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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到了一本《勃朗特姐妹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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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本《勃朗特姐妹研究》,杨静远翻译的,里面有些关于《呼啸山庄》的评论写得特别好,摘录在这个楼里。


IP属地:江苏1楼2020-05-13 08:46回复
    这篇是书中《呼啸山庄》最好的一篇评论(个人认为),“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当中,《呼啸山庄》是唯一的一部没有(即使是部分地)被时间的尘土遮没光辉的。”的断言也是来自此文。(孙致礼的译本腰封还是哪里有这么一句,当时我还无知地以为是出版社随便加的)
    艾米莉勃朗特和《呼啸山庄》(1934)
    作者:戴维 塞西尔

    《呼啸山庄》——光是这个书名就让人浮想联翩。我们或许是在伦敦的大街上听人提到过它,一时间过往车辆和谈笑行人的嘈杂声音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而我们心灵的耳里充满了溪流奔腾、雷声轰鸣,还有荒原上的风声呼呼。这些声音在我们听来也并不比它的同时代人所听到的微弱。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当中,《呼啸山庄》是唯一的一部没有(即使是部分地)被时间的尘土遮没光辉的。唯有它,今天仍和写成之初一样使一样使我们激动。
    然而艾米莉勃朗特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理应得到的广泛赞赏。她在世时几乎毫不为人赏识。虽然从那时以来,她已经慢慢地挤进了维多利亚时代第一流小说家的行列,但是人们仍旧把她看作一位发展不平衡的天才。甚至喜爱她的人也认为她虽然表现过某种瞬间的不平凡想象,但是没有触及人类生活的核心问题,认为她往往失之于笨拙和夸张,不能把她的灵感清晰地表达出来。
    事实上,她远远超出了这个评价。不过,人们竟然认识不到这一点也并不奇怪。我们往往用从代表某一文学形式和流派的杰作中得出的先入为主的标准去衡量文艺作品,认为在维多利亚时代从事小说创作的作家理所当然地要想写出一本正统的维多利亚式小说,于是就用这个标准去评价它。毫无疑问,按照那样的标准,艾米莉勃朗特确实是一位有缺点的小说家。如果她的本意是要把《呼啸山庄》写成象《名利场》或《大卫科波菲尔》一类的小说,它确实是一个可叹的失败。
    但是她根本没有打算把它写成那样的东西。如果我们要恰当地评价艾米莉勃朗特,首先必须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她的成就从本质上是不同于她的任何同时代人的。确实,和狄更斯一样,她的作品以她的想象的力量为特色。而且和狄更斯一样,她的想象是一种英国式的想象。在艾米莉勃朗特身上,没有一点异国色彩。《呼啸山庄》不同于《埃斯特 瓦特斯》这部按照法国式理想、带着法国式局限性、用英文写的法国小说。赋予《呼啸山庄》活力的想象是典型英国式的。它是激荡、坦率、超越世俗的。它的表现形式完完全全是乡土影响的产物。它的每根纤维都散发着它根植其中的北方泥土的气息。但是,虽然艾米莉勃朗特具有英国特色,她却没有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特征。适用于萨克雷、狄更斯、特罗洛普和盖斯凯尔夫人的普遍性特征没有一条适用于她。她用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写不同的主题。跟布莱尔独立于十八世纪诗歌主流之外一样,艾米莉勃朗特明显地独立于十九世纪小说主流之外。
    一方面,她所描写的是一个不同于与她同时代的其他小说家的世界。她那短促、紧张、超凡脱俗的一生,几乎全部是在约克郡她父亲的教区牧师住宅里度过的。在工业革命前交通不便的时代,约克郡与那些构成时代主要潮流的势力的影响差不多是完全隔绝的。那里基本保着和伊丽莎白女王时代一样的生活,和作为它的背景的沼泽、风雨摧残的荒野和寂寞的峡谷一样粗犷和毫无变化的生活,一种兴趣狭窄而感情奔放不羁的原始生活;人们从着简单质朴的活动,而在他们复杂的想象中魔鬼出没;在那里仇冤世代相传,人们能够把全部生活发狂似地倾注于一个唯一的目标。
    她从来没有像她姐姐夏洛蒂那样离开这种生活去观察外面的世界。她完全是用居住在她童年的这块土地上的严峻的人们和她本人更加严峻的亲属作为蓝本来描绘人生的。因此,如果我们习惯于狄更斯、萨克雷所描绘的图画,那么她所描绘的至少说也是奇怪的。作为他们的全部生活画面背景的十九世纪中产阶级的英国喧嚣忙乱、缺少诗意的进步的世界,根本没有进入她的视野。最后由于她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存在,她也没有像所有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那样为了讨好它而写作。因此,这个世界的传统,它的偏好和道德上的好恶在她所床在的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少得就好像她是生活和老死在中国一样。
    但是,即使她是生活和老死在布赖顿,她的作品仍旧会是根本不同于狄更斯和萨克雷的。因为她是以不同的态度去看待人生这个他们共同的写作主题的。我说过,她和布莱克一样站在自己的时代之外,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和布莱克一样,艾米莉勃朗特所关心的是不受时代和地点影响的生活的根本方面。她在注视着世界的时候不是问自己:它是怎样运转的?它有哪些变化?而是问:它的意义是什么?没有任何其他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关心过这个问题。这就使艾米莉勃朗特对人生的看法与他们根本不同。她不是象他们那样从人和其他人的关系中,或者人和人类文明和社会以及社会规范的关系中去看人,而只是从人和他作为其中一个成员的宇宙中的关系中去看他的。布朗太太不是象对奥斯丁那样,在于布朗先生的关系中出现,或者象对司各特那样,在与她的祖先的关系中出现,或者象对特罗洛普那样,在与她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的关系中出现,或者象对普鲁斯特那样,在与她本人的关系中出现,而是在于时间和永恒,在与死亡和命运和万物的本质的关系中出现的。在艾米莉勃朗特的书里,大自然起着比多数小说家的作品里要大得多的作用。另一方面,占据他们的画幅的个人的和社会的生活,在她那里却并不出现。她的伟大人物依靠他们对宇宙的态度的真实而存在。他们以朴素的、史诗的轮廓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当人在整个宇宙的巨大背景上显示出来的时候,我们所看到的仅仅是这样的轮廓。


