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先笑为敬！

（前儿个妒罗神神秘秘，说是千金难觅的知音，居然在北京城拣着了。这话说得亲呢，还是个男子，初初听见，不知缘何，我心里很是别扭。然而真见着后发觉是个好相与的脾性，况也是陇中来客，俗话说人生四喜，含一个他乡遇故知，他与我虽然沾不上“故知”一说，但怎么说也是老乡，一来二去，也便相熟了。）
（前些日子他以画壁画的技法，糅合工笔设色，为我画了一副浓墨重彩的飞天。投桃报李，如今正是吃蟹的时节，我便邀他王宝和一游。驾轻就熟的往里头一坐，面善的小二十分谄媚的端上一篮粽子——）
“咱们店近来上了新菜色，您是熟客，这篮绍兴肉粽子不收费哈。”

【端阳当日，端的是好艳阳。】
【本欲往江边泽畔，凭吊我们游吟诗人的祖师爷屈大夫，又嫌此日江河龙舟竞渡，摩肩接踵的喧嚷，妨扰幽怀。数千年过如飞梭，灵均身骸，早随水而化，怎计捞起？摇桨手与观舟人，面上俱已无悲色。】
【兴兴头头张张罗罗地忙活完悬艾草、插蒲剑、佩榴花、系臂缕，正无主意处，与尘相邀。忙打点车马——今日街市人头攒动，骆驼惊了才真可怕，就不骑了罢。】
【上得楼来，店家会顺节令，案上一篮鲜粽，箬香袭人。寒暄道过，听闻侍者招呼，我籍兰州，友生西宁，俱属北地，食粽多填赤豆蜜枣等样甘味，鲜肉也能包进粽子里？还真是头回见识。】
【并不在她面前掩藏惊讶之色，连连摆手：】
这个我来不了，不行不行！

我没说我不行，我是说那粽子不行——
【“铮”一声，与尘把茶盅一墩。甫才坐定的我又惊一回，抬首把目光由肉粽撤向她，眼中奇异不解之情犹未褪却：】
我不是怕，也不是闭塞迂阔，不肯接纳新鲜事物。咱哥儿几个千里迢迢上京来，不就是为了长长见识、凑凑热闹的么？只是这——尝起来得是什么味儿啊，酱肉，就黏润的糯米饭，咸的？！这群南方人，真会折腾！
【眉鼻俱皱，语带央求，跟这厉害的丫头套近乎：】
都是陇中人，好姑娘，别坑我。咱们家乡那浸了艾草灰汁的黄米角黍，它不香么？
【难道她接受得了？与尘君不是不近荤腥的清俭之人吗。】
【我几乎要用“日前寄去的拙作，还未求姑娘指教”来打岔，可转过念来，一是店家情赠，心意不忍负，二来重午佳节，时令无可违，说破大天去，今日是必食。可还不肯死心，牙一咬，心一横：】
这样吧，咱们立个赌约，胜者饮酒，负者吞粽！
【落下话音，旋即唤声侍者，打一瓮雄黄酒来。】

尝起来什么味儿，不尝尝怎么知道
（我当然不能同他说，事实我也没吃过肉粽，但又好奇南边的人儿缘何喜欢这样的滋味，但凡值得流传，大抵都有过人之处。可我总不能随便拉来个土生土长的吴地姑娘，问问她为什么——江浙人吃肉粽，就如同陇中端午要挂沙枣花一样寻常，一方水土养出来的习惯，哪里需要原因。而眼下天权同出北地，由他来当个急先锋，探探口味，再合适不过。
（自然了，这些都是肚子里的小算盘，面子上该讲个冠冕堂皇。）你也说了，得尝新鲜、长见识，眼下这绍兴肉粽子还不够新鲜？如今咱们都在京城落了脚，能不能再往南边儿游历还另说，见不着那头的景，口味上学一学，这倒不难吧。你要是不敢尝，是你不行，可别怪一篮好粽子和店家的拳拳心意！
（由着他叫来一坛雄黄酒，把眉一挑。）赌就赌！也莫说我欺负初来乍到者，便先让你一步，赌什么你来定！（悠悠添上后半句。）总归也好久没碰过这儿的绍兴黄酒，馋了。
（言下之意，是笃定自个儿占了十足赢面。）

