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伍聚则做行列，散则如翼翅般团护着江夏。吐蕃突袭似乎不足为虑，昔年随军征战南北，只需义无反顾、奋力搏杀，可如今的出刀击杀却带着顾虑和迟疑。
“是阻击还是伏诛！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初战吐蕃折殒过天家贵女，今次我在，便不会重蹈覆辙。
“江夏——江夏……”
脑海中演练着不同遭遇境况，遂有吐蕃兵丁向我迅攻，我回头瞧一眼江夏，即是滑闪过敌方刀刃，以臂格挡迫使其刀刃偏离攻击轨迹后右手出剑，驱以剑锋左滑割其肚腹，趁着吐蕃军士因伤痛躬弯之时顺势反向刺穿他左上心脏，完成补刀击杀。
“上马！西行。”
遭遇战中破敌逃脱为要，不管此处到底是为阻击还是为江夏，摸清意图才好一招制敌。

战场之上动生静死，看她策马行西，先前调拨护卫她的那队弓弩手才好发挥最大效益——我这处的弓弩队伍正好为其射杀追击敌骑，她那头占据西坡高处之利，也宜襄助战局。
抬眼看那一点明媚行西背影，她适时地脱离战局，更免我后顾之忧。拔起没入土丘中的吐蕃火矢，原本渐湮的火苗又冉冉重起，带一点土腥刺入吐蕃敌兵的脖颈，那穿刺在箭头的引火麻缠滴起淋漓。比起穿颈痛苦，更多时候他们会遭受烧穿喉管的厉刑。以火矢灼喉的敌兵为中心，屠戮的快意藏进飞溅的血珠里，沾上甲胄，这场面未必见得好看，而短剑的击杀有意引导队伍向西偏移，力促合围之势。

无论遭遇的这支吐蕃军队出于何种目的，当他们难以实现所求时便会不顾后果地开始进行疯狂反攻。江夏的援弓队伍更让他们开始将火力集中围拢在我周身。渐而，从需要格挡一柄兵刃到后撤闪躲一只箭或者三两刀。更有甚者，开始义无反顾地向我冲袭，见他的面容稍显稚嫩，但身形异常灵敏地避过副将的侵袭，所持的一把精致匕首，学着我之前的手法，要抹我喉头。
短剑横劈挑离一支长枪尖刃，在估量着年轻蕃敌即要近前，侧首规避之际却不料他忽然改变了出刀轨迹，像是早已算好后手，忽而侧斜着刺入我的肩胛。自然，只要他的匕首足够长且锋利，甚至可以绞断我的心脉。
近身的搏击贯注着他的孤注一掷，赌这一击必中，且使我不曾有还手之力。刺入肩胛的锋刃如吐蕃敌军进攻的长号，在我意识到痛楚后，短剑因着吃痛受击打卸于手。
一切只能出于本能地，驱使万钧之力愤而抓起他腰间，扣住他持刃臂膀高举过顶，重摔而下，借其落空之机，从肩胛拔出匕首来反刺他心窝。
漫出的鲜血一部分自我，新溢在他。伏卧着倾压在他胸口，二人皆喘起粗气，恍惚间隐约听他用不怎么纯熟的汉话说：
“这些……根本不会有结果。”

“这些……根本不会有结果。”
他在我笑叹一声后带着不甘神色咽了气，怒目圆睁，似是诘问长生天。我摸出他腰牌瞧了眼，抬手盖阖他双目，时也势也，于下位者只有遵从与执行，就好比我与他，各自心知国属博弈从来不在于旦夕之胜，吐蕃之侵在于图安西、占河西四郡富庶之地，百年间此消彼长未见宁息。自然今日胜不知明日如何的慢慢征途，消磨掉的是无数如蝼蚁般微渺的兵丁性命。
抬眼瞧着战场上仍在搏杀的阵仗，蔓生的倦怠差点叫我也合目长辞。看着李倾仪指挥兵士为战，想来她业已做好踏上战场的准备。
“领将毙命，负隅顽抗死路一条，缴械者不杀！”
带着半身污血站身，无须多添伤亡，前路还很长，朗声高唱号令。

比起魏万禄在从战中的摇摆不定，似乎眼前的人才是祸因。替军士兵丁们熬煮着应对寒瘴的汤药，未遇沐血征战，他们的疲倦肉眼可见，向来是对征战怀抱着悲戚的无奈，于上位者，合该向唐土子民叩祈谢罪。
他如今还要向我打听行度葱岭之法，不如直当我死了。
“自安西出发，行军六百余至拨换城；再行五百里约十余日，至握瑟德，同样的行程再熬十余日才至疏勒。此间千里行军，谢长史丝毫不念将士苦寒，要强越葱岭？”
将挑药渣的筷暂做执笔，画起一路行径方向，随即在要紧山脉前垒起土垅，将药汁倾倒之时，自有水渍借势点清回应：
“沿河走，河分泾干，行军队伍最好在特勒满川分作三路，这就是最快的路线。”

“那就去打吧，开疆扩土鏖战，高歌猛进得胜。踏入吐蕃之地，无论是否遇敌，人人都在斗，和人斗、和天地斗，趁着现在我们还有精力应对。”
药汁顺着低坳流向脚边，就像战局瞬移万变，难以预料的前事都会叫人不得不考虑牵动的万缕干系，我抬头去打量面前这位年轻领将，文臣从军有太多的优柔寡断，见不得屠戮的鲜血和卑劣的人心。
“不过至葱岭已经行军近三千里，在抵达特勒满川务必休整，我是说，分军。”