    IP属地:江苏2楼2020-05-13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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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上)
      但这并不能使艾米莉勃朗特即使仅仅在英国文学中成为独一无二的。哈代首先关心的也是人与宇宙的关系。事实上,她比任何人都像哈代,但是她又不十分像他。实质上,她对人性的看法和哈代的看法的差别,比哈代的看法与萨克雷和狄更斯的差别还要大。因为,虽然她和他一样关心人性的相同方面,但她是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去看它的。哈代看人和自然相互联系的比重不同于萨克雷和狄更斯,但是人和自然对于他有着和对他们一样的意义。哈代的主人公关心命运和自由意志,狄更斯的主人公关心他们的婚姻和事业。可是如果狄更斯的主人公也会考虑到命运和自由意志的话,它们对他们来说也会意味着和对哈代的主人公完全一样的东西。
      艾米莉勃朗特的主人公却不是这样。在这里,我们看到她个性中的决定性因素。又是和布莱克一样,她是个神秘主义者。她一生曾几次有过一时的幻觉,仿佛她的眼睛看到了凡人的眼睛所看不见的超自然的现实,这是她所有的经验中最最深刻的。她正是根据这些瞬间的幻象去设想人类社会并赋予了它一种新的意义。这些瞬间的幻象是她描绘生活所依据的哲学基础。她从来没有用清晰的语言告诉过我们这个哲学究竟是什么。她是位艺术家而不是教授。而且,因为它是建筑在偶尔闪现的幻觉之上的,甚至她自己也似乎没有完全弄清楚这个哲学是什么。如果要详细地加以说明,反而会显露出它充满了隐秘之处和令人迷惑不解的细节上的前后矛盾。不过,它的主要特征是够清楚的。
      它的第一个特点是:上帝创造的整个宇宙万物,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精神的和物质的,都同样是某种有生命的精神原素的表现。在一方面,是可以称作风暴的原素——严峻、无情、狂暴和充满活力的原素;在另一方面,是宁静的原素——温柔、仁慈、消极和顺从的原素。
      第二,尽管这些原素是相互对立的,却并不相互冲突。它们或者各自表现了某种单一的笼罩一切的精神的一个不同的方面,或者是一个和谐整体的不同组成部分——艾米莉勃朗特并没有说明她认为是哪一种情况。也许在我们看来它们并不是这样。我们经验中的世界在表面上是充满不协调的。但那只是因为,在它们所被赋予的世俗形式的受拘束的条件下,这些原素受到牵制,不能按照它们的本质所规定的轨道发展,而是相互妨碍。它们由积极力量变成了消极力量:宁静变成了软弱的根源,而不是自然结构中的和谐的根源;风暴不是能够产生丰硕果实的生命力的根源,而成了动乱的根源。但是当他们摆脱了尘世的束缚时,就能毫无阻挡不相冲突地活动。即使在这个世界里,它们的不协调也是暂时的。最终引导着它们的单一的原素迟早会带来平衡。
      这些信念,必然使得艾米莉勃朗特对人生的看法从根本上与其他英国小说家所描写的不同。因为她的这些信念抛弃了作为那些作家构思的基础的对立观念。首先是人和自然的对立:艾米莉勃朗特不是象盖斯凯尔夫人那样,从与与生命的自然的对照中去看有生命的人。她也不是象哈代那样,在人与无情的、和个人无关的、冷酷的自然力的冲突中去看受苦的、可怜的个别的人。对于她,人和自然同样是有生命的,并且以一样的方式活着。在她看来,一个怒气冲冲的人和发怒的天空不仅仅是在比喻上相似,而且是在实际上相同的,是同一个精神现实的不同表现。
      “可是,有一次,”——这是凯瑟琳林顿在谈论林顿希刺克厉夫——我们几乎吵了起来。他说消磨一个炎热的七月天的最愉快的办法是从早到晚躺在荒原里长满长青灌木的山坡上,有蜜蜂在花间象在梦中似地嗡嗡叫着,百灵鸟高高地在头顶歌唱,无云的蓝天上灿烂的阳光始终照耀着。那就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天堂之乐。而我的想法是:在一棵沙沙作响的绿树上摇晃,刮着西风,闪闪发光的白云在头顶迅速掠过;不但有百灵鸟,还有画眉、山鸟、红雀和杜鹃在周围奏乐。远远看去,荒原裂成许多清凉幽暗的溪谷,在近旁,一大簇一大簇长长的青草在微风中波浪似地起伏;还有森林和潺潺流水,整个世界都苏醒过来,沉浸在狂喜之中。他要一切都安睡在恬静的喜悦里;而我要一切在兴高采烈的欢欣中飞舞。我说他的天堂会是半死不活的;他说我的天堂是发酒疯。我说我在他的天堂里一定会睡着;他说他在我的天堂就没法呼吸。”
      这一段文字里,林顿和凯瑟琳的选择不是反映偶然的爱好,而是反映了它们不同天性的根本倾向。他们各自都表达着自己本能地感觉到的对于与他们相对应的自然的那一个方面的血缘关系。当林顿说到他在凯瑟琳的天堂里无法“呼吸”时,他说出了一个深刻的真理。他是从一种不同的精神原素中呼吸他赖以生存的空气的。
      另外,更为重要的是,艾米莉勃朗特所看到的人生里,没有常见的善和恶这一对矛盾。把生活的某些方面称为善,把某些方面称为恶,就是承认某些经验,否认另外一些经验。这并不是说她是个乐观主义者,相信生活中愉快的部分是它唯一真实的方面。风暴(storm)和宁静(calm),同样是她的世界的组成部分。事实上,她对风暴给以了特殊注意:她充分地描绘出生活中的严酷因素可能达到的严酷程度。她的人物对于自己的破坏性情欲毫不加以约束,也不为自己的破坏性行为而悔恨。由于这些行为和情欲不是产生于在本质上是破坏性的冲动,而是产生于只是因为它被迫离开了它的自然轨道才成为破坏性的冲动,所以它不是“恶”的。而且,当限制在它的适当活动范围时,这种冲动的猛烈和无情在宇宙中起着必要的作用,因而是应该得到承认的。艾米莉勃朗特的观点不是不道德的(immoral),而是前道德的(Pre-moral)。它关心的不是道德标准,而是作为我们称之为道德标准的人类思想的朴素建筑的基础的那些生活的决定性力量。
