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京城遇到位江南来的姑娘，她与我想象中的江南女子一模一样，说着吴侬软语，每一声儿都似是在撒娇，喜欢着淡青色的衣裳，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婉约的气质。我与她是在茶庄里相识的，只可惜她是随父来京做生意，不过三个月便又回江南去了。惋惜相识一场来去匆匆。）
（虽说她人走了，可这缘分是掐不断的，我与她常常书信来往，山高水远的，一封信承载着厚厚的情谊而来。那一日是寻常秋季的一日，院里的落叶平添几分寂寥，想起妒罗昨日的话，道是今日要来山枕一起写信，却不知她是要寄予何人。）

（自古以来，国土边陲之地，风土人情皆殊异于内辖省府，关内人和关外人，遂有迥异之别，关内人性格内敛含蓄，处事为人总给人一种雾里看花、不尽不明的感觉；西凉儿女则不同，历来崇尚襟怀坦白、磊落严正的品行，无论儿郎或姑娘，皆不识扭捏为何物。）
（在这样的环境下，写信的举动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可以说，几乎无人写信，因为说远比做容易得多了。）
（可在京城待久了，潜移默化，我也慢慢习惯了提笔代言的行为。每月初一，写一封家书寄往凉州，已经成了雷打不动的规矩。）
（事先和归瑶约好相见，隅中两刻，如约而至，进了归瑶的院子，兴冲冲道）我来啦！等久了吧？我被伯母叫住一番盘问，还道我去胡玩，我和她好一通解释，是去做正经事，才放了我走，所以耽误了一些功夫，罪过罪过！

（秋日里不宜贪凉，茶用的是白毫，温时再用。特意在榻上搭了小几，又备上了茯苓糕和绿豆糕。妒罗来时兴致冲冲地，在院里我便听到了声儿，起身下来迎她。）
别急，慢点。我在自己屋里等着又有什么呢，平日里我不一直在这儿待着吗。
（给她递去了一杯温度正好的茶，榻上放着软垫。问道）
倒是忘了问了，你今日是要给谁写信呢？平日里我们几个朋友来往时便是你信写的少了。

（人常说“本性难改”，此话放在我这许是不假，掰着指头数来，今是入京第五个年头，阿玛和额娘盼我学的那些规矩都学了，该读的书也都读了，跳脱的性子却分毫未变，不过比在凉州的时候有一点审时度势的长进而已。）
（譬如，在外人面前晓得需得收敛些言行，巧扮出一副端庄姿态示人；换作在熟悉的亲朋眼前，那便是翻了五指山的孙猴子，易放难收，原形毕露了。）
（我这里匆匆而来，那边归瑶却是翩翩而出，轻描淡写有如煦风拂柳，我行动更快些，绕在她身旁一同入座，望着她提壶斟茶，眯起笑眼，偏说些顽言痴语）不呢！约好几时见面，原该分秒不差的，差一秒，短一刻，都是违信，我哪舍得你苦等，况且，非要等到人落到眼睛里，心里才安稳，否则轻飘飘的，就如那水中花，乍见恍惚，可也只是个影子。
（双手接过茶杯，嘘声吹了两下，浮起一缕浅淡的白烟，再抬头，爽快答道）写给凉州家里的！你忘啦，我如今还住在伯父府上，额娘和兄弟们都还在凉州，要等阿玛回京述职的时候，再带着全家老小一同上京，我嘛，就是家里的先锋将军、外省抚台，单骑前来，一探四九城里的水深水浅。
（忽而极轻的一颦眉，转眼便飞快的舒展，化为一抹不可窥见的困惑，所扰已久，如今仍囫囵在心，然则不求甚解，顾自畅吐）从前我都是不写信的，也许是我不懂，什么话不好当面说呢？当面说给人家听，当面听到人家的答复，这多简单！
而且，我的字——（小声嘟囔）又不如你们的好，只是写给先生看，他老人家就很不满意了，我哪还敢给别人瞧啊。

