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这是方英第一次第一次穿上细软的葛布衣服，也是第一次踏入如此一尘不染的复道长廊。
被繁复的甬道楼阁晃得目不暇接，只得伫立在原地四处张望打量时，她才有时间弄清楚眼下究竟是怎样一番情况。
眼前她之前连看都要小心翼翼、更别提触碰的雕绘栏杆触手可及，冰凉的触感总算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确是身处现实，而不是什么离奇古怪的梦境里。
今日晨间她刚刚从菜园子里浇水回来便被父母堆着笑、连解释都嫌耽误时间似的推上了一架看来便华贵非常的马车。她还没找到问一句到底什么情况了的时间，就被车上衣着整洁得体的侍者毕恭毕敬地迎上了座位，微笑着道，“我们少爷请姑娘前往一叙，时间匆忙，多有冒犯。”——然而也并没有什么道歉的意思地径直让车夫驾车奔腾了起来。
“哎，你们家少爷是哪位大人啊……？和我认识吗，为什么要……”方英自然不会接受着莫名其妙的解释，当下便起了身疑惑发问，却被中途打断了话语：“姑娘到后自然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啊！好歹告诉我……喂，等等！”
“快些。”侍者再不理会她的一连串发问，发号施令道。
被强迫着带到了这目的地、下了车后，她随即又被换了身平时里见都没怎么见过的衣着，指示着去往这偌大府邸中前几月修建的最为典雅的一间客房。
然而尽管拿了张地图，她仍是很快迷失在这间似乎从来只存在于村人的口耳相传中的那般奢靡华丽的庭院中——
若非望见那一袭熟悉身影，她只怕要在这儿找到明天早上。
“方姑娘？”清朗低沉的嗓音遥遥响起，一身群青长袍的青年向她弯了弯眸，笑容仍是温柔得令人如沐春风。比起之前几日，他的身形似乎清瘦了几分，却仍然潇洒而优雅，令方英还有些迷茫失措的心中瞬时间便多了几分底。
少女放松了些地笑起来，匆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路小跑着迎上前，敛衽道：“楚公子，好久不见！”话音刚落，她便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话语吞吞吐吐起来：“呃，那个……上次真是对不住公子，我不该那么置气的，害得公子……”
她当时的确没有对原随云撒谎。她是真的不知楚留香身在何处——但在对方拿出的奇妙事物下，却是能时刻听到彼此那边的动静的。
楚留香笑着摇了摇头，神色歉疚道：“是我该对姑娘说抱歉才是……上次连累了姑娘，现下又害得你离家在外。”
“没有，我还要多谢公子能让我出村看看呢……！”方英连忙摆手解释道，神色间的喜悦的确是难以掩饰的真挚。她挠了挠头，笑了一声：“我这样的小人物，居然还能被人说一句逞英雄，也还挺有意思的。”
“其实这是原公子……就是你上次所见的那位公子擅自下的决定。”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神色间透露出几分浅淡无奈：“我本想出言让他将姑娘送到我一位故人那里，让你拜师云梦的……不过现下如此也好，以后再议也不迟……”
原随云想来并不会拒绝他这要求，如果他舍下面子恳求的话……但他若是为了封锁消息而强行将这姑娘的记忆除去，也难免有所妨碍。
“云梦……是上次公子提到的那个江湖门派吗？”少女自然不会知道他的心中所想，晶亮眼神中满是期待地抬头问道。
“对。是学治病救人、悬壶济世的地方。”楚留香笑了笑，拍拍她的头发。眼前少女虽生于穷苦人家，因而比同龄人心思成熟许多，却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让他有时不自觉地想起甜儿。
“说起来……公子到底那个原公子，是什么关系？”迟疑了许久，少女终还是好奇地开口，问出这一直令她有些困惑的问题。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楚留香的笑容几乎立刻变淡了几分。
她急忙补上一句，“啊，对不起！我只是随口……”“没事。”楚留香极快地恢复了从容神色，思索片刻道：“我大概算是……他的兄长。只是太不称职了些，各种意义上。”