      所以,在她的观点里不存在作为维多利亚时代人生观的显著特征的正确与错误的冲突。在她看来,人性不是象在萨克雷的眼里那样是善恶成分的综合,她也不可能象夏洛蒂勃朗特或者狄更斯那样,把人性归为善良的和邪恶的两大类。她的作品里的冲突不是存在于正确和错误之间,而是在同类和非同类之间。毫无疑问,她本人确实感到某些人物比另外一些人物在感情上与她更为接近,但这并没有使她认为这些人物在严格的意义上“好些”。无论与她在感情上是否接近,他们都同样是按照它们所体现的原素的意旨行动的,因此都不应该被谴责或者称赞。即使她的某个人物性情发生了变化,她也不是把它描写称道德上的演变。凯瑟琳林顿对哈里顿起初残忍,后来体贴,但是她并没有对自己的残忍表现出悔恨,她的创造者也并没有表示她认为她应该感到悔恨。


      IP属地:江苏4楼2020-05-13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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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米莉对待人类情感的态度也同样地不同于她的同时代人。她的人物有极为强烈的情感,在英国小说里是最为强烈的。这些情感和与之相似的自然力一样毫不容情和不可抗拒,和山峰一样地不变,和闪电一样迅猛。与之相比,甚至罗切斯特先生的激情也显得像茶会上的谈情说爱那样温和。但是它们不是由跟其他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里的感情相同的原因所唤起的。艾米莉的男女主人公相爱,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彼此的性格可爱,或者因为他们喜欢对方的个性。在表面上,他们可能由于这些原因接近,比如凯瑟琳恩肖之为埃德加林顿所吸引。可是只有与他们有亲缘感的人才能唤起他们更深的感情。这种亲缘感的产生,是由于他们都是同一种精神原素的表现。凯瑟琳不是因为“喜欢”希刺克厉夫,而是以她全身心的所有力量爱他。因为他和她一样是风暴的孩子,这使他们之间有一条交织在他们生命的本质之中的纽带。在一节庄严的文字里,她告诉耐莉丁,她爱他”’并不是因为他漂亮,耐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构成的,他的灵魂和我的一模一样;而林顿的灵魂和我的完全不同,就跟月光与闪电,或者霜和火不同一个样。……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就是希刺克厉夫的痛苦,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注视着和感觉到他的每一桩痛苦。我生活的中心思想就是他。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只要他还在,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还在,而他却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就会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就不会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对林顿的爱象是树上的叶子。我完全明白,时间会使它改变,就跟冬天使树木发生变化一样。而我对希刺克厉夫的爱就像树下永远不变的岩石,虽然它不能带来多少有形的快乐,但却是不可缺少的。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他永远永远在我心里;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就像我对我自己并不总是一个乐趣,而是如同我本人的存在一样。’”这种情感的性质和他的产生根源一样是和普通恋人的激情大不相同的。虽然它是那么强烈,凯瑟琳的爱却是没有性感的,就和潮水被月亮、铁被磁石吸引一样不包含肉欲;仿佛它就是仇恨一样,是一点也不温柔的。凯瑟琳并不关系她的死是否会使希刺克厉夫难过,她所怕的只是她的死会割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如果无法解脱的痛苦能使他永远忠实于她,她也因此而高兴。
        “‘希刺克厉夫,你和埃德加把我的心伤透了。而你们俩都到我这里来为这种行为而哀伤,好像你们倒是该受到怜悯的人!我不会怜悯你的,我才不呢。你已经把我害死了,而且,我想你还因此而发福了。你多健壮啊!我死后你还打算活多少年啊?……我希望我能够抓住你不放,一直到我们两个都死掉!我不应该管你怎样痛苦,我才不关心你的痛苦呢。你难道不该痛苦吗?我可是在经受痛苦啊!你会忘掉我吗?当我已经埋在土里的时候你会快乐吗?你会说,“那是凯瑟琳恩肖的坟。很久以前我爱过她,而且为了失去她而难过;可是这都过去了。打那以后我又爱过许多别的人:我的孩子们对于我比她亲得多。到我临死的时候,我不会为我马上要到她那儿去而高兴。我会因为必须离开我的孩子们而难过,”二十年后,你会这么说吗?’”
        最后,艾米莉勃朗特还抛开了所有矛盾中受到最普遍承认的一对——生与死的对立。她相信灵魂的永生。假如个人的生命是一种精神原素的体现,那么仅仅肉体躯壳的消亡显然是不会使它毁灭的。可是她超出了正统基督教的意义上的关于灵魂永生的信念。她相信灵魂在这个世界上的永生。灵魂所表现的精神原素在现世是活跃的,因此脱离了肉体的灵魂在现世也是活跃的。在死亡以后,它的占支配地位的执意追求的东西依旧和生前一样。在这一点上,艾米莉勃朗特不同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其他作家;而且,就我所知,不同于任何时代的任何作家。她不认为人生的冲突会随着死亡结束。凯瑟琳恩肖梦见自己到了天堂,但是因为怀念她的灵魂的故乡呼啸山庄,她在天堂里感到痛苦。这不是比喻,而是预言。因为当她真的死了的时候,她的灵魂确实回来定居在呼啸山庄;而且不是作为一个无所作为的鬼魂住下来,而是积极地影响着希刺克厉夫,用她的热情包围着他。
        就这样,超自然力在《呼啸山庄》里起着与在别的小说里不同的作用。多数小说家极力按照他们所熟悉的样子去描绘生活,他们是不把超自然的东西带到作品中来的。有些作家把它带进来,或者象霍桑那样用它作为一种象征,并不让人真正相信它;或者象司各特那样把它当作和自然规律不相协调的一种外在的异常现象。对于艾米莉勃朗特,它却是自然规律的反映。实际上,把它叫作超自然是会引起误会的。在她看来,它是世界的一个自然特征。
