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刚走进电梯的时候，高胜含着实纠结了一番。尽管已经有了合理推测，她其实还是很想知道，江澹今天一反常态这么早来到医院，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她需要去七楼的诊断科确认一下自己的推测，这是一个医生与生俱来的严谨。但是她的自尊心告诫她不要这么做。“回到六楼去，不要理睬那个可恶的女人。”内心有一个小人一直叫得很大声。
于是乎，外科医白皙纤长筋骨分明的手指在六楼和七楼的按键之间来来回回犹豫了好多次，终于按下了“7”这个数字。好奇心以微弱的优势取胜。
高胜含为自己的不争气重重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安慰自己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等一下走过江澹办公室的时候，一定要挺胸抬头，以淡漠的眼神，瞥一眼办公室里面的动静，然后快速飘过，以表明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
只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江澹在办公室里，托着下巴，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俨然一副沉浸其中，忘却了时间的样子，根本没注意到是谁耀武扬威地经过了她的办公室。
见鬼了，大早上的，在看什么男人吗？高胜含的好奇心再次被吊了起来。她不自觉地退了几步回到江澹办公室的门口，观察起一脸严肃的江医生。
这个时间看病例？不像是她的风格啊。这下高医生更加好奇了。她早已忘记了五分钟之前自己立下的誓言，不自觉地推开了江澹的门。
江医生依旧没有注意到这位访客的到来。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屏幕，饶有兴趣。高胜含悄悄绕到江澹身边，凑近屏幕看了看：嚯！音尘论坛？娱乐版？
高胜含仿佛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笑出声：江医生也追星？
江澹只瞥了她一眼。
“诶！最近有个综艺叫什么姐姐的很火，你看不看？”
“不看。”江医生冷淡地回答。
“切，”高胜含撇撇嘴说，“那你看什么呢，让我瞧瞧——”说着高胜含又凑近了屏幕：“陈美奈？哦，就是那个现在叫奈奈的女明星啊——江医生你喜欢她？”
“才没有，”江澹否认道，“不过高医生你好像对她挺熟悉的？”
“听过而已，”高胜含说，“我不喜欢她，你看她那张脸，尖锥子一样，嘴唇薄，细梢眼，一看就是工于心计，寡情刻薄的人，偏偏还要来演个傻白甜，毫无说服力。她至少和三个男明星传过绯闻…”
“高医生除了会看病，还会看相？”
“那是，无师自通的。”在江澹面前，高胜含的字典里唯独没有谦虚二字，同时她也不忘嘲笑江澹，说，“可是鄙人观江医生的面相，也不像是个关注娱乐八卦的人啊。”
说完，高胜含爆出一阵闷闷的笑，像是已经极力克制了的样子。
江澹不慌不忙地关掉音尘论坛的页面，靠到椅背上伸了个懒腰说，“早上打发时间而已。”
“喔，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里照进来，正好落在江澹肩头。不知道是被晃了眼的原因，还是出于警惕，高医生眯起了眼睛，打量着江澹。
“起早了。”江澹坦然说道。
高胜含哼了一声，心里暗想，信你就有鬼了。
“高医生今天这么空吗？”江澹又不慌不忙地问。
“唔，还行吧。”高胜含含含糊糊地说。她不想告诉江澹，自己为了准备下午全体大会的发言，特意将今天的两台手术提前做掉了。她意识到是时候该撤了。
“我要走了。”高胜含说，“下午见。”
“行，下午见。”江澹朝她摇了摇手，笑着说道，“高医生工作不要太辛苦了。”
后来高胜含才明白原来那天她并没有参透江澹最后这一句话的含义。那时她以为江澹只是单纯地讽刺她高强度的手术节奏，让她每天忙成陀螺而已。她没有发现她走后，江澹的手下栾家平和李默云也来找江澹。
“罗棼的情况还在恶化。”栾家平无不忧虑地说，“她的肝脏快撑不住了。”
“我知道。”江澹恢复了严肃的神色说，“你们有什么办法？”
“一定要切除肿瘤。”
“哦，找谁切？”江澹笑了。
两人都沉默了。
“肿瘤足有五点八公分，高胜含那家伙是肯定不敢切的。”江澹说。
“这么大个肿瘤，换了哪个外科医生，都不敢切。”李默云说。“更何况肿瘤靠近门静脉。”
“那就想办法让肿瘤变小。”
“变小？化疗？但是按罗棼现在的状况，受不了。”
江澹顿了顿，下了决心对两人说，“用高浓度乙醇，让肿瘤脱水。”
栾家平吓了一跳，说，“这…是不是违规操作？”
“那你有更好的方法？”江澹一句话噎得栾家平说不出话。
“完事以后把病人交给高胜含。”江澹说，“我想二十毫升乙醇足够骗过她了。”

（三）
罗棼的手术被紧急安排在了全体大会之前的下午两点钟，手术顺利完成。
