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孟冬，今岁早已转寒，而秋实收毕，四野复旷，正是禁中为军中戏之时，亦是我历来一夸马技之际。我生来所好颇多，或赏玩罕物、或驯服名马、或挥杖击鞠、或纵酒寻欢，凡上种种，我既通且精，尤其击鞠一事，实乃以玩乐取赏识之道，岂不快哉！】
【初五日晨起，我与宗亲、臣工依序入东内苑，行罢诸礼，我放眼而望。但见毬场杂草焚尽，其下平滑如镜，并洒油以润，地有千步之阔，两侧球门各坐莲花台，后坠锦线网囊，我不禁心生妄念——我之毬场应如是！暗暗压下己思，同众人料理完繁礼琐事，才终于到了开球时。我身穿窄袖黄襕，跨大宛马，手持弦月球杖，列于阿耶身后，待红球抛出，阿耶策马挥杖，向球门网囊内攻去，待场外卫士举红旗以示球进，我振臂与众人齐贺圣人取头筹，高呼曰】
万岁！
【我双脚踩着马蹬，一下一下轻磕马腹，离阿耶五步处勒马，行至他马前下拜，贺道】
阿耶神技！国朝万年！儿心内有感，愿代翰林供奉为阿耶赋诗以记。
巧捷击鞠演武技，满朝军戏更何求？
厉兵玄菟笑隋志，饮马余吾轻汉侯。
千秋王图入天阙，四方夷狄拜冕旒。
长安万家笙鼓竞，争向阊阖贺国休。
儿有诗情却未名，伏望阿耶赐名。
【我御前献诗与之后击鞠，皆为得赏，无论圣心朝议，抑或金银财货、香车宝马，无一不是我所欲。再上马时，更发意气，等阿耶返御台上观，与身侧交好、服色却异的闻朔川道】
今次可还要赌？胡姬半百？
【我若胜，必向他讨胡姬五十人，若输，我便送他五十岁胡姬一人。】

【杪秋过后的草场早无丰美之相，猎山上的生类偃旗入眠，我等万物之灵便殊无意趣，只能在一方锢地演练马技。万幸，也并非是一团死气。】
【帝王设宴奔星，臣工皆列座。我为李长檀专门择了一匹温顺的牝马，饰以软毡玉配，私心却希望他不要上场。昨日闹得太厉害，险些误了圣人击鞠的雅兴。可他的阿耶如今在毬场上风举云飞，身为龙子怀具龙气，哪怕不能耀於九天，也不该畏缩寒潭。】
【我扶他上马，将臂膀上的缚带结绑，之后执缰，也翻身於马鞍坐定。牝马纵然温和，可也是军中专供马戏的良种，疾行颠簸。圣人高瞻，场下一览无余，他的马术是我亲手教授，於是行至边庭，松手随他去了。】
【身侧魏城驱马前来，我与他是惯往的酒肉朋友，肆无忌惮的嚼荤话】
魏城公还是节制一些，某就算出得起这半百胡姬，公“日理万姬”，难道还吃得下？
【胯下的卢嘶鸣，闲庭信步般晃首前踏，我松挽辔缰，任由宝驹步驺有同。一柄偃月杆划过半空，停在他眼前】
赌，但我要你府上的玲珑佛塔，可愿割爱？

【我平素爱奢华，总觉仪服配饰之精美、饮食用度之豪侈，才与我今生天定贵命相配。是以，大宛马饰以金络脑，而我马缰又勒得急，座下良骥不免喷了两下鼻息，我拍了拍打成结的马鬃，闻他言反倒激起一腔豪气，爽朗一笑，不以为意地回趣道】
守缺岂不闻天葵未至、嫩瓜初成、玉户始开的豆蔻佳人，大丈夫若采之，可大益肾水吗？莫说半百胡姬我自有用处，便是我日日御之，勤耕不辍，他日你我宴游再相见，睹我形神，恐也觉我如食仙药，容光焕发。届时我赢得房中仙名，免不得还你要为我题诗作贺！
【我辈正当年少时，岂能不发少年狂？我左手攥着马缰，右手将弦乐球杆翻转一周，复往左侧一抛，左手再灵巧地将缰绳甩至右手，抬起时正接住刚好落至左侧的球杆，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我似有意炫耀般，左手挥了挥杆，先问道】
玲珑佛塔？既入酒肉门中，怎转信佛了？耐得住诵经食素的寂寞？
【不待他答，又道】
我那六弟才是正经的佛祖侍者，我本想将这宝物予他，既然你开口讨作赌注，我便遂了你心意。赌了！
【怕他与我一样，以岁数充人数来耍滑，补充道】
五十名胡姬换佛塔一座，你合算得很。