        她的人物对死保佑和她一样的看法。它们可能为死而遗憾,可是那只是因为死意味着与他们亲近的人暂时分离。而为了他们自己,他们欢迎死,把它看作一个通道,通过它达到他们的本性最终能够不受阻碍地、平静地涌流而出的状态。这种平静不是灭亡,而是得到满足后的平静。凯瑟琳临死前喊道:“最使我厌烦的到底还是这个破破烂烂的牢狱。我不愿意给关在这儿。我渴望逃到那个光辉灿烂的世界里去,永远呆在那儿;不是泪眼模糊地看到它,不是在痛楚的心里向往它;而是真正跟它在一起,在它里面。耐莉,你以为你比我好、比我幸运,你身强体壮,你为我难过;情况不久就要改变了。我会为你难过,我将无可比拟地优越,在你们所有人之上。”当耐莉注视着她的尸体时也有同样的想法。“‘我看到一种无论人间还是地狱都不能破坏的安息。我感觉得到一种对于无止境、无阴影的来世的保证。那就是他们已经进入的永生,在那里生命无限延续、爱情无限和谐、欢乐无限美满’”


        IP属地:江苏5楼2020-05-14 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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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与狄更斯和特洛洛普极不相同的宇宙观激发出了一种不同的小说。《呼啸山庄》与《大卫 科波菲尔》《潘登尼斯》或《简爱》不同,它是一出灵魂的戏剧。这就是说,它的人物和事件是在与那些小说不同的焦点上展现出来的。如果我们不认识这一点,如果我们企图在同样的焦点上去看它们,就不可避免地要对它感到迷惑不解。
          让我们看看那它的情节:恩肖,一位乡绅,带着一子辛德利和一女凯瑟琳,住在十八世纪约克郡偏僻的荒原上。他把一个弃儿带回家来,给他取名希刺克厉夫。希刺克厉夫夺去了妹妹和父亲对继承人辛德利的爱。一两年后父亲去世,辛德利为了报复,把希刺克厉夫贬为奴仆。然后,凯瑟琳——虽然在根本上她爱希刺克厉夫超过任何别人——诱于表面的吸引力,和一位漂亮的青年埃德加林顿结了婚,住在山下峡谷的画眉山庄。希刺克厉夫出走,五年后发了财回到这里,向两个伤害了他的男人进行报复。他把辛德利控制在自己的掌心,通过赌博夺走了他的财产,使他最后醉酒而死。他又使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贝拉嫁给了他。这些事件的双重打击,加上她对希刺克厉夫复苏的爱情所激起的内心矛盾,使凯瑟琳在生产时死去。因为他仍旧爱他,希刺克厉夫悲痛欲绝。但是他的悲痛只是增强了他的复仇心理。他折磨伊莎贝拉,以致她离开了他。
          十五年过去了,辛德利的儿子哈里顿、埃德加的孩子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的孩子林顿都长大成人了。希刺克厉夫又在第二代的身上发泄他的仇恨。他阴谋让小凯瑟琳嫁给他体弱多病的儿子林顿,以便他得以最终据林顿和恩肖两家的财产为己有。他的计策得手,他们结了婚,埃德加林顿死去,年轻的林顿希刺克厉夫也死了。希刺克厉夫完全控制了他的两个仇人的孩子,能够随心所欲地折磨他们了。可是在他的复仇的高潮,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自从第一个凯瑟琳死后,关于她的记忆始终萦绕在希刺克厉夫的脑际,而现在,在十六年后的一天,他真正看到她的灵魂。他忘掉了他的计划,甚至忘了吃饭、睡觉,只是直瞪瞪地盯住他的神奇的来客,就这样慢慢地饥饿而死。同时,哈里顿和小凯瑟琳相爱了。希刺克厉夫死后,他们幸福地画眉山庄安了家,而终于结合在一起的希刺克厉夫和大凯瑟琳的灵魂,则继续占有着呼啸山庄。
          如果这个奇特的故事象一般人假设的一样,是以正面人物埃德加林顿和哈里顿为一方,以恶棍希刺克厉夫为另一方的冲突,以恶棍的失败和一桩幸福婚姻结尾的一本关于普通人的正统的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它肯定是个乱七八糟的作品。首先,它的鬼魂、失踪和发生在恰当时机的突然死亡使它荒诞无稽;其次,它的结构是很糟的。为什么在一出戏剧里要有两个正面人物和一个恶棍呢?为什么在书的中间就让一半的人物死掉,又用另一组在剧情中扮演着和第一组人物同样角色的人物来重新开始呢?为什么要把故事推向一个悲剧性的高潮然后又用个鬼魂和一个人因为看见它而自行饿死这样古怪的手法在最后几章里生造出一个大团圆结尾呢?另外,小说里的人物并没有很好地担当起他们的角色。埃德加这个占首要地位的正面人物是个可怜的家伙。凯瑟琳爱希刺克厉夫胜过于他,是很容易理解的。第二位的正面人物哈里顿只是一个空架子。他们谁也不能跟出色的希刺克厉夫相提并论。虽然在形式和细节是那个相似,艾米莉勃朗特始终一贯地没有使她的作品符合人们假定她选择了的模式。
          然而,更仔细地观察会毫无争辩余地地表明,她根本就没有选择那样的模式。在故事中显然有头等重要性的因素否定了这一假设。譬如说,第一个凯瑟琳这个人物,在一场英雄和恶棍的传统性冲突里,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她自始至终站在恶棍一边,到死也是钟情于他而疏远她的丈夫,而且毫不感到内疚。她的创造者也并不谴责她。另外,一场善和恶的冲突如果有个幸福的结尾,应该或者使坏人遭到失败,或者让他忏悔。在《呼啸山庄》里二者都没有发生。希刺克厉夫并没有失败:给这本书带来大团圆结尾的哈里顿和凯瑟琳的相爱之所以成为可能,只是因为他自己悄悄地放弃他的计划,而且这并不是因为他改变了本性。他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为自己干的坏事感到悔恨的迹象。只是因为他专心于别的事情,才停止折磨凯瑟琳和哈里顿。最后,而且最奇怪的是,在他死后得到与第一个凯瑟琳精神结合的酬报的是他,而不是她的合法的丈夫和被认为是小说主人公的埃德加、
          尽管用传统标准去衡量这本小说的情节可能是十分荒唐的,仔细地分析并不会证明这种荒唐是无意造成的。它不是像《荒凉山庄》的情节那样一个粗糙的即兴之作。以“C.P.S”为笔名的一位作者,在他的出色论文《<呼啸山庄>的结构》里,说明了情节中所涉及的具体事实是怎样精心安排和记录下来的,说明了它的细致的法律程序、错综的亲属关系、和复杂的时间顺序的准确无误。不可能相信,象艾米莉勃朗特那样一位对她的故事的实质内容如此小心细致的作者,对她的艺术结构会是粗枝大叶的。而且,如果我们能够做到不带先入之见去读她的书,我们不会觉得它的结构是了了草草的。它留给我们的印象不是象《荒凉山庄》给与我们的那种杂乱无章的壮丽的印象,而是象《劝导》《父与子》和《包法利夫人》那样的小说形式的杰作留给我们的和谐、完整的印象。