他微微垂着眼帘，湛蓝如澄空般的双眸中沉着少女看不清的沉郁色彩；然而这副神情亦是转瞬即逝的，他再度合了合眼展颜，春风柔雨般的笑容几乎是立刻让少女目眩神迷着脸红起来，也因之轻而易举地便被引开了注意，被下一个话题所吸引——
这因之错过了楚留香眉峰微蹙的一句喃喃自语：“……毕竟，我对他……”
直至日头将暮，方英才得以与这庄园的主人再一次会面。
上一次出于恐惧与紧张，她并没有机会去仔细观察这位少庄主的容颜，而今换了个情景之下，她才意识到，这位原随云原公子的样貌竟是俊秀非常。
而那份英俊又是与楚留香截然不同的——他仍是少年年纪，黑绸覆盖的双眸之下鼻梁下颌的线条流畅优雅，唇间浅淡温文的笑意也显得斯文秀气；而纵使如此，那英挺漆黑的眉宇却仍使他周身萦着难以忽视的危险摄人的气息。
原随云不知是否有所觉地任她窃窃打量，微笑着一欠身道：“原某上次冒犯姑娘了，真是抱歉。”
他虽一直是温文平和地笑着，却无端地让人心觉冰冷淡漠。
少女怔怔地嗯啊一声，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对方也并不在意她的失礼，语锋一转道：“你见过香帅了吧。”
少女思索了一番这陌生的称呼，不甚确切地诺诺道：“是说楚公子吗……见过了。”
原随云颔了颔首，沉吟一瞬开口道：“他是……怎么说的？”

“什么？”方英被这与上文毫无联系的话语问得一愣，正要开口发问，随即便听见原随云道：“香帅应该告诉你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方英有些困惑地地迟疑片刻，回答道：“他说……您平日里平易近人……”
“他是怎么说的？”原随云语声不变，打断她的话语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方英咬了咬唇，忽然意识到对方曾经在人前时大概是收敛了些自己——他虽只是微笑着立在原处，周身浮动的气氛却犹如要将她压得当场跪下。她沉默片刻，回忆着复述道：“楚公子说……原公子才智过人，气度高华，是位他向来无比敬佩之人……只是，有些喜怒无常恣肆高傲了些。但亦不必担心，您平时中虽也有些难以捉摸，对下人却向来是宽宏大度的。”
言至末尾，她忍不住偷偷抬了眼看向对方神色，却只见到一副隐隐沉思、辨别不出喜怒的神情。
原随云待她言毕，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笑道：“这样啊……上次与姑娘多有误解，皆是楚某鲁莽所致，还望姑娘不要介怀。姑娘在此随意行居便是。我会替姑娘向家中寄些银钱的。”
他挥了挥手，让其他下人领仍是有些茫然的少女前去休息。
沉吟了片刻，他抬手借了眼罩，转身踏上了那条他已经熟悉的小路。

章十三.
原随云推开房门时，楚留香正在整理着案上散乱的书籍。书页间摩擦的窣窣响声同纸墨的香气一同流淌开来，在这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悦耳。
“原公子有什么事情吗？”楚留香想来已转过了身朝向他，嗓音仍是清朗而淡淡含笑的，原随云却听得出当自己靠近时那从容温和的尾音中蕴含的一丝紧张之意——他轻笑了一声，缓步走近那人身侧，极为自然地接过对方手中的那册书卷：“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香帅而已。”
他抬手抓住楚留香下意识松开的指掌，微笑道：“香帅在担心什么吗？”
“……没有。”楚留香显然摸不透他的心思，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干脆放松了些绷紧的身体，“天色已晚，公子不回房歇息吗？”
原随云松了手，笑笑道，“我听闻下人道今夜风清月明，香帅可愿与原某往庭中一赏月色？”
楚留香怔了一瞬。
而对方只是温文尔雅向他勾唇微笑，神色间看不出究竟是否是真意、抑或只是一句戏言。
他顿了半晌，终还是点了点头，开口应道：“好。”
楚留香曾流连于江南掷杯山庄精致优雅的水榭歌台，也曾游览过京城公爵豪奢华美的宫殿楼阁。然而纵是与之相比，这无争山庄却也无愧于“天下第一庄”的名号。
