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喀尔喀的夜也淌着热情的火，喧阗一如白昼。筵席散后，姊妹们泰半教蒙古格格引去跳篝火，我则悄悄避过，独身往毡帐回。）
（ 藉火炬豆黄的光睇见和卓时，她正背向我、兀自立於公主帐域前的小坡上。细软茵毯将我踏向她的跫音尽数敛了去，只余裙袂掠过黄草的窸窣声，也几近微不可闻。垂手立驻於其后，扬首循她眸光睇去，目之所及为朗夜明月、星浦浩渺，间或有疏风迢递来旷野深处的狼嗥，昭显着边陲草场的广袤辽阔。静默少顷，才轻声道。）
和卓可也觉得，喀尔喀的月比京畿要明朗许多？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至此我才恍然明白这话的含义，此时身处草原已见得辽阔广袤，若当真有一日亲眼得见大漠，莫约远比我想象中的更震撼。见惯了京都的山水，赫然见此广阔无际，心向往之。）
（杏姊温声递来，将我思绪骤然扰乱。投向圆月的眸光微敛，唇边晕开笑意）是呀，京都的明月可不如这里的圆。
（或因草原辽阔，或因狼嚎隐约，我全然不似身处宫闱内般紧绷。合该放松神思，挣开平素里的束缚，将这份辽阔留在心底。）

（ 夜风携孟秋霜露徐来，将前首毡帐旁的欢歌笑语迢送入耳中。月上中天时纵情歌舞、恣性笑闹，蒙人早习以为常，可对局囿於玉阙中的金枝而言，却是值得铭铸於岁月长河中弥足珍贵的一瞬。）
我正有意择几处漠北风光入画，来日归返禁宫后将画卷悬於室中，或赠予未随扈而来的妹妹们，此后每每望之，便能忆起今岁於喀尔喀度过的这个秋了。（ 近前几步，仰首迢望银汉，俄而徐徐道。）目下的朗月疏星、围篝欢歌，应可算一处。
（ 偏首向她，眉眼蕴笑。）许久未见和卓执笔作画——此回不妨也作一卷罢？宁娘娘也可藉和卓妙笔一睹千里茵场，权当偿一偿未同行的缺憾。

（或是该庆幸，此刻我立于草原之上，尽尝肆意纵情的滋味。只因我心中明了，此后我未必再有机会见这辽阔之景，再品放纵恣意的滋味。凉飔将欢声笑语递来，偏将此地衬的更加静谧。）
（杏姊一贯温柔，不仅于我如此，待众人皆是这般。便是今时今日，众姊妹欢愉嬉闹间，杏姊也难忘却宫内未曾前来的姊妹。而我却全然不同，我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养我育我的额娘。）
这主意不错，往后每每念起，也甚是喜悦与怀念了。（轻声迎合，我却恍惚天上的月也能将我们的对话听去）今日之景难得，着实值得一记。
（梨涡缀靥，温和乖顺。仿佛旧时于钦安殿前执拗乖戾之人从未出现过，由始至终，我仍是满目暖光的和卓）我也想呀，只可惜我画艺委实不精。所以，少不得要请杏姊指教一二了。
（月光披露，落在杏姊身上，柔和的将她包裹住。我旋首相探，忍不住称赞）倘若不是有歌声传来，我只怕要以为自己身在月宫，瞧见姮娥了。

（ 蒙地的暮飔也教这方水土将养得无所拘束，恣意拂乱公主未簪入髻的青丝，权然不似京畿商秋的凉风那般克制而徐徐。因言及畴昔时许下的诺，神绪又蓦然溯洄至三年红芍盛绽的春，恍然间仿佛睇见和卓吃力地握着花剪、尔后欢喜地将拈得的玉英呈与我瞧，眉眼间俱是掩不住的笑意。）
（ 身侧的和卓静默地立着，她的身量分明已出落得与我一般高，早就弗是畴昔教我环拢在怀的髫龄小女。兀自笑了笑，曳回飘散的游思，轻轻将首一摇。）说来也惭愧，距翊坤门下那一诺业度去数年，我於丹青水墨上仍弗有甚麼精进，凭和卓资质，画技应早在我之上了。
（ 我似是曾同她说过相类的话——应是去岁孟春、在钦安殿的那回，教我头一次在她眼中辨出了乖僻与孤戾。忖思及此，不由又将眼风向她掠去，纳入目中的是一如既往的乖顺温和，才稍稍安下心来，转将目光递入星河。）据闻蒙人是不信佛、道两教的，他们是萨满教的信徒，崇信“长生天”。

