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毡帐里望不见漠上星河，仅吝啬地留灯一盏，供我烛照帐内广袤山河。还不够，附于牛皮上的舆图沦陷在明暗起伏中，若隐若现，令人时刻兢惕，怕它下一霎就要成为他人掌中物。该怪朔漠夜风饕厉，几乎要将帐内这点阴晦吹飞了去。】
阿尔哈图，你来看看——
【指移向河山以西，指尖轻轻敲了敲，陈谟如淙流】建昌年间修筑乌兰固木城，乃是为平准噶尔之乱，其后派兵驻守亦是为防其死灰复燃。但如今朝廷与蒙古诸部会盟多伦哈尔，是为蜜意情洽，再于此驻兵，一为情变隐患，二为画蛇添足，三亦是朝廷负担。
【将淬冷的目光从金城汤池上挪开，昏黄的烛火竟为这峭刻添上一抹温情】你怎么看？

【多伦诺尔的朔风扬沙掀尘，滔天的阴戾席卷军帐，旌帛哗然作响，以惊营内灯烛。幢幢的残焰经侍者添擢正湛玄微，案几一卷舆图‘摇摇欲坠’，是镇尺勉强将它镇压。他屈指一扣，将错综的曲绕呈於我目下，我便也旋袍踵履，俯身籍灯而观】
“今时已不同往日了。”【他道徂往，将乌兰固木的效用娓娓道来。曩昔准噶尔虎视眈眈，是故明堂筑城为防边壤，也慑外夷。只烽火也磨作沉齑，彻底地湮藏在莽莽的黄沙中。相向的兵戈已不再是铜墙铁壁，而是刺破秦晋之好的最尖锐的锋芒】
“兄长所说字字切合实际，而我以为，其中重中之重的便是画蛇添足了。”【再抬目时对过那双渊目里难得的笑，我也一哂，叩过多伦诺尔的边疆】“会盟需得一力促成，而这一处的兵会成为一根刺，将这层窗户纸捅作辽阔的青冥。”
【沉静如初的朗声赓扬笑意，狡黠的光一闪而过】“这处不需兵，可别处未必不需，您觉着呢？”

【漠上无啼蛄，所以天幕孤月愈见落寞，惟有沙砲隐障，连话音都屏去几分。我不动声色借灯火观他，今日与往昔的大相径庭，自他口中道出已唤起眼眉间笑】不错。【毫无吝惜地肯定，此时直起身俯瞰藏着须弥的芥子山河】满蒙情洽大势所趋，此次会盟典仪由我协理，难免会有包藏祸心之人借此大做文章。
【生于拥恃至上权力的天家，周遭围伺着距旒扆御座一步之遥的昆仲，实难叫我怀着一腔精白的赤诚。敏锐、猜忌、多疑，这才是揭开兄友弟恭假象后的生存之道。】
【我还埋首于如何步步为营，阿尔哈图先拯我于吊诡的宵寒中。电光石火间便攫知其意，眸光一移，先向东往南逡巡】绍贞之后日朝已无纷纭，东南一带自有大清水师震慑八方，至于这西路……我赴炉关时，早对西路有所提防。

【稠蝉隐匿平沙，中天月黯，喧尘遍野清霁。塞外苦寒，帐内难得暖融。自兄长之唤我便沉沦於蒙地的错综，各踞其地的氏族直若眈眈的虎狼伺机捕食。然岁初的秦晋之盟蒙上一纸难言的雾绡，薄地朦胧，却又执拗地要襄护一地烽火。】
“兄长要谨慎。”【目中沉渊，寥寥数辞尽皆关切】“会盟事说大不算滔天，说小也不算微末，其间龃龉太多，您要小心，千万别将泥水溅在身上。”
【帝胤争锋初见硝烟，他斡旋其间，掣肘着各方冷眼。我曾于广德楼中信誓旦旦，要令他作我的捉刀人，是而錾纹的刀锋也阖该为他披荆斩棘。】
【我欲救他水火，又眄图舆，东西各观又作定论】“西路据有察罕廋尔与扎克拜达里克，这两处要比多伦诺尔更值得提防只是——”【是欲言又止，又睇其人，一指却左右轻叩】