脚下山峦峰脉之景已是极美，位于山巅俯瞰之下一览无余的视角更是令人惊叹其境之清幽，本该是无数人纷至沓来的绝佳出游玩赏之地——然而当他人提及这座位于太原郊侧的山峰时，想到的却决不是这座山原本的名字，而是位于其上的无争山庄。
暮春时节，正值良夜，月色如水，落英缤纷。穿过通幽竹径，映入眼帘的便是春潮初涨、平滑如镜的湖面。其上水波浩渺，令轻纱笼罩般的月下之景愈发飘渺仿若仙境。
原随云已动作极快地吩咐了下人在湖畔不远处摆上了桌案酒器，玉质羽觞中浅浅盈着一捧空明月色。
楚留香的眼中似也已染上晶亮流动的月华。他俯下身触及凝露的草叶，叹道：“楚某往日未来庭中游玩，倒当真是负了这一程春色。”
“余花犹可一醉，香帅不妨好好赏玩一番。”原随云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湖光山色衬得少年的容颜愈发俊秀，他不知何时已携了琴端坐于桌旁，身后披风随夜风飘扬，看来有如将要乘奔御风而去一般。
楚留香垂了垂眸，应一声起身走向他身边。樽中已在他未曾注意到之时便已被斟上一杯沁凉的酒水，在月色下映出幽幽的殷红光芒。
并不是惯常为他准备的花雕甜酒，亦非原随云似是偏爱的兰陵佳酿，而是来自于西域波斯之地，由葡萄酿就的红酒——也是他平常里最常喝的种类。
“听闻香帅喜欢，酒窖中又恰巧存了数瓶，我便令下人取了来。”原随云似乎是觉察出他有些讶异，便弯了弯眸解释道。
楚留香有些弄不清现下状况，只得勾唇笑道：“那就多谢公子了。”
原随云很是满意一般颔首，低下头去调试怀中瑶琴，随手弹拨出几声泠泠琴音，不知是否随口地问道：“说来原某倒是不知，香帅可会抚琴？”
“会倒是会些……只是绝不算精通而已。”楚留香抿了口杯中酒液，笑道，“大概也只是能弹出响来罢了。”
原随云哦了一声，颇有兴趣地追问道：“那香帅可愿意尝试一曲？”
楚留香有些诧异地笑笑，随即应道：“在公子面前，楚某便还是不要献丑了吧……久未闻公子雅奏，在下倒很是怀念。”
原随云微微勾起唇角，不再言语地放下了琴身，指尖轻抚上琴弦。
虽已似久未抚琴，原随云指下流泻而出的曲调仍是无比流畅悠扬。合着远处春潮拍岸的声响如山泉泠泠江水潺湲的琴音显得愈发静美空灵。
春江，春花，春月，春夜。
江南水乡的曲调于这中原山巅的庭院中响起，却也丝毫不显得突兀，只叫人心生宁静闲适之感。
琴音渐息，一曲终了。楚留香缓缓睁开眼，轻轻呼出一口气，赞叹道：“公子琴技依旧如此高超精妙，当真令人心觉出尘脱俗一般。”
原随云悠然笑道：“香帅这倒的确谬赞了……琴技姑且不论，香帅也曾说过的，原某之琴声向来孤冷阴鸷，这首《春江花月夜》自然也不可能意境全出。”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楚留香再度端起了酒杯，淡然笑道，“琴音本是一尘不染之物，公子心中若有郁结于心，琴声自然孤激沉郁；而方才公子心怀超然之念，自然曲蕴超然之情。”
原随云不置可否地笑笑，暂停了手中动作端起酒盏饮下一口。
他随即便略显讶异地挑了挑眉，又尝了一口。“香帅平日里便是喝这般……甜柔的酒水的吗？”
杯中酒液入口绵柔酸甜，饮下时亦毫未存寻常酒液的暖热之感，取而代之的则只是口中留下的馥郁芬芳。若非尚尝得出些许酒意，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为女子孺童准备的渴水了。
“此酒虽易入口，却也是极易醉人的。原公子既是初尝，还是少饮为好。”楚留香晃了晃杯中酒液，微笑道。
“哦？香帅倒不必担心此事，原某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原随云搁下酒杯，手下随意换了首曲子，漫不经心般抬了抬眸笑道：“说起来……香帅在这庄中也已居了两月有余了吧？”
他空虚黯然的眼神落在楚留香的面容上，带了几分戏谑的意味，似是期待着他不同于寻常的反应一般：“香帅便不担心，自己的友人们吗？”

……他总不能让对方拉着他的手睡着。楚留香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万分无奈地应道，“好吧……那先松开我，原公子……我去铺床。”

章十五.
