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灯如昼，十五的满月被孤零零的被搁置在山的那一头，我支起半边儿窗户，又隐约听见风中有极细索的呜咽声。这实在并不稀奇，宫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拥有藏污纳垢的萧瑟，它们并不宜于窥探，久之，也就再无人问津。】
【案上的吃食是莺儿一早就备下的，但已近亥时，养心殿处仍未传来动静。原不当如此，去岁他若疲于案牍，也早遣了人来通传。窗扉近收，却见外头渐起阴云，雾意迷蒙的一片，将月也遮盖了起来，瞧这情势，因将有一场骤雨。】
【雨声才扬了个头，恰有响动自殿门前传来，目视向去，见他的靴子湿了一侧。】你来晚了一程，原该躲了这场雨的。

【密织的雨声却不似旧岁那般令人沉心。它稀稀落落地敲檐点瓦而来，掺杂着呜咽的风声，仿佛动了某处戚戚的登闻鼓，叫这皇城里每一处都不得好眠】
【我便在垂垂浓云里听了慧妃娓娓道来的好一桩哭诉，同日前太后的旁敲侧击般叫人心烦意乱。而此时，来自坤宁宫的请问便作了引燃杂绪的一点星子，叫我想起与皇后间些末细碎却又致命的分歧：或是相知太深，我深谙其倨傲胜清客，却又执拗于折枝插瓶，愿她只做个体贴的妻——纵与她秉性相违】
【雉门馈与的陋习于无声间在我身上滋长，渐渐成了倳刃风月的斧钺。只可惜我知之难矣、悟之更晚矣】
【銮驾停在坤宁宫外，东暖阁如旧灯火可亲。入殿迎上女人的话音，神思稍有一纵，捺下些末不甘的疑窦，仍以轻快口吻应道】
皇后是怪朕来得迟了，还是觉朕不当冒雨前来？

【慧妃那一桩，我原已知道。她有着汉女的生来秉性，极擅于宫闱间巧言令色。不论是改良的旗装也好，满蒙的纷争也罢，我并未将她这些小伎俩放在眼里。可这星星之火——我看向窗边点亮的半截蜡烛，它颤颤巍巍的，在风雨飘摇中耗尽了力气，却又终究要走向泯灭。】
【这式微的火光，仿若是我十数年来的一声叹息。】
【引其入座，又将那沾湿的外衫取来，落在他肩侧的手滞留了一瞬，到底又放下。】不，臣妾是想着，若逢阴雨，不早也不迟，总要遇上的。
【近年因着太医院的多番请诊，我的旧疾已是大好，便是这样的气候也不觉恼人。但这寒祟又像是留在了根骨里，每每思及，总又是难捱。原来沉珂积久，便是真佛大仙，也毫无办法。】
【又抬头看他一眼，徐徐。】你有话要问我。

【正观五年的盛夏我与妻拥卧而眠时，第一次真切地觑见她眉眼间的温柔。它仿佛极寡淡的月影，当我走近时便倏尔匿迹，唯余一痕孤凄的残痕，难以捉摸；而如今，它与女人的温度一齐静静地流连于肩背，瞬霎温存后，又敬之深、退之远了】
逢雨你总是膝痛难忍，别站着了，这些事儿交给奴才去做便是。
【时光摧朽的不仅仅是肉躯，更是年深岁久的爱意和耐心：终在多次为皇后的执拗退让后，甫令我意识到曾经的龃龉并非一语勾销的恩怨，它是指尖生出的倒刺，虽不及根本，却无时不警醒我去窥知镜花水月粉饰下的不堪。我何尝不知慧妃八面玲珑的做派中几分虚实，可事已至此，早无关中宫德行这样堂皇的说辞，我想问她的唯有一桩：为何不肯做个顺从的妻】
【话递至口边，只笑笑】没有。

【他的否认落在冗长的寂寞里。】
【我知道，由始至终，他都从未尝试过向我诉尽所思。不仅仅是藏在那数封家书内的情谊，尚有许多旁事，也被搁置在这浓烈的感情之外，成为我们之间无从谈起的旧怨。我想，正如我初见他时，在那条细长的甬道内，他长久的静默一般，我们疲于交锋，索性将各自掩埋的彻底。】
【他期许的是一个温和的傀儡，可他早该明白，博尔君族内，终归鲜有这样的人。】
【于是我在他对面落座，将深长的一眼看向他的眉间。】我时常在想，旧年我若非奉姑母之命入宫，恐便也见不到长春的盛景。【我为女官时，侍于长春贞妃跟前，后来我曾请他替我折一枝园内的榴花，可惜这一请，便至长春孤殿的十数年光景。】
【可这十数年间，我却是最为清醒而愉悦的。我同他虽壁垒分明，剑拔弩张，却并不曾如此刻一样，让我清晰的认识到——我们之间的沟壑瞬如天堑，难以转圜。】
从前宫内也这样多雨吗？【是定宗时候，他郁郁不得志的岁月】

【雨声仍然连绵，只恨不可将这个残夜雕琢得更孤寂，坤宁殿内葳蕤的烛光也无法为之增辉。这样蹇促的气氛里，要推心置腹也显得诡异，可仿佛在假作聋聩良久后，卷至终章，不得不直面早岁遗留的草蛇灰线】
【未对上她的眼风，只向殿外无边的烟雨眺去】
文人常称凄风楚雨，状摹蠖屈不伸的苦楚，其实任谁都知，风雨本也不堪称凄楚，所谓凄楚，多是人心所致。【是时方折顾向人，声淡淡】你想说这个，对吗？
【自诞降至开牙，再到最后的登临九五，我数十载人生中，与阙廷的渊源未有片刻缺席。然自建昌十八年满覆霜雪的冬日伊始，这偌大宫宇便永久尘封在二月，所谓晴雨风雪也再难动情肠】
【或许她不知我亦如是：情趋于心，心从于权，权遂于利，如是而已】
朕爱你信你出于人夫之责，然此外，朕不止是你一人之夫，更是天下之君【鹰目笼下她一贯沉静的面庞】既你知晓朕之不易，便也应当适度成全。

【太可笑了，他与我讲起成全，就好似我至今的所有操持、周旋、妥协、隐忍，都不过是未曾放下的矜傲。他所经历的一切，我虽无法一应认同，却到底皆都看在眼里。而我，或不过是他年少时的一场大梦，叫他自以为是的藏在了心底——却不曾真正用心去瞧上一瞧。】
【正观盛世，是他的荣光，与我并无半分干系。】
【于是，向他掷去极淡的一瞥。】若与旁人相较，我们又有什么资格谈论所谓凄楚。【站在禁城权欲的最顶峰，无往而不利。这不正是他多年以来，一直所企盼的吗。】
需知万物应先知饱暖，方才有欲。【人亦不外如是。】
天下之君，【我回溯着他的话，见外头雨势渐止，可月却躲了起来，羞怯似的再不见踪影】是我不曾成全天下，还是你从未曾识我呢。
【他识得的是谁呢，或是宫巷内孤高的女官博尔君氏，或是府门间骄矜的睿王妃。可那都不是我，或不全是我。】
【我何屑于一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