【诸部相驳，何不似庙堂众生？诸子斡旋堂间，窥伺帝王之心，欲掌权柄、欲功社稷。蹙眉伏於案前的雍王便列此席，要囊括边蒙，以作朝拜天听的丹芝。我知其野欲，却嘱其肃谨。只因心怀不善者藏匿晦暗，直待他自引祸水，便可指斥攫功。阒寂，是残灯曳烛，方有半刻生机。】
“觊觎功劳者不可胜数，所谓树大招风，然今兄长便是秀于林的古木，是不该率而言之的。而我自也愿为兄长出这个头，却怕来日作了‘泥菩萨’毁您大计，恐是得不偿失。”
【我愿言他所求，只恐军权太秽，引得结党营私的欲加之罪，便是我赘於他的负累。未尽之言皆在其沉吟中一览无余，我只颔，又观过舆图，膺壑微伏】
“我也正有此意，如今乌兰固木城作不得标靶，那些人或要将心思转挪。而这两处兵力空虚，又是要塞之所，不得不防。只是由谁呈奏，功劳由谁先‘揽’，您得仔细斟酌。”

【夜深一豆灯，是红拂女夜奔时绡裙飞舞的艳色。】
怎么说得像死士，你我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这为众人攻讦的风险我自不会让你去担。
【无稽戏本里最爱讲士为知己者死，荆轲、要离、聂政皆如斯，可我不爱动辄论生死，于沧海横流中总想求得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将亲近的臣僚挨个揆度，富察两兄弟从武却都驻外，其余拥趸以文弁居多，难言戎事，一时间竟难以抉择。何况这是舍车保帅，若非万不得已，断不会以身旁党羽来擘为权宜。】
【闻言如憬悟，低声一笑】我竟忘了，这不单是为众矢之的，还是一件功劳。我同敬王曾共打箭炉榷关，这个弟弟很爱出一点风头，我这个做哥哥岂能与他争功？
【甫才将兄弟二字脱口，眨眼辄将敬王推上风口浪尖，可见雍王实在冷酷绝情。】

【林暗草惊风，烛有曳，朗声与人应】“做兄长的死士，阿尔哈图是‘甘之如饴’。”
【案边是大漠的粗茶，极烈的风羼杂在沉涩的茗汤中，纵是一品的猴魁腴尖也黯然失色。久言后便是口干舌燥，翻腕一旋便令喉肠都被滚汤浸润。生死也吞入五脏六腑，至于干戈相止、以力擎护，便留待来日的风云际会再作分晓。】
【我嘱他不作秀林的峻木，总有蓬勃之辈要作‘傲立’群雄的金鹤。然青云愈攀高处，跌落时便愈痛彻心扉。忖思沉吟后闻人一声哂笑，睇目望去见他目中冷峻，我不由叹他心思颇深——却是沉沦风雨的万不得已】
“所谓祸福相依，然欲攫福之人，总淡视祸患。兄长既有计策，不妨早作筹谋，切勿错失良机。”

【台阁枢辅藉殷殷劝诫，一心要使子臣弟友的恭慎浸透皇胤龙孙的骨髓，但觉罗膺府内埋伏的天性，血脉中鼓噪的野心，从来是与儒孝相悖。要知道驰纵关外、逐鹿天下，靠的并非泛爱众而亲仁的儒治，而是冰冷腌臜的刀与剑、血与火的慑杀。】
【我要韬默也要争锋，如在冰火两重里受刑，敖然若煎。】
【跋前疐后的优柔止在瞬息，面目又复沉静，金断觿决仍旧如故。抬掌轻拍了拍他的肩膊】后日汗阿玛将召诸皇子臣工议事，若提及此事，你不必声援，也向下面交代下去，态度持中即可，毋落人话柄。

【兄友弟恭的教诲常聆于白发捻须的腐儒口中，然这般的仁义大善本不适用于龙盘虎踞的金墉城中。灯焰是最清明的，它在昏暗的夜中照入了每个人的目中，将目底那或是欲望或是怯懦或是不甘照得一干二净。我最为信赖的兄长也是如此，自以藏锋湮拙，却已将不臣曝露在言辞中，令人高扬眉峰，轻哂来合】
“临了那日，定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我如是慨叹，而他的一掌已经覆在我肩臂，我未去看他，只自那沉缓的声与肩上的力中窥得了七分的心安，便也应承其嘱，不做违背】“知道了，阿尔哈图定会谨言慎行，不耽搁兄长的大计。”
【又是一夜商榷，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