行军途中药材珍贵，而往往熬煮之时又不比宫廷程序细致，往往澄清后再饮时仍是一碗药半碗沉底渣，倒滤没渣的药汤后，药渣乌乌糟糟却也当多视珍惜。副将带过来一扎方布，将那些药渣包裹其中交予他们吩咐：
“活血化瘀，行气宣痹，去给伤兵带去外敷罢。”
交置完手中事，更加细致地讲清分军布置。
“特勒满川有东西两个山口，东路军从第一个山口与大军分路顺瓦罕河谷南下，中路军从西路山口南下转入北谷道抵达连云堡对岸，我们这路继续沿河西行，顺婆勒水逆流而上，汇合三军。”

他言辞中的带着文人的特有烂漫，似乎坐地日行便抵（达）万里。行军的苦寒，一路而来的伤患医治种种皆不该计较，也罢，瓦罕河谷那头险要之境约莫那王将军足以应付；中路军与我们终究可伴半程，互相之间自有照应。只愿行路再难，终会抵达，能尽快结束战事，也好叫兵将们早回唐土。
一事议定，提及江夏：
“听说又处置了一位勾结外敌的唐军将领，似乎是由江夏操手，这可不见得高明。一次是功，次次如此便有排除异己的擅权之嫌。上位者既定的事实若无令军伍信服的实证，便会动摇军心，影响江夏代表王权的威信。”
稍顿，凝目望他：
“以后这样的事，我来办。”

江夏一路而来的转变我瞧在眼里，那处置唐军将领的手段与公知说辞实在太过熟悉。我愿她能成为一个好的大国公主，却不想再见她手中沾满权谋的血腥。
“劳崔长史费心，明日事冗，早些歇息。”
持筷将先前勾画的痕迹尽数扫平，抹除痕迹。待休整之后，三军将亲自踏上这片土地，寻回失落土地。

我怀疑崔长留暗示我们是渡不过河的傻狍子，但我没有证据。
对岸连云堡看似近在咫尺，即便是我军已汇三军，它仍是仰赖婆勒川地形险恶，谷深湍急难渡，有恃无恐。对岸连云堡近几日并未出军侵扰，在将士眼中更似无声嘲讽。
原召集的吐火罗本部随军行伍开始猎畜告飨祷告婆勒川可渡。无望时，告问圣灵兴许可添上几分心气，可是同样也促使着军士们心生畏惧。有几个将士不信婆勒川渡河之艰，贸然强渡，半身之下尽冻紫青，尸首飘遣下流，今日才寻见踪迹。
便是在这般境地里，安排测算水文的副将告知我子夜时分大抵会有结果，那便只能极力安耐着心焦，接下他递来的烤腿，一切如常，
“崔郎这炙烤手艺不错，与其将牲畜拿去祭川，不如来祭五脏庙。想必……很快便有结果。”
半是调侃着言说玩笑，半是去指前去川前收取水流图的副将

他言外相催之意很是明显，可如今却非渡河之机，强渡只是增添着无谓伤亡，即便是渡河，且说对面虎视眈眈的吐蕃驻军，此时趁虚而入无异于羊入虎口。
远处婆勒川浊浪击石之声尚可闻，崔郎难住沉气也因着年轻的缘故罢，两军对垒自然也会较之耐心，缓言调侃着：
“有时战事成败还得看天爷肯不肯赐。延误军时与贻误军机不同，战中三月零五日与三月零十日并无不同，而军机时时都需把握，虽此番正待良时渡川，但并非困囿于连云堡碌碌无所为。”
指了指高滩之上驻扎营事军防，有披星戴月坚持训战的兵戎宣号，听来也振奋人心。
“我们与他们千里奔赴高原险川，每日都会多适应一日，如今的休整也正是为了来日的攻坚克敌。”

临川朔风沁寒，在火架上又添一把火，重新燎烤了小狍腿，剔下一条精腱肉来入口尝，山地晒出的盐巴与唐土的风味会有所不同，包裹着狍肉醇香的肉汁，会叫人想念努增阿妈的油茶，也有同样使之风味独特的盐巴。我相信，无需多久，唐土与葱岭上的牧民便会成为一家亲，再无频繁战事打破安宁。
“或许如今，所有人都如挽弓之箭，就等着那最终之战，崔将军做的很好。”
远望坡头徐徐而言，见副将已呈报了水文图样来，便起身近前接过，一一对照起每隔两个时辰测算一次的川水流图，忽而又复翻过一遍，欣喜地印证猜想：
“是了，就是这样！”
招呼过崔郎过来，未曾出声，轻指向晨时的水流线图。

战中的水文观测，不过是隔时取差，川道之上竖起白石鱼柱作标，载记出各个时辰的径流量。副将所呈的水文图中，晨起时流量不过是没于鱼须之下，比起昏时没眼，午时过背鳍浅减更多。婆勒川中经融冰雪融水，蜿蜒穿行激浪迭起，或许是因晨时冻雪未化才有得稍是缓息。
吩咐副将拔鱼柱，立旌杆露出水面过半。
“崔将军说的不错，吩咐三军即刻休整，寅时渡河，旌旗为识，水没旗面则待命至次日晨时再渡。擅渡、拖延不前者依照军法就地处置。”

合该提早想到，冰雪融汇的山峦径流会受气温差异的影响，如今通达即可一往无前，便可尽早结束战事。每一份军事策略之下都牵系着千万军士的性命，当我为发觉婆勒川径流规律而欢欣时，恨不能以身为桥，度三军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