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微雨，独坐于石阶边，膝上横卧一柄柘木旧弓，在等我的伴读。】
【细雨不止，遐思不住，过了良久，弓起脊背，颓然倚向殿前门柱，似是极力忍耐着淅沥的水声，愈不想听见，愈振聋发聩，响到脚步声近在咫尺，方后知后觉。】
你来迟了……
【寻常伴读一入宫便近随皇子身侧，恪尽本分也好，趋炎附势也罢，寸步不离；寻常皇子待伴读如友，如亲随，或者仅是一个代笔书僮，直呼其名，有时是诨号，召之即来。】
【可我们皆不寻常。长指抚弓，掸去秋风带来的一片枯叶，唤他】
表兄。

【白藏时分，正应去赏西风斜阳，盈盈秋水，去西郊射猎，或于太液池旁得美人含羞临去时递来的秋波，而凡此种种，皆只能在梦中一偿宿愿】
【一晌贪欢过，怅然若失，小黄门如施催命符一般，在一介轩外瑟瑟扯着嗓唤，牗外细雨如烟，一拍额，叫了声遭，一个翻身鹞子翻身下了他，匆匆披了外袍理正仪姿，拔足狂奔】
【一路疾行而来，箭亭外掸袖一躬，权当施过礼了，他以葭莩之亲来论，便极从善如流的牵丝攀藤】
我的爷，你走的时候怎么不捎着我，险些迟了。
【所行有失，将他搀起掸尘，拎弓引路，好一番殷勤，所幸匆匆一眼尚可为今日开脱】
来的路上正瞧见武傅了，我脚程快些，咱们这会进去算不得迟。

【经他一扶，衣袖沾上了水汽的湿|冷，而这个本该虔诚忏悔的人，却堂而皇之将陈情之言剖出了委屈控诉之意。迟疑着举目，不及开口质疑，已被他催着请着向里去。】
【常踞着临窗的角落是一处不算特别隐蔽，却极易被忽略的隔间，甚至怀疑哪一次不来点卯，武傅和兄长们都未必能够发现。可我一向勤勉，最早来，最晚走，从未懈怠过，今日只是个意外，若非因为他——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忽觉有些闷懑，转身望向始作俑者，都是因为他。】
【目光略一巡梭，冷静地挑刺】
你的弓呢？

【雨雾在掌中混作一团潮，甫将人“请”入箭亭，催小黄门先取布巾来，原当按小主子的脾性，旧事当随风而去，了无痕迹，谁想今日偏横生枝节】
【替他拭净衣上水汽浮尘，箭亭里备弓无数，自恃弓马娴熟，偶尔犯起懒病，皆是随手取用，微愣一瞬，想起昔年阿姐入宫伴隋远主，看姐姐临别垂泪，年少顽劣，还笑她不知惜恩】
【小主子牛角挂书，闻鸡起舞，却总逃不过劳而无功的命数一般，常欲劝他一句，大可不必，倘使早知伴读是这样寒暑无间的苦差，我定——还是要来的，这是无上恩荣，本就不容我推拒，因年岁略长他几分，须得躬下身来答】
奴才用哪一柄都是一样的。五爷送您的这柄牛角弓奴才眼馋许久了，不若您开开恩，待会儿您歇息时，借奴才用用？

【他俯下身时，额头只到我的鼻下，倘若就此开口，每一句，每一字都将落在他的头顶。】
【可惜我尚未开口，他已换了站姿。自上月落水小病了一场，虽未留下明显外伤，肩上却仿佛被卸了层力，曾暗中试过几次，张臂尚未引弦，手已握不稳这把弓。故而近日来箭亭前，总是有意关照贾无疑取木架顶上那柄轻一些的来，只是今日出门时少提这一句，他便又错拿。】
【更忧惧的是，思绪开始变得迟缓，所学所记所言所行皆反应不及。就如此刻，欲唤贾无疑回四所取伴读的弓来，也如鲠在喉。】
【已能想到他搭箭挽弓，一收指，轻而易举地正中靶心。分不清嫉妒还是失落，将手中箭递去，复又收回】
不行。

【箭尾的翎羽在掌中一触既分，贾无疑乖觉的缩在角落间，竭力试图隐匿着身形，同他一番眼风交汇自然是无果，头痛的看回今日偏要闹脾气的小爷，他自有两位兄长轻怜重惜，平日里甚少发作旁人】
【实则众位伴读年岁相仿，皆是半大的世家子，人情世纵称不上达练，也都颇有家学渊源，往日里因他素性平和，受过不少钦羡】
【略有些手足无措的站了一晌，忧思难掩，探手欲往他额间一试】
舍彦谷，是不是上回落水的遗症又闹得你头疼了？
不然……我同武傅告个假？