          而这印象是正确的。如果《呼啸山庄》给人以杂乱无章的印象,这种混乱只是在我们的思想里,而不在艾米莉勃朗特那里。因为我们企图用错误的焦点去看它。我们移动焦点,按照她的特殊的眼光去重新考虑《呼啸山庄》,它的表面的杂乱就会消失了。它会从被几道无以名状的闪光照亮的昏暗一团变得条理分明。


          IP属地:江苏7楼2020-05-15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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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的背景是艾米莉勃朗特心目中的宇宙的缩影。在一方面是风暴之乡呼啸山庄,高踞在贫瘠的荒野上,完全暴露在各种原素的冲击之下。那是恩肖家,暴躁、粗犷的风暴的孩子们的天然的家。在另一方面是画眉山庄,站在山下树木葱茏的峡谷里,那是宁静的孩子,文雅、顺从、胆怯的林顿们恰当的住所。每一组人按照他们各自的天性在自己的圈子里结合在一起,构成和谐的天地。小说的主题就是这种和谐的破坏和重新建立。它以一个外来因素——希刺克厉夫——来到呼啸山庄开始。他也是一个风暴之子,他与凯瑟琳恩肖之间天性的接近使他们相爱。但是由于他是个外来因素,他带来了不和,不可避免地破坏了自然秩序的运转。他使得父亲恩肖与儿子辛德利发生冲突,这又导致了辛德利和他,希刺克厉夫本人的冲突。凯瑟琳被引诱与宁静之子结合构成一桩“勉强的”婚姻,自然秩序遭到进一步的破坏。她的不忠和辛德利的虐待又扰乱了希刺克厉夫的天性的自然和谐,把他从已确立的秩序里的外来因素变成了一种积极破坏它的力量。因此,他并不是象一般假设的那样是一个自觉听从自己的邪恶冲动的恶人。和艾米莉勃朗特的所有人物一样,他是一种自然力在它本身天性的迫使下不自觉行动的表现。但是他是一个自然的发泄受到阻碍的自然力,因此它不可避免地变成了破坏性的,如同被迫离了河道的山洪一样,它淹没了周围的田野,把它流经的土地上的一切都毁掉。在阻止它流入它的自然轨道的障碍物被除掉之前,它也不可能不这样做。
            希刺克厉夫的第一个破坏性行动是把辛德利置于死地。第二,不是出于爱情,而是为对林顿一家人的仇恨所驱使,他自己与伊莎贝拉结成了另一桩“勉强的”婚姻,作为对凯瑟琳的婚姻的有力还击,凯瑟琳受不了这个打击,以及由于她违反了自己的天性而造成的内心冲突而死去。希刺克厉夫因为失去了他生活的目的而变得更加疯狂,他变得更加有破坏性,着手对第二代,哈里顿恩肖、凯瑟琳林顿和林顿希刺克厉夫,进行报复。这几个年青人不能象他们的父母那样分成宁静的和风暴的孩子,他们是两者结合的产物——因为辛德利和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一样,也和一个宁静之子结了婚——所以两种天性都有一点。可是他们之间也有区别。哈里顿和凯瑟琳是爱情的结晶,所以结合了他们父母的积极的“好”品质:宁静的厚道和坚贞以及风暴的力量和勇气。另一方面,林顿是仇恨的结晶,结合了他的双亲消极的“坏”品质——宁静的胆小和软弱以及风暴的残酷无情。希刺克厉夫取得了控制三个孩子的权力。凯瑟琳嫁给了和她天性不相容的林顿,因此她自己脱离了它的意志和天性,变得与和她天性接近的哈里顿相敌对。自然的秩序暂时地完全搅乱了,破坏性原则占了绝对优势。但是在这个高潮时刻,形势变了。从这时起,指导宇宙的唯一意志开始重新起作用,重又恢复秩序。首先是林顿希刺克厉夫的死。他的天性是消极的,其中没有生命的种子。由于从林顿的存在所造成的精神压力下得到了解放,哈里顿与凯瑟琳之间的亲切关系开始压倒希刺克厉夫的行为在他们之间造成的表面的对立。他们相爱了。这时重新建立和谐的唯一障碍是希刺克厉夫的反对。最后这一点也起了变化。希刺克厉夫的天性绝不可能在破坏中得到满足,因为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它不主要是破坏性的,只是由于它的真正的满足——与凯瑟琳的结合——受到阻挠,才变成了这样。希刺克厉夫对这个结合的渴望从来没有停止过折磨他,即使是在他最有破坏性的时候,她的吸引力也在牵动着他的心,使他得不到复仇行动所可能给与他的满足。现在这个力量变得如此之大,它突破了死亡的纱幕,以她的鬼魂的形状出现在他的眼前。真正看到了她使他终于有力量去挫败那些破坏了他的内心平衡的势力。水流以巨大的力量冲破了长期阻挡着它的去路的障碍物,终于象一股洪流,流入了它的正当渠道。他唯一的要求是让自己和凯瑟琳结合在一起。不出两天,他的这个愿望得到了满足。他死了。他的死消除了建立和谐的最后障碍。哈里顿和凯瑟琳幸福地结合了,在画眉山庄住下来。呼啸山庄留给了它合法的所有者希刺克厉夫和第一个凯瑟琳的灵魂。命运之轮经过了一个轮回,长期扰乱它的安宁的异化因素终于被自然同化,宇宙的秩序又一次建立了起来。
            上面的分析,足以表明老一套的关于《呼啸山庄》的评论是多么文不对题。这部作品不是杂乱无章,恰恰相反,它的总轮廓跟一部乐曲一样有逻辑性。它也不是一个荒诞无稽的故事。在它的构思的水平上,每一事件都是一定情景的必要结果。它更不是毫不接触人类生活中心问题的。它表面上看起来可能是这样,因为在多数小说家眼里占最重要地位的那些生活方面,从它反映世界的角度上是看不到的。但是它所关心的方面却比所有其他维多利亚时代作家所探索的方面更接近生活的核心。与这幅在永恒真理的背景上显示出来的一个人口稀少的乡村的图景相比,甚至《名利场》绚丽多彩的世界全景也显得微不足道。因为艾米丽勃朗特在这本小说透过萨克雷和他同时代作家们写作题材的经验的表象,接触到了通常被认为是悲剧或史诗题材的人生根本问题。《呼啸山庄》和《哈姆雷特》《神曲》一样,它致力于“向人类阐说上帝之道”。世界上没有一本小说有比它更为宏大的主题。
            但是,使得《呼啸山庄》成为一部伟大作品的并不是它的主题的宏大。归根到底,主题只是一个骨架,必须有血有肉,才能使它获得区别创造性艺术品与智力作品的具有勃勃生气的独特生活。极少作家有足够强有力的想象力,得以在《呼啸山庄》那样的规模上赋予故事以血肉。