原随云醒来时，仍是觉得有些疲倦。
他只觉额角泛着隐隐的钝痛，想必是不算严重的宿醉所致——自负酒量尚可，他并不经常体味这般的感受，也更不经常……醒来时发现自己和人同床共枕。
身侧之人仍在沉沉睡着，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近乎不存，温热的体温浅浅隔着薄软布料传递过来，让原随云的心绪不由得乱了几分。
他几乎想不起……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记忆仅仅停留在自己因室内的微热有些发晕而脱下披风时。
其后尽皆是些不甚清晰的画面，却也破碎得拼接得出一个自己拉着楚留香共眠的印象……他内心复杂地轻轻收回仍隔着被子环在对方腰间的手臂，放缓了动作起身。
习武之人自是大多习惯早起，但以现在室内的温度来推断，似乎已近巳时。原随云边反省着自己的懈怠，边摸过床头叠得齐整的外袍。
轻而规律的敲门声适时响起，伴随着老者恭敬的话音：“少庄主？”
“我在。”原随云稳了稳心神，声线又恢复作一贯的温文淡然，“进来吧。”
推门而入的老者自他父辈起便担任着无争山庄管家一职，现在已是年过半百，虽早已卸了职位颐养天年，却仍兢兢业业地照看着庄中诸多事务。纵身为少庄主，对这位与父亲交情甚笃的老者也需以礼相待；何况除了颇高的资历外，他还一贯对任何人都慈眉善目，决不多问一句多涉一事，让原随云都难免为之叹服。
老者放下手中餐盘，躬身行礼道：“小人见少爷迟迟未来用早膳，边冒昧前来相扰了……不知是否打扰了少爷？”
“怎会，是我让您担心了才是。”原随云虚虚扶起他弯下的身躯，回了一礼道：“近日来庄中事务实在繁多，真是辛苦您了。”
“没有没有，小人闲着也是闲着……承蒙了两位主人恩惠才有小人今日，哪有辛苦这一说。”老人连连摆手，目光不经意般向床上扫过一眼，随即立刻了然地收回视线道，“那小人便不再打扰少爷，暂且告退了。”
原随云点点头，面带微笑地应了声，目送对方离开。
“香帅不用一口早饭吗？”原随云悠然在桌边坐下，启了木盘中的餐盒，头也不回地笑道。
“不了吧……楚某还不是很饿。”楚留香遥遥回了句，自床上起身。他的衣着因久眠有些凌乱，长发亦随意披散开来，一双湛蓝眼眸中却早已是一片清明。
他垂首抚平了雪白中衣的褶皱，道：“公子昨夜睡得如何？”
“尚可。”原随云手中所持的汤匙顿了一下，回道：“香帅呢？”
“自然是不错的。”楚留香轻笑了一声，伸手去取床边所置的外袍。“楚某在到公子家之前，可从未睡得这么好过。”
他的眉宇间掠过一抹沉思神色，又转瞬化作一贯的平静，“枯梅大师那边……”
“我已告知过今日将去拜访，香帅不必担心。”原随云搁下匙箸道。他进餐时虽也万分优雅从容，动作却是极快的，不多时便令碗盘中尽皆见了底：“香帅洗漱更衣后，我们便动身吧。”
这偌大的无争山庄中，客房自然不止一间。
比起他所住的那间极尽奢靡仑奂的房室，此间屋子便显得素净得近乎冷漠，想来大抵是依照所居之人的偏好而布置的。
原随云于门口放轻了些脚步，温声唤道：“大师，是我。”
束挽起的幔幕下，老妪的身影显得格外消瘦枯槁，声音也透出喑哑干涩：“原公子……怎么还有别人？”
“晚辈拜见大师。”楚留香恭谨地加快几步，上前道。他微微弯了眼，笑容是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柔和煦——然而对方显然不这么觉得。
甫一看清他面容之时，枯梅便惊诧地睁大了眼，绷紧身体下意识地摆出戒备架势：“楚留香……！你怎么……”
“大师不必担心。”楚留香微微倾身，仍是侍立般的姿势，柔缓开口道：“在下并无对原公子不利之意。”
枯梅未减半分猜疑地仔细打量着他，楚留香面不改色地微笑着任她目光逡巡，神色间仍是从容恭敬地教人挑不出半分轻慢。