【贾无疑闻言亦跟风附和，谄媚之态，更像是富察家的跟班。脸色即便苍白，也是被气得。眼风故作凶狠，瞪过内侍又瞪伴读，警告他们缄口。】
【翻腕旋紧指尖玉韘，站直身勉力挽弓。正对的靶面上千疮百孔，只有一处印记落在圆心正中，是当年五哥赠我弓时，借散了课四下无人，当他面练的手。其余多半散在最外沿一圈，看似毫无章法，却也留了心思，算着时日留出些微长进，靶印稍稍向里推了三寸。】
【这些雕虫小技，在变故之前手到擒来。箭在弦上，凝神瞄得是红心，一矢放罢，路过武傅张口欲骂，见是我，才改口宽慰。】
【箭未沾靶，手已脱力，抵着墙虚心受教。邻旁不知哪位兄长轻嗤一声，讽意昭然。果然接受平庸，比扮作平庸残忍得多。】
【殿中不乏善射者，时有喝彩声起。武傅走开后，我对伴读道】
你真的喜欢它吗，十箭中红，就送你了。

【许因未曾全然恢复，眼风凶煞的有限，只做无辜状，亦确然无辜，未曾被捉住马脚的迟，那便算不得迟，不知这位爷动的是什么肝火】
【一箭破空，径自长腿了一般飞脱出去，绕开草靶，阿哥恫瘝在身，此刻便该称是力疾从学，实为楷模，故而外谙达怒发不及冲关，又急急改了口，好一通慰荐，难得吊了几句文雅的书袋】
【男儿见良弓骏马而觉心喜实在是人之常情，这同喜欢夏夜的风，京畿的山水，丽雪红妆的美人并无什么不同，做不得偏要夺人所爱，或该说夺主子所爱的理由，同他打了千儿，插科打诨的欲揭过】
您快别打趣我，我能中十之八九，已算老天爷开眼了。您瞧他今日忙着布雨，哪有替我掌眼的功夫。
【龙胤间的敌意仿若天然，见人面色郁郁，若按太医所言，小主子还需调养一段时日，亦学武傅宽慰两句】
今日您身子不爽利，待太医院哪日停了那苦汁汤药，便是百箭中红，您也手到擒来的。

【闻言目光微变，迷惘又不甘。】
【迷惘更多一些，他是富察府的少爷、崇温长公主的嫡子，有何不敢一展锋芒，那些趋炎附势的新贵子弟，可巴不得时时起舞，处处开屏。心内厌恶着那几只人群中的花孔雀，更怒其不争，用力撞着他的肩走过】
你究竟是我的伴读吗？
【当然是了，**皇子要配纨绔伴读，才登对。在心里默默代其回答，提弓重新步回靶前，一伸手，接过内侍递来的箭，轻搭在弦上，边瞄边问】
为何总不听我的话？
【话落蓄力而发，又是一箭。】

【闻言目光微变，迷惘又不甘。】
【迷惘更多一些，他是富察府的少爷、崇温长公主的嫡子，有何不敢一展锋芒，那些趋炎附势的新贵子弟，可巴不得时时起舞，处处开 | 屏。心内厌恶着那几只人群中的花孔雀，更怒其不争，用力撞着他的肩走过】
你究竟是我的伴读吗？
【当然是了，废 | 物 | 皇子要配 纨|绔 伴读，才登对。在心里默默代其回答，提弓重新步回靶前，一伸手，接过内侍递来的箭，轻搭在弦上，边瞄边问】
为何总不听我的话？
【话落蓄力而发，又是一箭。】

【不意他今日怒火如此高炽，措手不迭被撞得一个趔趄，还是贾无疑奔来扶了一把，两人面面相觑一番，俱都存了几分茫然，颇有几分欲相对挠头的怅然，立稳身形，才道出一字】
这——
【大抵是因我心中一贯觉着于禁中露才扬己，便似抱瓮出灌，一如我观觉罗氏的小主子挑灯夜读，孳孳不倦，皆是大可不必，彼时少年壮志，胸怀凌云，所期的功业，此间并不能予我，我业无意做谁人拥趸，自然不会从命如流，出言却截然相反】
岂敢岂敢，我自是听阿哥您的。
【箭矢如流星，未能逃过坠地厄运，提气暗道一声天要亡我，自然越加小心事贵，只盼他心气早顺，待箭囊转空数回，日暮西山方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