【苍穹治下是殿中高处，那里分列御座，为帝后观毬之所。但我朝无后，故那处如今孤零零空挂挂，等着各方敬献圣人心中最适娘子。我向那座望去，上下簸动的马背使我只能窥到一个颀立的身影，而帝国主人的神色晦暗不明，隐在墨黑的僕巾下。】
【闻府处境日艰，恐真落到越二顽笑的谶语。我时常分不清家族的衰落是天殛还是人殃，禁内太后端坐，台阁祖父岿然，但子孙凋零不肖，佃租客户削减。流水般的用度都是强撑给外人看的体面罢了。士族门阀就是这点不甘，哪怕遍体鳞伤，心头酿血，也要抖擞最强势的羽毛。】
【我垂臂，球杆也摩擦在地块。那处缠布着几条土痕，是前人犁磔出的路】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这甫入冬，魏城公就开始觅春意了？圣人还在御台上观，你是他儿子，我可不是，落得他耳里，还不得是我左右不曾规劝之过。
某不拿前程送你，有新花样不如尽落毬场，待公宴游出兴，某陪你痛快。
【赛事将起，我与他不属同队，腿夹马腹驱策入场】
若是赢了径直送去普慈侯府，他生辰将近，某也算，借花献佛了。如何赢法？你我个人算击数，还是两队比胜负？

【击鞠、拔河的谕旨传晓各处，其义无非是阿耶欲与宗亲群臣同乐，少长无异，贤愚皆及，如有纵马夸武之意气少年，或志在千里之伏枥老骥，自是恩赏加身；若有体弱不堪一局之老少，也不过是付之一笑，而我如今仅是几句猖狂之语，不知切中了场上多少男儿之心，阿耶之责怪又何来？】
【而阿耶拔得头筹后，归于上坐观余下较量，我队内受恩可着黄襕的台省高官尽廉颇老矣，虽能挥杖策马，一逞风流，但终究占了个老字，方才也一并跟着阿耶恭贺谢恩去了。空下来的缺儿除补了几个宗亲子弟，便是技艺高超的马球供奉，我之赢面已是占了七分。至于剩下三分是他那队几个世家子弟，尤其是博陵崔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之流，仗着族内阀阅可观，屡欲与天家试比高，不知尊卑是何物。朝那几人处扫了一遍，后驱马离闻朔川更近些，二马并头，场上诸多世家，唯有吴兴闻氏识天威，懂进退，如此我才能与他常在一处玩乐。伸手一拍他肩，笑道】
盛世江山，万里无疆，就算北地凛冬，南方处处四季如春。你我生于斯，长于斯，天地之间何时不可觅春意？
【言罢向左一牵缰绳，驱马与他分开。不及追究他送佛塔之深意，只道是如他所言，借花献佛，以愉皇亲。】
军中之戏，必是齐心协力，两军对垒，自当以队决胜。我与你打满一场，上中下三局总而论之。

【皇孙贵胄，自有轩昂壮气。可大唐立国并非靠己，而是撑在我们汲汲阀阅之上。九品中正我们傲立群雄，那时陇西李又在何处？是凭一腔孤勇搏的血路，还是靠邦交联姻稳的江山呢？】
【李长檀总也有这种自出的傲气，那是他的圣人阿耶赋予他的，是皇权下放指缝间偷出的荣光。我总会敲打他，什么是皇权，什么又是王室。什么是天下，什么是朝堂。天下是百姓堆积而成，而朝堂是博弈折冲、分割利益的屠宰场。没有什么光鲜亮丽的明堂，有的不过是你保我不死，我助你发财。】
【我瞥向身侧的李长牧，面上挂着圆滑如沐的笑容。他所道不错，军中戏为明秩序，多不以个人为主。令行禁止，军队只需要发出一种声音，但这些零散的马球队仓促组就，各人之间还有着自己的考量，世家间还龙争虎斗，真能通力合作？】
【按下疑惑，因时间紧迫，还是免了讨价还价】
好，我队中不只有圣人近侍千牛，还有金吾，羽林，豹骑番上的军士。魏城公养尊处优，可不要被打的太狼狈了。
【执缰入场，先诈马向场周奔去以壮士气。待主者开球，当先冲向前方截断。】

【为公侯者，居则华室，食则珍馐，饮则琼浆，寝则丝衾，是进必尊荣，退必无忧，谓之养尊处优。常人道，芝兰之室多贵草，不经风雨必轻易可摧，于苟活一事，不如道旁稗草远甚。此话可讥！此心可鄙！芝兰贵草又何必取美于苟活？荣则馨香满室，枯则佩予贤人，所以称贵。如今天下，豪门蓄绝学、藏孤本，故文臣多麟儿，将门多虎子，乃有累世家业，代代高官。若以养尊处优而轻公侯，实在大谬。】
赵奢乃宗室之身，统领军事，一朝扬名阏于，强秦万夫不能当，诸侯不敢窥伺赵国；霍去病系卫氏外戚，十七而从征，弱冠而取祁连山、封狼居胥，匈奴为之胆寒，不敢南下而牧马，此二人可为养尊处优之英雄？
班固、王导世家之人，前者文能著书述史，武能燕然勒石；后者治世安国、德重功高，此二人可为养尊处优之贤士？
【看他已策马入场，不知他听进几句，再见他周围都是世家子弟，故意朗声大呼道】
守缺，万不可小觑诸位“养尊处优”的世家英杰！他们个个家学森严，文修武备，不比你这个千牛差！
【暗中摆他一道，随后哈哈大笑，策动缰绳，向我队半场奔去，方才已有马球供奉分好位置，等到卫士抛球，我瞅准落点，先侧身挥杆击去，红球往他侧球门飞去。】