            而艾米莉勃朗特却有这样的想象力。她的想象建立在和她的主题一样惊人的巨大规模之上。当然,它带有她的观察角度所造成的局限。它没有理会那些复杂和极其细微的东西。它不象巴尔扎克或托尔斯泰的想象那样吸收了大量杂质材料;它从来没有象狄更斯那样巧妙地深入到个性的边缘*缝里;或者象亨利詹姆斯那样探索到蛛网密布似的复杂的心灵深处。它略过那些给盖斯凯尔夫人的世界以生命的外貌和性格的细节;不象奥斯丁的想象那样象一股水晶似的溪流在平凡、无聊、琐碎的事物上面闪光。它把自己局限在本质的东西上,用本质的方式把它表现出来。艾米莉勃朗特的想象和夏洛蒂勃朗特一样毫无轻松和半信半疑的情绪。在她的想象中,一切东西不是黑就是白,没有中间色调;没有喜怒无常的又哭又笑。艾米莉勃朗特从不斜眼看人,也不懂得冷嘲热讽。虽然如此,她的想象在所有运用在英国小说里的想象中是最不平凡的。


            IP属地:江苏9楼2020-05-16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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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所有其他特点之外,它还有突出的独创性。虽然艾米莉勃朗特只集中表现自然力,但她并不像别人那样去表现它;而且这也不仅是因为她是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去观察它的。夏洛蒂也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去看人生,但她主要通过她的时代所接受的公式去表现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所以,她的作品所造成的总体印象虽然是独特的,在细节上它却常常使人想起别人的作品。艾米丽勃朗特的表达方式和她对人生的看法一样,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外界影响的痕迹。她只有在少数次要的方面使人想起别的作家。我们觉得即使她从来没有读过一本书,她也会造成同样的印象。为了表达她的新颖眼光,她致力于创造新的方式,而且取得了成功。她在作品的每一个方面都打上了自己的想象的崭新印记。
              她的想象的独特性是由三种性质综合而成的。首先是它的强烈性。艾米莉勃朗特的想象和狄更斯的一样强烈。她和他一样用自己的笔一下子就把我们推进了一个比我们所熟悉的世界更富有生气的世界。然而她的成就比狄更斯更了不起,因为使她的世界变活是更困难的。狄更斯有实实在在、有血有肉、可以认得出是维多利亚时代伦敦的生活来燃起他的熊熊篝火,而她的火主要是由不大可能发生的、抽象的、超出一般凡人的激情和超自然事件构成的。但是它却发出了同样的热。她的天才完全是火和空气:它能使生命的脉搏以难以置信和无法预料的情感跳动;能够把最抽象的概念具体地、有名有姓地体现出来。如果有什么作家描写一个男人以那样激烈的感情去拥抱一个女人,以至旁观者怀疑她是不是能活着离开他的怀抱,我们定会觉得可笑。而《呼啸山庄》里感情达到的强烈程度让人觉得只有那样的拥抱才能充分地表达它。同样,如果另外一位作家描写一个人因为专心看着一个鬼魂而饿死,我们根本不会相信。但是艾米莉勃朗特不但让我们相信,而且使我们毫不困难地就相信了。我们毫不费力地接受它,就跟我们接受奥斯丁关于柯林斯先生是位牧师这个声明一样。
              毫不费力,的确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强烈性的特征。虽然她涉及的是所有英国小说里最强烈的感情,但是她总是能够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写作,显得游刃有余。她从不大嚷大叫,而是仅仅通过一个句子朴朴素素地造成效果。希刺克厉夫对即将死去的情人说:“啊!凯蒂!啊!我的亲人!我怎么受得了啊?”可是跟这十几个字背后的力量相比,露西斯诺所有的辞令都是软弱无力的。艾米莉勃朗特无比活泼的想象使她能够作奇妙的飞跃而不显得费力。
              然而,尽管它是那么极端地超凡脱俗,艾米莉勃朗特的想象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在这里我们看到它的第二个特征——它的实在性。多数善于表现梦境的作家,象埃德加爱伦坡或者瓦特德拉麦耶,往往给予他们笔下的整个世界一种似梦的性质。那是个半明半暗、鬼影绰绰的地方,种种形象仿佛是透过魔术师实验室里阴森、模糊的空气一般朦朦胧胧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觉得一线普通白昼的光就足以永远驱散把它们当真的幻觉。事实的确如此。如果这些作家一时想要描写日常生活的场面,他们的人物形象就或是消失在阴影里或是象僵硬的、填满锯末的假人一样陈列着。而《呼啸山庄》却不是这样。它决不是呼吸着闭塞的空气,而是每个字读起来都仿佛是在露天里写的。画眉山庄不是神话故事里云烟缭绕的王宫,而是坚固的石造建筑。扯着裙子的小姑娘凯瑟琳恩肖和在希刺克厉夫的梦里出没的凯瑟琳恩肖一样真实。这两个真实之间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当我们从超自然转到自然的平面上来时并不感到什么振动,也不觉得需要调整我们的焦点。艾米莉勃朗特炽热的想象力把它们熔合成为一个同质的发光的现实。
              如同它不是抽象的一样,艾米莉勃朗特的想象的强烈性也并不意味着它是做作的。恰恰相反,它的特色的第三个成分就是它的自然性。在这一点上它与夏洛蒂勃朗特和盖斯凯尔夫人的想象是相像的,而且是由于同样的原因。艾米莉和她们一样过着简朴的生活。这使她的清新又不同于旁人。夏洛蒂的是阅世不深的不成熟少女的清新;盖斯凯尔夫人的是一个未被污浊社会所玷污的率真性格的清新;艾米莉的则是一只鸟或兽的不可改变的新鲜自然。她的想象里没有隐秘的东西。它象一只*鹰无畏和毫无拘束地在世界上空盘旋。它有*鹰对生活的纯洁的、满腔热情和毫不踌躇的共鸣。也许它往往和野性和残忍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但那是因为野性和残忍是它天生本性的一部分。象鹰一样,它在暴风雨的冲击下感到自如,它带着本能的喜悦投身到追求的狂喜中去。但是它对柔和的东西有如对野性同样自然的反映。当积云暂时散开的时候,它以同样的热情舒展在温和的阳光里,同样忘情地欣赏金雀花的芳香。没有哪一个英国作家象艾米莉勃朗特那样善于表现大自然给与人的朴素的喜悦:凯瑟琳恩肖在呼啸的晚风中狂喜、凯瑟琳林顿在摇晃的榆树枝上消磨了一个夏日而快活地如痴如醉;这种没有被磨钝的敏感性和它的题材一起,给了《呼啸山庄》一种奇特的性质。尽管它的故事是那么阴郁,它一点也不是病态的。正相反,它散发着任性、愉快、健康的气息。一抹洁净清新的晨光照耀着它,带着纯洁的白雪气味的刺骨寒风吹过它的篇章。虽然它所描写的是那么强烈的激情,但是它毫不狂热或者粗暴,它的热是女灶神神殿的圣火。使人净化的火焰的白热。最后,尽管里面的人物是那么残酷,但是他们的故事留给我们的印象并不可怕,而相反地在每一页上都闪现着一种年轻、粗犷、不可抗拒的魅力。