【瞧瞧我们甘肃姑娘！一墩盅，一挑眉，一狠心，一求胜间，端的是痛快！】
【而塞北男儿，千万里驭驼上京师的（未来）关西大汉，文曲星降福之人，腔中热血，又焉能凉于她？也跟着逞强斗狠，故放厥词：】
我来时，额上用雄黄酒写了个“王”字，你还没写吧？一会儿我得了酒，给你写一个。
【心有意气，略一思忖，就急吼吼道与她：】
端午竞舟食粽之俗，其源在凭吊故楚屈大夫。咱们就背屈大夫名作《离骚》，若能顺顺当当一气儿背完的，判他赢，若有一星半点错漏增删的，就判他输，不拘一胜一败，也许共赢，也许皆输，或能同甘共苦，不伤知交情谊，如何？
【相近河道百舸争流，桨声、鼓声、号声、水声、争议声、喝彩声、嬉笑声、叫卖声，声声入耳。楼上室中，我与同乡君子，也算竞渡了。只这争竞，比他们的又静，又雅，只看谁能，夺人先声。】

（陇中儿女，除了不可挑战的酒量，还有同出一辙的好胜心。眄一眼边上的小二，还恰巧是上回见我与妒罗斗酒儿躲那位——十年交情，也免不了一较高低，莫说现在这箭在弦上，更是气势架势一点儿也不能输，哂笑他一句。）拿酒写字？说这话，为时尚早。
（顷刻间，一壶温热的雄黄酒端上桌，随后他的规矩亦急急而来——竟然是背书。《离骚》文采斐然，结构宏伟，又与今下音韵平仄大不相同，因而颇有隔阂，读起来晦涩难懂。但我向来诗书礼乐无专好，唯记性有长，惯来能顺顺畅畅应付过夫子的考查、额娘的评判。胸有成竹，更有心添乱，悠悠道。）我可不耐烦听两遍——不如这般，眼下既然美酒在案，咱们便效行酒令，咱们一人六句，轮流背诵，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全篇三百七十三句说完，先卡顿、错漏增删者输，如此可好？
（笑盈盈转了转桌上空杯，笑道。）胜者喝酒，败者罚肉粽。

【你看，我们陇西儿女，行酒令的规矩也爱简洁。到底是滚滚黄河滋长出来，小节不拘、强力务实的英豪之士，任他南人的花团锦簇，我们偏作三春柳，大漠茫茫，星布其中，抵御风沙、涵养绿洲，为穷途的驼队树起路标，让干渴的旅人濡湿口唇，忙着行侠仗义、经世致用，最不爱浪费时间。】
【膺中共存的这口侠气，让我哄然叫妙，为何不从！】
【当下朗声开篇，引来四座惊顾：】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厅堂中两把青春的声音，一刚一柔，忽高忽低，此起彼伏，你生我灭，而唯一不灭的是，一般无二的清亮与自信。六句既毕，或颔首，或扬颌，或作“请”之手势以为相示，更多时候，相视一笑，尽在不言。经此一“役”，情义倍添。佳节好友，赌书分粽，怀古感今，一抒胸臆，六合八荒之内，能有几人？岂不为人生大快！】
【渔父劝灵均“不滞于物，与世推移”，乃期救他性命。若当时当地，我为渔父，还会不会任他“深思高举，自令放为”？我会拚命相劝：随我来呀，灵均，咱们从此并肩行吟，长江大海凭我濯缨濯足，管它气运将尽之国祚，兴衰荣辱！君子高情，余生不知还能为世人留下多少瑰丽诗章，管叫后世李白苏轼的璀璨光焰，也暗淡下去几分！】
【王孙兮！归来！】
【归来！往恐危身些！】
【背着背着，我忽然堕下泪来，声气窒闷，言语也磕绊了。泪雾化升为团团云气，山海冥蒙中灵均架龙参螭而来，神灵天上之声，徐徐递入耳中：文若，你不能为了多看几篇好诗，就勾留住一个心死的诗人的肉身与灵魄，楚亡之日，灵均心已死，强令苟活，也不会再写诗！诗心才是诗人的生命，不是么？果然意难平，你可以继续行吟的事业，代灵均行遍九州，多留含葩嚼蕊之句，泽及世人！】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呜……灵均……
【哽咽声声，双肩颤颤，——就此认输！负气般三两下拆开一只肉粽，狠狠咬了一大口，只觉苦咸有如泪水，不知是已涕泗横流，还是何故：】
难吃，难吃！还是家乡的沙枣粽香甜！与尘，陇中多好，可灵均，灵均都没去过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