端详了他半晌后，枯梅冷冷收回眼神，似是已确认了他并无战意——而那只原本随意垂在身侧的独臂却倏尔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扣住他的命门。
楚留香躲也未躲，唇角浅淡的弧度亦未消散半分。
一击如此轻易地得手，枯梅心内不免有几分诧异。虽不至于功力尽失，她的内力也已远逊于鼎盛之时，无论如何，楚留香也不至于被这几乎称得上软弱无力的一招制住。
她紧紧皱起眉。
指腹下的纤细腕间竟察觉不到一丝内力流动的痕迹，几乎与常人无异，却仿佛有一股阴寒之气绵延于脉络之间，似是无比细弱却又挥之不去。
她正暗自惊异，楚留香却已趁她这一瞬的分神抽出了手腕来，边活动着已有些淤青的手腕，边笑道：“大师出手之快，实是未减当年。”
枯梅冷哼一声，不再看他。
原随云似乎正是待他们二人交涉完毕后再有所行动，近前了些柔和开口，语调关切，却未有丝毫想要解释楚留香缘何置身此地之意：“我听下人说大师近日来并未按时服药调养身体……大师也该爱惜自身才是。”
少年的神态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枯梅沉默了半晌，方才语气沉郁地开口，“老身自知根基动摇，能维持现状已是大幸，纵是神医也无力回天，公子也不必再枉费气力为我寻医问药了……”

她的语气淡然而不起波澜，尾音中却也难免流露出几分落寞寂然——曾名动江湖，人人敬仰的华山掌门，现下却也沦落到如此狼狈晚景。
“……总是让公子为我费心，老身也实是愧疚……然当下之世我已无处可去，公子不如将我送回老家，让我终老乡下便是。”枯梅长叹一声，抬眼看向原随云。
许是年纪之故，原随云向来对她的大半话语都百依百顺，此刻却是默然了许久。
枯梅心知对方懂得她的心思——无论如何，华山一脉相承的风骨都无法令她久宿在这无争山庄中。
“原公子。”一道低沉而清朗的声线忽然响起，方才一直未曾出声的楚留香转首看向原随云，若有所思地开口道：“可否让我与大师单独谈谈？”

“不，不必了。”枯梅摇摇头，声音中又增几分疲惫，“公子可否……再为我弹一首曲子送行？”
他们二人都清楚得很，那句“常去拜访”不过是句悦耳动听的安慰罢了，日后只怕再不会有任何重见之日。
“第一次见面时，你弹的便是这曲广陵散……我那时便极是诧异，为何你小小年纪，却能弹出这般沉郁悲怆之调。”枯梅合着眼，喃喃自语般道。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身姿尚显纤弱的少年英秀的眉眼。
虽年纪轻轻，少年行动间却已是全然不似同龄人的礼数周全，毫不畏惧她阴厉容貌地温文行了一礼，请求她对自己琴技稍作品评。
当时的她，大概决不会想到，那一曲广陵散，竟成了之后她无数个夜晚中的梦魇吧。
“你放心，我决不会透露出半点关于‘蝙蝠公子’的消息的。”枯梅缓缓睁开浑浊双眸，“至于楚留香之事，我也会尽力帮忙隐藏……只是公子最好还是不要对其做什么过分的事。”
“我明白。”原随云点点头，淡淡微笑道，“那就多谢大师了。”
枯梅凝望着面前少年已出落得挺拔修长的身形、与覆于黑布之下难辨神色的墨色双眸，语声中染上几分苍凉：“时至如今，老身便也不再说些什么劝公子向善的老生常谈了……我本想着至少能助公子一臂之力，现在看来也不过一场空。”
“如今……我只愿公子能于这千丈红尘之中，找到一个真正足以并肩前行之人，不必如我般孑孓此生——”
“承蒙大师吉言。”原随云指下弹拨出一声羽音，轻笑道。
“你的琴乱了，原公子。”一曲将尽时，枯梅轻声叹道。
他的心也乱了。
缓缓收回手时，原随云意识到，让自己犯下如此难得失误的不止是面前老者方才的话语，更是因为……
在对方祝愿的话音落下时，他所想起的，是一阵缥缈的郁金香气。

章十七.