              实实在在、强烈、清新自然,这三种素质给与艾米莉勃朗特的想象以独特性。这些素质在她所创造的世界的各个方面都表现出来。艾米莉勃朗特的景物描写是所有英国小说里最有表现力的。正如我们可以预料到的,她的观察不是细致精确的。她不像哈代那样弄够区别吹过橡树林和落叶松的不同风声,也不能像D.H.劳伦斯那样确切地表现出自然景物给予人的感官的巨大影响。她用笼统的语言简洁地描绘出景物——天、树、荒原——的主要特征。在她的书里没有一幅舞台布景式的风景描写。然而它的背景是贯穿在每个章节里的,因为她的强烈性使她能够以别的英国作家所没有的方式表现出大自然的活力。她觉得自然是一种有生命的力量的表现,并且能够使我们也感觉到它。她的背景描写不是静物写生,而是一个有生命的实体的动画片。荒原象个动物似地享受阳光;风以人的声音号叫或者沉默不语;秋天渐渐消逝时最后的花朵带着不安的忧伤垂下了头。季节的变换不是作为静止的舞台布景呈现在我们面前,而是一幕幕生动的戏剧。我们象某种原始宗教的信徒一样注视着大地之神在深冬僵死过去,到了春天又神秘地带着青春活力苏醒过来,迸发出花朵。特别应该提到的是:艾米莉勃朗特的描写中最令人难忘的段落总是在动态中表现自然的。飞奔的云、颤动的树叶:
              “天空和群山包裹在一团凛冽的旋风和令人窒息的大雪中。”
              画眉山庄的山谷里的小溪潺潺流着,
              “在风雪或雨季之后的平静日子里它总是这样那个响着。”


              IP属地:江苏11楼2020-05-20 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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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虽然她使景物富有生气,她从不使它不自然地具有人性。她的世界明明白白是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她的想象实实在在,使得它既生动又符合事实。确实,没有任何其他作家给与我们那样一种直接与大地和水流接触的感觉,那样不用文学想象的人工花朵加以装饰地把它们呈现在我们眼前。在读过多数其他作家的作品之后再读艾米莉勃朗特,就好像离开一个风景画展览会走到野外一样。
                她的人物和他们的背景一样栩栩如生。不是所有的人物。老约瑟夫和耐莉丁这两个仆人的塑造的确是她的作品少数表现了外来影响的特点之一。他们是菲尔丁以来公认的英国传统里的角色,他们的画像是平面的而不是立体的,通过几个突出的个人特征使它有了独特性。他们也不是这类角色中写得最成功的,不像威士顿老爷那样活生生地从纸上走下来,而更像哈代笔下可笑的乡下人。可是他们完全比得上哈代的人物,结实、地道的农村生活中的角色,用他们这一类型所特有的亲切的诙谐笔触勾画出来。
                这两个人物对于达到情节的效果是不可缺少的。他们实在的日常生活的份量帮助把情节和现实世界联系起来。同时,和哈代的——同时在这一点上也和莎士比亚笔下的——乡下人一样,他们构成了一种正常性的标准,把故事主角们动人心魄的奇特性生动鲜明地衬托出来。
                艾米莉勃朗特的真正天才表现在这些主要角色上。同样,他们也暴露了她的局限性。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她的想象是看不见那些平常、琐碎和微小的东西的。由于可悲的人类本性主要是由这些部分集合而成,一幅略去了它们的图画必然是有点简略和有些模糊的。在凯瑟琳林顿的塑造中,缺乏那些受到托尔斯泰注意的使个性特征生动的事件,她没有达到象娜塔莎罗斯托夫那样亲切动人的真实性。她的存在是在民谣和史诗女主人公的一般化的水平上。不过,她是在这个水平上所能达到的最为生动的。虽然带着这种局限性,艾米莉勃朗特的人物形象却显示了她全部的非凡才能。他们是丰满的,绝不像狄更斯的许多人物那样是掩盖混乱的心理结构的漂亮的个性外壳。他们总是始终如一的,不会突然用与他们的生性不一致的方式行动。因为他们各自代表一种精神原素或者几种元素的综合,这就把他们的各个方面结合成为一个符合逻辑的个体。
                但是他们并没有因为太符合逻辑而失去人性。在这里,艾米莉勃朗特的强烈性和清新自然给她帮了忙。尽管他们是代表精神元素的,他们不是象班扬或萧伯纳的人物那样的寓言化的形象。他们确实是有血有肉有说服力的,以致大多数读者根本看不出他们是代表精神元素的。我们从来没有感觉到他们的行动是木偶人的机械动作,而总是自由和活生生的性格的自然而然的表现。而且这些性格是非常独特的。放纵、任性、可爱的凯瑟琳林顿,暴躁、喜怒无常、迷人的凯瑟琳恩肖,还有林顿,这个可怜的罪恶之子,怯懦而又残忍,软弱而又冷酷。最突出的是双眉漆黑的希刺克厉夫,他的粗暴举止和咄咄逼人的言谈——所有这一切都跟我们曾经相识的人的言谈举止一样确确实实。如果他们走进屋来,我们定会认出他们。
                艾米莉勃朗特确实比维多利亚的其他作家更充分地揭示了人性的某些方面。其中之一是人的遗传特性。她的故事很大程度上是围绕遗传特征的代代相传发展的。她主要依靠对一个——她自己的——家庭的观察所获得的经验,使她充分加以利用。她的人物显然全都是他们各自所属的那个家庭的成员。伊莎贝拉和埃德加林顿共有的家族气质,就跟他们这个家族特有的鼻子一样明显。凯瑟琳和辛德利恩肖也是一样。在林顿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林顿的一言一行里,我们都可以找到他们父母的稍有变化的典型特征。我们会说:“多像他的父亲啊!”或者“简直就是她的母亲在说话。”
                在艾米莉勃朗特以前没有任何小说家这样表现过遗传性性格特征。就是奥斯丁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现实主义者也创造过于他们的父母毫无相像之处的子女。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使班奈特夫妇生出了象简这样的女儿呢?