【我看向周围的子弟。左前锋郑途，郑小公爷。荥阳郡公世子，实打实的五姓子弟，山东旧族，书读的还不错，就是马术差了点，可惜就着自己的身份，总有人兴冲冲的让着他，让他沾沾自喜於骑术，爱往前争抢。】
【右前锋裴九，中眷裴府的宗子。人倒是喜好武艺，可惜不爱读书，光有一杆子蛮力。人送外号裴无首，脑袋有没有差不多。他身后跟着的是甫入金吾卫的裴十一郎，他叔叔留下的遗腹子堂弟，生产时候有些艰难，长得也和麻杆鸡一样，别说中用了，看都不中看。】
【哎，偏偏每个人心气还高。】
别听他的反间计，正中对手下怀。我们世交兄弟，某的骑术难以望公等项背，心悦诚服，大家心内有数。
【我开始当面斥责】
魏城公，兵不厌诈是三略所载，太史公也赞过。但你皇室贵胄，天意昭朗，於马球场上玩此手段，未免太小人行径。【一指御台上他阿耶】圣人得天下倚靠阳谋，阴谋诡断，也不怕丢了圣心？
【这球也飞太快了，我赶忙向守门卢公一吼】
卢四郎！侧球！【啧，没守住，这群酒囊饭袋，光知道每天睡女人。】

【球动杆出，周边鼓声顿时雷动，为我这一球助威。卫士举起红旗，我这一球偷袭得当，先下一分。再观左右，我不禁暗自摇头，方才我虽嘴上执拗，一心不让他小觑，可我所恃，却非同系宗亲，而是补上来的那些马球供奉，若说文治武功，他们自然不如他人，但在马球场上，他们便是个中翘楚，运起球来无人能断，挥杆击鞠，巧力无敌。是以，第二球抛来，我见闻朔川早已防备，不能再重杆直取，便一转马头，将红木球从马腹下传给打头的江供奉，而我则大声回道】
成者才有资格权定君子小人，败者岂能置喙？更何况天地分乾坤，万物生阴阳，不能独取乾阳，亦不可偏废坤阴，乾坤阴阳，更如文武，大丈夫建功立业理应并用，圣心昭昭，天纵之才，岂不知我？
【方才一计得逞，已是心生自得，难免忘形，见江供奉运球，更是策马随其后，又生一计。待路过裴无首之马，故意在他身边又演了一遍左右手换杆，趁他嗤之以鼻之时，偷偷用左手挥杆，用弦月杆头勾中他马尾绑的彩结，狠力向前策马，拽下几缕尾毛，趁他马乱之际，喊道】
卢四郎小心，裴九马惊了！我来救你！
【却是驱马将他挡在一旁，让江供奉得以寻得间隙击鞠进门。】

【我无语向苍天，在马球场上如一尊怒目金刚瞪谁谁怵。天地分乾坤，万物生阴阳？他怎么不接着说五行八卦变化起呢？天行有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李长牧还真是偏损无道，全是阴招，补的就是人的心眼。】
【但是他来挡卢四郎，我就看不过去了。卢四郎打小就老实，作为一个阀阅后人，毫无骄奢淫逸的恶习，甚至自己家的婢子被我们抢走，声都不哼。这麽好的游伴被欺负成这样，你能忍？哦，裴九的马还惊了是吧？这闹出人命了！人可是宗子啊！】
【我打马上前，先使劲勒住了裴九的惊马，拖着他向自己马上跳来。等宝马平息，掌心赫然现出两条红痕。勃然大怒，使着球杆杵在地，球也不抢了】
李长牧！真当圣人坐上头我不敢打你？
【裴九被这一通惊吓，四肢无力，我也恰好让人换了他下去。上来的是个眼熟的军士，好似是凉州左骁卫上番的某个校尉。名都不记得，只记得姓苏。倒是毫无世家之气，像是坑着沙包上来的无名小卒。起初并不惊眼，只道是个不怕死的愣小子，却犹如神兵天降，带的众人士气高涨。】
【最后胜负如何？我赢了，虽然结果出乎意料，但是我美滋滋的给李长檀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