渐行渐远的马车在天幕下化作一点将近残影，连吱呀的车轴声都消散得杳不可闻。
时辰已有些近晚，骄阳却尚未减一丝光辉，将春末的天空衬得高远澄明。
楚留香默然将视线从遥远天际的缥缈流云间挪回，开口道，“原公子。”
“回去吧，香帅。”原随云转回身来，勾起唇角道：“今日还未用餐，香帅想来已有些饿了吧？”“哈哈，这倒的确……”楚留香弯了弯眸，神色如常地笑道，“那便麻烦公子吩咐下人准备了。”
茶水再度倾入骨瓷杯中的潺潺声响让原随云若有所思地抬了头放下手中餐具，拿起桌边的手帕拭去嘴角沾上的一点绵软糖霜：“香帅是否不是很喜爱甜食……？未多加吩咐，是我考虑不周了。”
对方不过随意动了几箸，慢条斯理——或者说极为勉强地将盘中之物消灭安静后便不再动作，转而专心致志般喝起茶来。
“不，也不是很不喜欢。”楚留香自短暂的沉思中回了神，轻笑一声，“不过，楚某倒真是未尝想到，公子竟如此……嗜甜。”
他虽知道原随云惯来喜爱甜食，却想到居然至了如此地步。只怕连甜儿那样的小姑娘，都不及这威震江湖的蝙蝠公子与极乐宗宗主的口味这般甜腻——
而无争山庄的厨子为少庄主准备的茶点自然是迎合着原随云的喜好，几乎样样精致点心都甜得实在让他有些难以下咽。
“那香帅也不必这般嗜茶的。”原随云笑了笑，将他面前的茶盏推开半寸。
这莫名平和而熟悉的对话，恍惚间让楚留香回忆起他于这无争山庄中“用”的第一餐——那时的他，想来连想都不会想到，日后会有如此一番情景吧。楚留香无声地苦笑一下，垂眸掩去眼神中划过的一抹异色。
“也许是之前原某药吃得太多，现在就想多吃些甜的吧。”原随云漫不经心地道，随意转换了个话题道，“不过说来，香帅近日以来的确消瘦了许多，原某真是心觉愧疚……不如再让下人单独为香帅制些合口味的吃食如何？”
“也不必这样劳师动众吧……”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接下来的话语在对方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中化作一声叹息，退而求其次道，“那楚某不如……自己来便是。”
原随云怔了一下，面容上显而易见浮现出一抹感兴趣的神色：“香帅还会做饭吗？”
“勉强会些吧……”楚留香再度摸了摸鼻子，明了接下来情况只怕要颇为麻烦地微微敛了些语气，“只是手艺不精，只怕要让公子失望了。”
“无妨……不知原某可否有幸一观？”一如他所料地，原随云极为兴味盎然地问道。
“君子远庖厨，公子当真想去看看吗？”也并无什么推托之由，楚留香无奈地笑了笑，半带调侃地道。
原随云偏了偏头，“原某何时当过君子呢？”
或许是已有些年头，抑或可能仅仅是不出于原随云的风格的缘故，这厨室修筑得并不华丽，却亦不负这无争山庄之名，也称得上是大气典雅。自窗口投射而入的大片日光映得室内洁净明亮，令人不由得心生几分温馨之感。
楚留香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端详过摆放齐整的餐具食材，目光落在刚刚收起的两套碗碟上。
“香帅有什么在意的吗。”原随云似乎察觉到他的停滞，转头问道。
“没什么……”楚留香微微一笑，收回了目光道，“我只是在想，公子可辨得清哪个是自己所用的？”
“……香帅不必在意，随意使用便是。”稍一转念，原随云便意识到这看似随意的一问大抵是出于楚留香对他洁癖的顾及……心中莫名有几分复杂，他低声回道。
他平日虽喜净到了近于偏执的地步，纵是间而在手下审讯逼供时身上沾上了血腥气都要将整套衣物彻底更换，更遑论更贴身些的物什被他人触碰了——然而之于对方，他却似乎并不那么在意这些本该存在的厌弃感，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矛盾困惑。
楚留香略带诧异地笑了笑，俯首拭去那碗碟之上的水珠，点点头道，“嗯……不过还是再洗一遍的好……那楚某等下便献丑了。”
“香帅这是打算做什么？”原随云安安静静地端坐在旁侧听了一会煮开白水的沸响，终是有些无聊地起身上前，颇有些好奇地问。