（京畿豢养的金丝雀，同草原自由长成的雄鹰自然不同。目之所及，皆是肆意放纵，蒙古公主也自如那雄鹰般。我从来知晓此生都将被困于京都，能至蒙古已是难得，再不敢另有奢求。到底惊羡草原上的儿女，无拘无束豪放不羁。我做不成如此，杏姊亦然。）
（我与杏姊的缘分，合该追溯至三年的春，芍药下郑重一诺将二人就此牵连在一处。甚至不必在她面前强装欢笑，亦不必刻意掩饰自己的无措。于丰生处受的委屈不必告知，亦可寻得安慰。相较于他人，杏姊与我格外不同。）
哪有，在我眼中杏姊做什么都是好的。（语气满是欣喜，未有半分掺假）杏姊可不许藏私。
（杏姊骤然提及佛道两教，松弛的神思蓦地紧绷起来。我不愿与她面前作假，亦不愿教她知晓我骨子里的乖戾——同丰生如出一辙。）
是吗？（轻声笑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当真？莫是用漂亮话哄我欢喜罢，（ 长眉微扬，抿唇笑趣一句，尔后悠悠续道。）纵是我与旁人藏私、也绝不会与和卓藏——
（ 珠履再踏前些，驻於她身前半步处，旋而回身、面东而立。再度数余时辰，金乌便会迢升於远东天际，届时辰光镀碧茵，合该又是一番令人慨叹的壮阔好景。）
画技上我弗能与你甚麼指点，恰好我亦有捉笔作画的心思，咱们可一道择景描象。（ 回首温声询她 ）来草原上可看过日出了？
（ 谛听她后言，缄默半晌，俄而颔首肯其言。）确无甚麼不同，各处的善男信女皆是相类的——（ 又极是平淡地衔一句。）和卓如今看得极是通透。

（我恍惚记得丰生曾赞过我，自来笑意甜美很是惹人喜欢。可现如今我业已不知晓这到底是不是出自他之口，更不知晓他再忆起此话该是何等心思。我于他面前再无笑意可言，只余冰冷的刺。）
我知晓，杏姊待我最好啦。（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我都会在想。缘何待我这般好的杏姊并非与我一母同胞，又缘何两个相看两厌的人偏生是一母同胞。苍天果真故意捉弄，总不肯让人顺心如意。）
杏姊想画日出？（眸光骤然一亮，冁然盈盈）是啊，这里的日出一定比京畿更壮观，若是能画出来——余生也都可再赏了。
（草原的苍穹不似京畿般，至晚便如墨泼，瞧不见一丁点的亮光。草原的苍穹更似被蒙了纱的烛火，隐约朦胧间，教人分外欢喜。我与杏姊前后交错立在此处，风猎起裙角，将我二人融入画中。）
我长大了呀。（并无半分感慨，这本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每个人都会长大的。

（ 皇父诸多子息，实与我一母同胞、淌着相同骨血的，只更甘图吉一人。他身作觉罗儿男，自要於外看护社稷、履皇父任令，我更无法将他束囿於深宫中常伴我左右。能与宣娴、宣珍几位姊姊交契情笃，与她们探习课业、共话风月，又有如宣婉一般乖顺灵巧的妹妹，时常来往燕谈，一解掖禁闷苦，业是十分幸运了。）
（ 眸光很是温柔地匀向她，颔首应道。）畴昔宫禁森严，从来不曾一睹日出日落的震撼壮阔，此回实是良机，哪里好错过。（ 见她亦兴致勃然，于是相邀。）和卓可能起早？不如明日黎明我去寻你，咱们一道驭马往东边去瞧日出。
（ “我长大了呀。”）
我知道。（ 缄默少顷，轻轻吐出这三字，倾身前去，将她春纤攥入掌中，又重复着。）我知道。但我仍希望，和卓愿同幼时一般，将心事诉与我听，是欢喜的也好、烦闷的也罢，我从来都愿听。

（希冀着摆脱紫禁束缚，将困囿我的枷锁砸碎，在这草原驰骋。我渴望留在草原，感受这辽阔天地，将心中张扬肆意的困兽放出。可我到底不能。我蓦然想起金銮之宴那日舒明阿对我说的话，不仅我不能，连舒明阿也是不能的。可舒明阿于我心中，却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论不上谁比谁幸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与无奈。舒明阿守护江山社稷，我躲在金笼之内安享尊贵，却也都被皇胤血脉所锁。得到什么就该背负什么承担什么，我知晓，舒明阿比我更知晓。）
（我想放纵一次，迎接朝阳。）
这是自然，如此美景我可不想错过。（语气坚定而又温柔）杏姊放心，我能起早的。
（掌心传来温热，我将目光投向杏姊，柔光晕开在眼尾，没由来的酸了鼻尖。我回握住杏姊的手，眼尾分明透着晶莹）我知道，我知道杏姊与旁人不同。
（是安心归处，是有所依靠，是我从丰生处难以寻得的温暖。我与杏姊并肩而立望向苍穹，风将我们的声音带去告知长生天，这世间的情意终归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