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姻这几日同莳蓝在明宫认路，今日转入刺玫苑来。刺玫苑以玫瑰为名，亦种植有百花。时当牡丹开时，却是春将暮。需得姗姗来迟，方才显出万芳之主的品格。但见满枝头彩云雕雾，锦绣芳菲，绛罗萦色，茸金丽蕊，自是秀冠群芳。梨姻侧首，同身旁莳蓝叹道。
“到底是上都明宫的牡丹，最是人间富贵花，与江南不同。”
梨与牡丹是不同的。梨长于荒林山野间，亦有蜂蝶虫鸟往来授粉，梨则以甘美果实为报。不需人来观赏，自可适于山川风物，走兽飞禽，远比生于人间来得自在痛快。可牡丹若无人来游赏，自是辜负姿容。若教梨姻来选，她宁可做这梨花，零落成泥也好，留下一二梨实，也算不负此生。但今时今日，已由不得她选。她爱梨白，因而偏爱白牡丹。
“你瞧，这一株花色为白，花瓣稠密如雪，同旁的不同，竟好看得很。”

【已向季春，是日却晴光正好，因此有暮可感，倒也无春可伤】
【阿缘催我来绫绮看新放的香玉牡丹好几天了。其实年年花相似，今年仙葩与去岁，与过往岁岁的又有什么不同？是以我懒怠专程入此门，只在今天顺路时才不负一片“盛情”。过阁入亭，很容易掠过嫣红姹紫，寻到香气最馥郁处素色香玉的所在。那花开得可怜可爱，确是引人心动。迨让她去折开得最盛的一朵，耳闻女声。循声望去，不远处亭亭袅袅立着两人】
苏娘子。
【我并不熟悉她，先前却听人说过她是江南人士，按石室舆图所绘，应和母亲的家乡广陵离得不远。那枝皎白的花已为阿缘攀折，交至我手。我便执它上前，先入为主，且以己度人地，抱以一个并不疏离的微笑】
这白牡丹虽好看，但一见娘子，也该自惭形秽了。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这牡丹便像诗书里写的汉宫妃子，一肌一容，尽态极妍，是点缀于皇家殿宇中的明珠宝络。然则明镜妆花，宝髻玲珑，如何不是倾城颜色，终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那许多宫怨诗，是陈皇后长门赋，或班婕妤怨歌行，读来无不教人唏嘘感叹。世人尽皆喜新厌旧，牡丹时当花期，自然蜂拥而至，竞相观赏。但若群芳谢去，万红凋零，只怕也会门前冷落了。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春尽红颜老。梨姻或许也会这般。她思及此处，似又徒然生了怅惘。
梨姻终是学乖了，碰了几次壁，肯去识人：“令公主安。”
这般恭维，实在教梨姻不敢生受。她难得显出情怯神态，抬眼看向天家贵女手中之花：“妾原以为，旁人不会爱这过于素淡的品种。”
她的珩姐儿便极爱紫绶金章，道牡丹便要这般堂皇才不枉流落人间一遭，教世人莫敢置喙。

不会呀。可能很多人是偏爱看起来更鲜丽的姚黄魏紫。
【转睛望一望手中花。细想来，不久前随圣人驾幸东都，洛下令君所献名花也多花开绚丽，令目眩神迷，一室生辉。相较之下，素雅者实在不算夺目，似乎只缄默跻身一旁，需待有识者青眼嘉赏】
【的确无可否认，算是“趋之若鹜”的最好映照。诚然我并不喜欢这个词，此时也无意饶舌批驳于它。我只想拨去我能目见的一缕清愁，并告诉她不必轻视自己的喜欢】
但这样素淡的也有它自己的好处。【皓腕一抬，将花枝更近地现在她眼前。若隐若现的盈袖香也更在此际堂而皇之“呈”于她面前】我听莳花宫女说，所有牡丹里，最香的就数这种香玉牡丹了。旁的谁也比不上。