他虽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少爷，却也极少接触这般琐务，说是五谷不分也并不为过——至少他弄不懂楚留香此刻烧水的目的为何。
“嗯，我方才找到了只应是昨日准备的鸽子，想来是忘记了的，我便打算去了羽毛随意做点什么……”楚留香停了手上动作，微微侧头，话语中不乏对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调侃笑意，“公子可曾养过此鸟？”
“没有……”原随云对这种禽鸟的印象仅限于它咕咕的叫声与识途传书的用途……况且在江湖上，后者都是由更为矫健而快捷的雄鹰代劳。而这无争山庄中，自也不会豢养这般既不羽色艳丽、声音亦动听的鸟儿赏玩。他颇为好奇地道：“我可以摸摸吗？”
楚留香极轻而快地笑了一声，以行动作答地抬手引导着他的指尖触及那羽类柔软光洁的翎毛。
颇为陌生的触感自指下传来。不同于飞鹰粗糙而修长的羽毛，这软弱纤细得多的鸟儿的翎羽显得极是柔滑细腻，虽然早已失去了生命，却却仍似乎带着些微的暖热。
原随云还未来得及想通这热度的来源，楚留香便已松开了手，再度低下头去摆弄桌边的调料，“公子是喜欢烤鸽子，还是鸽子汤多些？”

“香帅喜欢便是。”原随云收回手指，努力平复着微澜的心绪，有些不知所云地应声道。
他与楚留香之间比这更亲密得多的动作不知凡几，然而方才短暂的相触中隐含着的平和温馨竟让他有些难得的无所适从起来——
他忽而意识到，那阵反常的浅淡温度，该是缘由楚留香触碰过留下的残存体温。
“原公子？”直到得了对方一声略带疑惑的轻唤，原随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将指尖抚上了那人弯垂下的颈后，连光洁肌肤下脉搏的跳动都清晰可感。
被直接触碰着致命之处，出于本能，楚留香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却未有躲闪之意，甚而音调不改地含笑道，“楚某自认还不算只鸽子吧……？原公子若站得累了，不如先去外边歇息着待我一段时间如何？”
“嗯……”原随云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触及火焰般匆匆抬起手指，脚下步履都有些不稳地转身离开了室内。
微凉的春风终是令他脸上不知何时攀爬上的热度消散了几分，却只能让他心底沉淀下的难以名状的纷乱困惑愈发难以梳理。
他从来未因捏断动脉之外的原因触摸过他人的脖颈，因而实是难以弄懂自己心中所想——并不是出于威胁，亦非缘由羞辱，又毫无如此行动的必要，似乎只是因为某种出自内心的渴望……
他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被一阵低沉清朗的嗓音自沉思中唤回，“公子要不要尝尝这个？”
“什么……”一阵甜蜜的香气萦绕于鼻尖，原随云还未来得及开口诧异这甜香气息的来源，手心便被放了颗小巧玲珑的糖果。
楚留香的声线适时地再度响起，“我见公子似是很喜欢楚某上次顺手买回来的酥糖，恰好厨房里又有些材料，就随意做了些……手艺不精，还请公子见谅了。”
原随云蓦然想起那袋一月之前被楚留香带回的糖果——想来楚留香购置那物也不过是为了掩饰和搭话之类，带回之后便随手揣在外衣口袋中放得近乎融化。他无意间翻了出来，不知不觉间便也吃得一干二净。
而面前由简单材料手制而成得花生酥糖并不那么酥脆甜蜜却更显得醇香细致，碾碎的大小均匀的花生粒同绵软香甜的白糖相互交融，在口中弥漫开甜柔的芬芳。
他心中原本茫然矛盾的思绪随舌尖的甘甜气息渐渐昭然若揭地明晰起来——却分明地指向他并不愿接受的某个可能性。
“……香帅过谦了，这酥糖分明美味得很。”原随云咬下指尖最后一块酥糖，拭去指腹糖屑后微笑道：“不过原某只怕无缘继续品尝了……方才下人过来告知有些事务需我亲自出面，便先失陪了。”
他理了理衣衿，头也未回地转身离开。

歇歇再发（？

咕咕咕（。）

顶🔝

楼楼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