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色的“福特”牌轿车,乌油油的,慢吞吞地,如同一只隔年的老蟑螂,在沈家花园的大铁门前停下了。
田大勤推开车门,从驾驶座上跳下地来。系在他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哗啦啦一阵乱响。他捏住其中一枚,插入铁门右侧的一方锁眼。门开了。只开了一页仅容一人进出的小门。小门是安在大门上的。田大勤侧着身子跨了进去。门内紧接着传出一片铁钩铁栓铁环铁链撞击牵拉磨磨擦擦的声音。“嘎——吱——”带了小门的右侧大铁门被拉开了。田大勤从门后闪出身子,又去推左边的那扇。他的肩膀顶着门上的大铁环,铁环像钟摆一样撞得门“陵峡”直响。
“福特”车里,后排座上的李太太、李可心的娘,皱起了眉头。
“难道把看门老头也辞退了?”她说,撇了撇嘴,“沈家连这样一口饭也要省?”
“省一点是一点,做得对。”前排驾驶座旁的李步正说,“时局艰难,开不了源,自然就只好节流晖!”
“外人看来总不像样,”李太太还是摇头,“堂堂一个沈家花园,十来个佣人居然辞得只剩下两三个!你看看这田大勤,到底算是花匠,还是汽车夫,还是门房?”
“都是。”李步正却笑了,“看他这一身力气,还可算是沈家花园的保镖呢!我表姐真是聪明人,独独留下他来。”
“是呀是呀,全世界最聪明的人就是你表姐了!”李太太拉着长声唱歌般地说,“还不光是聪明呢……”
坐在她身旁的女儿李可心轻轻喊了一声:“妈!”
李太太顺着女儿的目光往车窗外看,看见田大勤拍打着两只手上的尘土铁锈,正向老“福特” 走来,这才住了口。
却不料“嗤——”地一声,可心身边的小丫头紫藤,嘻着嘴笑出了声来。
“别给我轻骨头!”李太太目光绕过可心的身子向紫藤瞪去,“用得着你笑什么?当心我回去之后……”
“妈!”李可心身子不动头也不动只轻轻动了动嘴唇,马上又制止住了她母亲。
田大勤轻巧地跃上车,随后带上车门,一踩油门,老“福特”悄没声响地驶进了沈家花园。
紫藤忍俊不禁一声嘻笑,不是没来由的。
十六岁的紫藤在李家已经住了八年。李家什么事都不防她不瞒她。李家什么事她不知道?
中午临出门时,李步正特意脱下了他平时最习惯穿着的夹饱衣衫,换了一身毛哗叽隐条西装。西装上身后,他站在穿衣镜前端详自己,忽然又叫紫藤开橱门,找一根颜色浅一点的领带来,说是脖子这根颜色太乌了,系了好像没系一样。紫藤忙忙地找了一根淡灰色的,他又说太素,让她再换一根,要那极带红点子的。一旁坐于梳妆台前往脸上扑粉的李太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做新郎官去呀?”她说,“你表姐是看中了你女儿可心,又不是看中了你。”
“这是什么话!”李步正红了脸,“出客嘛,总要像样些。又不是在自己店里站柜台。你不是最怕他们沈家大老板瞧不起我们吗?”
“什么朝代的事了?谁瞧不起谁呀?”李太太说,“你以为还是当年小学徒追求大小姐辰光呀?”
“又来了又来了!”李步正摇着头,儿女都这么大了,你也不怕让人家……你看看,紫藤都在笑了!”
“紫藤你给我滚远点!”李太太喝道,“还不快到后厢房去,帮你可心姐打扮打扮!该死的沈家老‘福特’怎么还不来?我看是连这部车也要保不住了,早晚要卖掉了换药吃……”
“何必呢,嘴上积点德吧……”
“哟哟哟,又心疼了是不是?……”
尽管对李太太酸意醋意的来龙去脉报用白,但十六岁的紫藤从前厢房走向后厢房时还是免不了很有点纳闷:真的,都是什么朝代的事了?可心姐已经二十六岁了,这么算起来,大姨父当年做小学徒时追求沈太太——不应该叫沈太太,应该说是一个很有钱的大小姐——那起码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前的事,为什么大姨妈这么老了,脸上扑了再多的粉也盖不住皱纹了,还要这么提不得,一提起来就直冒酸气火气?更使紫藤想不通的是:就说大姨父吧,三十年都过去了,又为什么一接到沈太太的请柬,就喜孜孜地控手踱步坐立不安而且还要换西装换那根带红点子的漂亮领带?
十六岁的紫藤以为,五十多岁的人还这么花样百出,实在是很滑稽可笑的。
田大勤将那老“福特”开得慢而又慢,以便车里的几位沈家亲戚,可以把整修一新的沈家花园看得清楚些、仔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