世间的素色，有茉莉的白，珠蓓绿萼，雪绽琼梢；有昙花的白，需潜心供养，三年苦成，一夕梦痕。原已不需牡丹仙葩下凡，来抢夺这一方颜色。然则高标逸韵，自然是风尘外物。那点幽香自佳人柔荑处款款渡来，教梨姻真真切切地心旌神摇，竟不知是否乃花香醉人了。
“原来这本叫做香玉牡丹，确是别具一格。”
红日落下一点细碎熔金，她的莹白便更觉柔和清雅，任是无情也动人。可惜梨姻是人间俗物，若她的四姐在此地，只怕可对满园琳琅锦绣作一番品鉴，道出其中一二因缘。梨姻独独贪恋花之美色，至若躬身扦插，弄一身灰头土脸的工夫，她是决不会做的。
“待牡丹谢时，便是春归去也——”

【她叹春将去，我也稍生一丝惘然，将目光放远了】是啊，今年春天眼看就要过去了。
【但先前我已不愿由是生愁，如何能容惘然意再肆意迁延呢？转瞬笑靥又展】
等到了夏天，虽比现在天热——其实算起来也就七八月里特别热，降暑的法子很多，不算什么的。太液池北自雨亭的妙处这时候才显出来，亭檐落飞瀑，带凉风，在那里纳凉就很惬意。花就是池里的荷花开得最好了，还有……
【做足了明宫主人的姿态，老神在在为她一一点数起来。说尽了夏，话也该删繁就简。因嫌曦光太盛，微睐着眸，现一星促狭意】
秋冬我就不多说了，等到了那时日，娘子自然理会得。

待春意阑珊时，刺玫苑的牡丹便谢了。听说牡丹凋零时也是紧抱一团飘离枝头的，那实在教人生畏，此地尘泥或许也会染成红色。人去花零。梨姻不算伤春悲秋之人，但身居客乡，似乎也添上几笔离愁。她看长安不再是纸上的绮丽画卷与诗人诵传的圣辞，明宫将成为她恒久的家，她将在此度过花开花落几转。或许便是一生了。
这般感叹实在太不像她。梨姻无意在旁人眼里沦落成深宫的哀怨愁妇，她尚约定与林七娘在宫中恣肆快意一回。她听罢伊人语，便赞叹道。
“当真是四时之景不同，而乐无穷。妾记下了。可有缘同令公主再赏景呢？”

【诗家乐见名花与美人两相谐。远时可盛赞她隔云端，近时则是旖旎春风拂香槛。而今我在名花前见美人开颜，纵不能如墨客一般乘兴挥毫写就辞章，一句“安足辞”却是可以轻而易举道来】
好说，娘子要是有空，也可以来仙居找我。我宫里有个嬷嬷，做的桂花糖芋苗特别好吃，是南方口味。你来尝尝，一定会喜欢的。对了——
【算是应承下一个不太正式的诺。将白牡丹交至她手】这朵香玉更衬娘子。送你。

此时天边稍见暮色，一点残阳与晚风消去初盛的暑意，彤霞中现几只归燕。远处是有依依的轻烟与冥濛的淡霭了，或许是尚食局的烟火。比之眼前叠葩重萼、妍姿浥露的富贵花，那是更教人留恋的光景，使人真切觉察尚且生在人间。分享口腹之欢时，方是众生平等的快乐。这几乎可算是禅语了。
前日于太液渠接一朵莲灯，今日得一株琼蕊。巍峨明宫终于在梨姻眼中变得鲜活有味。她接下一缕芳魂精魄，旋开一点儿明媚笑靥。
“桂花糖虽好，还需香茗解腻。来日定携吴县的碧螺春前去叨扰公主。”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教零落点苍苔——前代翰林咏刺玫苑的诗句稍作增改，在这不算曲解。我为仙葩寻到了宜合它的新主，这样自己似又两手空空，没能带什么回去。但谁说意外“见花”不如折花呢？我仍能满载而回，兴尽而归的】
那可太好了。时候不早，娘子要一起回去么。【薄暮与夕照将不需详赘的余言一齐收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