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委托佣兵探索大坑道。大坑道，探索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道歉，后来是赔钱，赔破产了。""后来呢？""后来破产了。""破产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离开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莉亚的确破产了。[1]
拉赫瑞恩白枫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