                艾米莉勃朗特还比她的同时代人更好地表现了人是怎样成熟的。在《呼啸山庄》的大部分故事里人物还是孩子,而且是现实主义描绘出来的孩子。因为艾米莉勃朗特是直接从自己的经验中汲取素材的,她从来不有意使人物多愁善感或者按老套子去写他们。她书里的孩子和真正的孩子一样是打架、欢笑、哭喊的不受驾驭的小动物。他们当中没有不可能存在的让人受不了的圣洁的小天使。就是那位彬彬有礼的埃德加林顿也会挑逗别人、哭鼻子和闹脾气。但是他们是让人感到真实可信的孩子,他们也是他们自己的真实的更为成熟的胚胎。除了童年的共同特征之外,他们每个人又有自己明显的特点。艾米莉勃朗特对于这些特性的把握使她能够表现出性格是怎样发展的,胚胎是如何成熟的。我们在长大成人的希刺克厉夫身上可以认出孩童时代的希刺克厉夫,可是我们也看到年龄和经验怎样改变了他。他是失去了儿童时期典型特征的儿童时期的希刺克厉夫,他的性格不再是不定型和潜在的,而是已经完全定型了的。
                最重要的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强烈性给她力量去描写在她的同时代人的作品里从未出现过的人性的某一个方面。她能够把人物放在他的精神危机的高潮中加以刻画——当陶醉在精神欢乐之中,在仇恨和绝望的漩涡之中,在死亡到来的时刻。别的维多利亚时代作家没有哪一个能够成功描写死亡的场面,在这样一个艰巨的任务面前他们缺乏创作的勇气,他们的思想踌躇不前、无能为力,于是用老一套的公式去填补想象力所留下的空白。在场面上笼罩着一种虚假的伤感情绪的舞台灯光,形象成了木偶人,吱吱喳喳地表达出恰如其分的动人的或者高尚的情感。可是艾米莉勃朗特鹰一般的想象用毫不畏惧的目光注视着死亡,就跟看待一切别的东西一样。她照射在死亡上的光,和她的整个场景上充满的光一样,是白昼的光。恩肖先生的最后时光就和他外出归来iyyang描写地真实、平静。艾米莉勃朗特的人物在感情激动的时刻并不失去他们的独特特征。当凯瑟琳恩肖宣告她和希刺克厉夫的精神一致感的时候,并不稍减而是更加表现了她的本性。赋予她生命的这种强烈情感仿佛冲破了压抑她个性的日常生活中不相干的渣滓,而象一股纯洁耀眼的火焰一般喷向天空。


                IP属地:江苏12楼2020-05-27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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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和《吉姆爷》一样,艾米莉勃朗特从当中开始叙述故事。全书以洛克伍德第一次去呼啸山庄开始,这时希刺克厉夫正处于复仇的高潮,他终于得到了完全控制凯瑟琳和哈里顿的权力,而和谐力量还没有开始显示出来。洛克伍德看到得意洋洋的希刺克厉夫和受着折磨的凯瑟琳和哈里顿。他被风暴所困,在呼啸山庄过夜,第一个凯瑟琳的鬼魂在窗外呼叫使他无法入睡。这样的开头达到了三个目的。
                  首先,它以可能找到的最好的办法把情景和人物介绍给我们。希刺克厉夫和呼啸山庄以一个好奇的陌生人可能看到的新鲜、生动的细节映入我们的眼帘。其次,它使艾米莉勃朗特能够从一开始就把故事放在恰当的角度,让读者处在优越的地位,他的视线对准作为故事情节关键的两个世界——不和的与和谐的世界——之间的对比上。紧接着我们看到一幅不和处于高潮的特写画面,于是我们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找出这种不和的原因和它将怎样解决这一点上。
                  最后,这样的开头在感情上激起适当的反响。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呼啸山庄》的情节与我们的普通经验距离那么大,除非我们从一开始就以与它的基调相协调的思想状态去读它,我们一定会觉得它不可信。如果艾米莉勃朗特以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童年较为可信的事件来开头,到了她向读者讲述后来奇特的突然变化时,她会觉得很难使他们相信这个故事。可是她以卓越的胆识,一出马就猛攻读者怀疑心理的堡垒。她径直以鬼魂和凶猛恶狠的激情开始,在我们心中造成一种加强和刺激想象力的情绪,使我们毫无困难地就接受了故事高潮极为动人心魄的事件。
                  舞台布置好了,于是艾米莉勃朗特倒退二十年通过耐莉丁这个人物来叙述故事的开头。她一直讲到我们在第一章已经读到的地方,这时故事又有一段时间为黑暗所笼罩。当黑暗散去时,洛克伍德先生代替耐莉丁成为故事的叙述人。他在离开九个月后回到呼啸山庄,发现它沉浸在夜晚的平静之中,他问耐莉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接下去把故事讲完。洛克伍德最后再看了这个地方一次,然后离去。
                  故事的第二次终端也是为了再次激起读者的兴趣而精心设计的。更重要的是它和开头一样把故事放在一个让我们能看到它的基本和重要的发展趋势的角度。正如在开头我们看到的处于不和的高潮的呼啸山庄的特写镜头,现在我们看的是完全和谐的特写镜头。而且和开头一样,它带着一个来自外部世界的陌生人的眼睛所赋予它的额外的真实性。这本书的艺术安排和它的思想内容一样,是以同样严格的均匀对称设计出来的。
                  和它的安排一样,故事的细节在技巧上也是非常出色的。艾米莉勃朗特是讲故事的艺术大师。在这一点上她是个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作家。我们可以给她的手法下个定义,叫做:戏剧性的画册。整个情节安排为一连串由尽量简短的叙述文字联接起来的场面,这些个别的场面也和戏剧一样,是由对话和动作构成的,只借助于极少的解释性说明。可是,艾米莉勃朗特企图让我们不仅听到而且也看到她的人物,她在这两方面都是成功的。她的想象的强烈性和实在性给了她不寻常的形象化能力,同时,她赋予人物生命的能力和表达感情的能力使她的场面高度戏剧化。她只用几个质朴的字就能把场面展示在我们的眼前,而不求助于公认的语言绘画大师们使他们的图画生动所用的手段,象巴尔扎克的细节堆砌和D.H.劳伦斯的奇特的形象。而她却他们一样使我们看到了所描写的场面。幕布从黑暗中升起,突然一道明亮的光照出两个模样粗野的孩子,瞧着里面灯火通明的静悄悄的客厅;或者照着一张凶悍的脸在窗口凝视着里面,它的背后是暴风雨和黑夜,他的“头发和外衣都给雪淋湿了”,“因为冷和愤怒,他尖利的食人者的牙齿露了出来,在黑暗中闪光。”然后幕布落了下来。可是艾米莉勃朗特用敏锐的眼睛抓住了场面的重要特征,它象照相似地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不过,《呼啸山庄》不仅是生动真实的,它还是非常令人激动的。在描绘和创造戏剧的才能之外,艾米莉勃朗特还有较低一等的惊险小说作者的技巧。她能够像大仲马那样成功地把故事引向高潮,想柯南道尔爵士那样用悬念使读者提心吊胆。她还能够引发那种由于感到命运的力量而产生的更加深沉的激动。和在《哈姆雷特》里一样,在《呼啸山庄》里,在人物的个人的声音背后,有时轻轻地有时响亮地,但总是可以听得到命运的管弦乐队发出的撞击和颤动的声音。艾米莉勃朗特作到这一点部分地光是依靠她的想象力,它使她能够赋予最细小的举动以深长的精神上的意义,让最平凡的话语唤起巨大的反应。但是更为特殊的,她是靠运用叫做悲剧性嘲讽的戏剧手法。她让她的人物说出他们本人没有意识到的有预言意义的话。当凯瑟琳最后一次见到希刺克厉夫时,她朝他喊道:“而且我们走那段路一定要经过吉默吞教堂!咱们俩经常一块在那里,不怕里头的鬼,互相打赌看谁敢站在那些坟中间请鬼出来。可是,希刺克厉夫,如果我现在跟你打赌,你敢吗?要是你敢,我就陪你。我不愿意一个人躺在那儿。他们可能把我埋得十二尺深,再把教堂压在我身上。可是直到你跟我在一起,我是不会安息的。”她只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刻不假思索地夸大其词,可是却说出了真情。当我们在四百页以后看到他因为见到了她的鬼魂而不吃不睡的时候,就想起了这些话,而且毛骨悚然地认识到有意识的命运的支配力一直在我们所看到的这出有形的戏剧背后起着作用。


                  IP属地:江苏16楼2020-07-17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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