（闻她似是一时有感而发，说了些痴人妄语，与她平日性格相左，忍不住笑了。）
你怎像是一时痴了，难得听你感慨一句水中花似的虚妄之物，怎偏偏像是形容我的，就好像啊我并非是和你一样的凡人一般。若是别的易逝之物，我也不会这样笑话你。
（对她的家事仅略知一二，听了也不会过于打听，臻首以示知晓之意，又闻后话。）
先生难免对你要求严苛些，写信也不是课业，心意到了就行，又不会因这字写得好看而有别的意味。不过如今年岁长了才知，并非想见的每个人都能轻易相见，唯有书信聊表心意了。

（紫阳天边，归云层叠，遮掩住了刺目的天光，庭间亭亭华盖，繁茂如织，树影透过窗棂，影影绰绰映在绘屏上，交错的脉络仿佛南乡水田，目光随着轻轻晃动的树影流转，星眸一闪一暗，默然沉顿一寸，方才所说的那些痴话，此刻连自己也说不上来出处了。）
（听了这话，同着她笑了）都说是胡言乱语啦，管它怎的来的？我倒想说“童言无忌”，可转念一想，岂不是把自己贬小了？但是想来却是一个道理，小孩子偶尔语出惊人，大人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讲出来的话。
（面前的她人如其名，美玉仙华，她既笑我，我也拿话逗她）你就当是，我才醒了午觉，梦见了翩翩女仙，还当在梦里讲的。
（扁扁嘴，接了话）不是说，字如其人，见信如晤么？（嘿嘿一笑）还好我不是写给旁人，自家人，倒都是见过我潦草样子的。暧，归瑶，你的信是写给谁的？

你既是夸我的，虽然我有几分羞涩，但也不敢推拒呀。
（笑着承她言，世间流言纷纷，幼时尚还闭塞，两耳不闻窗外言，只听得阿玛额涅的话，可如今好的坏的都未曾少听过，总像是有阵风，总恰巧地送了些与我相关的无关的话在耳边，可这并不妨碍我爱听人夸我。）
字如其人，隔在亲近之人间谈这些，总觉得有几分生疏。况且这字也是越写越好的。
（举起砚台磨墨）我写给一位来自江南的姑娘，早年她来京城做生意时认识的，我总好奇江南那边发生的一切，和她也就未曾断了联系。

（虽说我的字算不上一等，可写字的气势总是在的，这倒不为别的缘故，只是为了在写功课时，专做给在一旁监督着我的伯母或嬷嬷看的，他们大凡不去看纸上的字写得如何，只见我有十足十用功的样子，就觉得满意。而我作此久了，自然而然一提笔，就不觉运起气来。）
（我心中认同归瑶的话，既是亲近之人，有血有肉的鲜活模样见多了，再由字如其人去想象，岂不是舍近求远，无中生有？握笔凝思片刻，仍未想好如何起笔，才写得出一封不那么平平无奇的家书。）
（托腮看着归瑶研墨，仍不忘一心二用，边在脑海中构思，边闲聊）来京中做生意……她是位女商客吗？年纪轻轻就敢走南闯北，走遍三山五脉，周游名山大川，真令人羡慕啊。

（想起几日前收到的书信，附上了特产，记录了些她遇见的人或事，却叫我心向往之。她就像一场随意的风，和京城里的名门闺秀如此不一样，走过了这大好河山，看过了世间种种，从不拘于某一处。）
（下笔极为顺畅，我已记不清与她写了多少封信，每每收到她的信时我皆是好奇与向往的，回信时也会写上近日来遇见的事，抑或是想问她的事儿。）
（写信时极为专注，写上了致辞停笔，搁在桌面上待墨迹干。）
是这样的，她与我写信时总提及她遇到的人或事，和我在京城里看见的都不一样，活得很随性。
（仔细将信纸装进信封，标上她的姓名。）

（将会收到这封信的那位女商，对她，我有太多未言说的崇慕。我总说，不愿做深闺女流，事实上，却无力做出些许改变，对大人们的安排只得听之任之，曾经夸下的海口犹未忘，如今却已不堪重提。）
（眼见归瑶在我面前运笔如行云，洋洋洒洒，一挥而就，直至放下笔墨，方淡淡与我回应。单单是她这份专注定力，我就已经逊之非常了，退居一边，兀自琢磨起自己的信件又该怎落笔。）
（为求新词，竟拖延许久，终将信封粘封好，再问时辰，业近傍晚，忙匆匆告别，自归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