后来即便过了很多年，音医大的医生们提起那一天都会说，“你还记得那年的大会吗？就是高胜含和江澹吵架的那次。”用不着提示，被问的人马上就会想起那天高胜含和江澹两人在会议室里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样子。那时医生们都说，如果高胜含是巴基斯坦，那么江澹就是印度；如果高胜含是曼联，江澹就是物利浦；高胜含是杰瑞，江澹就是汤姆，总之两个人是水火不相容。
高胜含在会议上说，我来报一组数据吧：我每周至少做十五台手术，手术成功率是百分之八十。江澹马上接道，高主任这么忙，医委会的工作会不会顾不上呢？高胜含瞪了她一眼继续说，我的意思是，至少在工作时长上，能反映出我比某些迟到早退的医生态度要端正，思想上要积极。江澹马上又说，迟到早退是不实之说，夏老师医务处的打卡记录可以证明，很多高效率的医生都拥有准时上下班的美德，工作生活兼顾，这样才能有更多时间处理医委会的工作。
高胜含表示不同意，她说，高效率可能并不见得。比如说吧，我们外科医生占全院医生的百分之五十五，创收却占了全院的百分之六十三。反观某些科室，一周就看三四个病人，还要了一个楼层，这不是浪费资源么？
江澹也不甘示弱，反击道，高主任这话就显得外行，医院不是商场，救死扶伤就不多说了，除了创收，医院怎么说还要承担科研的任务吧，更何况我们是教学医院。有些科室只有五个医生，人数只占医院的百分之一不到，发的论文数却占了百分之五，这不叫高效叫什么？
那还不是你们闲！高胜含在心里暗暗鄙夷了一番，接着说道，哦，那这个先不提，说一说我们这次开会的目的。我觉得医委会的作用是协调各方，包括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我这里还有一组数据，我在最近一年里被投诉的次数是零，反观某些医生，光是这半年里就被人投诉了三次，而这位医生一周只看三个病人。
说完，高胜含寻衅似的朝着江澹挑了挑眉毛。大家一时都听呆了。这么犀利的发言，从他们当医生起就没在会议桌上听到过。他们都等着看江澹怎么回击。江澹正要站起来，却被医务处处长夏明拦下来了。
“哎呀，江主任，江主任…你先坐下”夏明拉着江澹的袖子连连说，“两位主任的发言都很在理，不过你们先等一等，容我说一句。”
夏明看见江澹气鼓鼓地坐下了，清了清嗓子道，“两位主任都是我们医院里非常优秀的医生。高医生的成绩自不用说，大家有目共睹，她带领普外科完成了很多高难度的手术，科研方面也是领军人物；江医生呢，也是我们医院的一个宝物，她诊断出了这么多其他医生难以诊断的病症，带着一批又一批年轻医生快速成长，可以说，我们医院少了她带领的诊断科，也就少了一种特色，少了一根支柱。至于江医生看病人的多少，被投诉的次数，那是她科室的特殊性决定的，大家也都理解的，都理解的嘛。”
夏明擦了一把汗，继续说道，“这些年我们医院之所以能快速发展，全仰赖各位医生各司其职，精诚合作，医委会的存在，就像高主任说的，是要协调各方，保证我们医院高效运转、规范运转，希望各位也能时刻牢记这一点，无论是这次大会，还是平时工作中，一定要顾全团结的大局！”
夏明是医院里出了名的和事佬，他一番和稀泥的话，倒是让会议室里的气氛从剑拔弩张中缓和下来。大家终于缓过神来，都收敛了脸上震惊的表情，重新盯着自己空白一片的笔记本看，没一个人敢抬头，生怕自己成了被无辜伤及的鸟。
高胜含在她的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夏明的光头，心里骂着，这个夏光头，帮江澹就帮江澹吧，扯了这一堆冠冕堂皇的东西，哄谁呢。
她用余光看见江澹正盯着自己，于是转过头，恶狠狠地回敬了一个白眼，江澹嫌弃地转回了头，假装没看见，和坐在旁边的内科主任于新凤说起了话。
这个高胜含，江澹在心里暗暗想，今天居然这么猖狂。不过她倒是还没有把自己违规给肿瘤注射乙醇的事情说出来，看来她是真的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行，是我欺负你在先，不是你小心眼。”江澹出人意料地只是重复了一遍高胜含说过的话，并不反驳。她望着酒吧里昏暗的灯光，想起了什么。当她思考问题的时候，她对周围的事物就迟钝起来。
“喂，你想什么呢？”高胜含看江澹眼神发空，好像心神已经全然不在酒吧里了。
“没什么，就想你刚刚说过的话呢。”
江澹的回答让高胜含更加云里雾里。
“哪一句？”她问。
“就刚刚那句，是我欺负你在先。”江澹缓缓低下头，抿了一口酒。高胜含更糊涂了。
“什么意思？”
江澹说，“别在意，就是让我想起了一个病人而已——她到底是出事故在先呢，还是生病在先？”
“啊？谁？”高胜含不依不饶地问。
“邓歌月。”江澹回答道。

（六）
第二天一早，高胜含在医院的饭堂里遇到了来吃早饭的江澹。
高胜含端着盘子，故意凑到江澹的旁边，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道，哎哟喂，江主任今天怎么屈尊到食堂里来吃早饭了？
江澹看了她一眼，脸上尽是她招牌的江式敷衍笑。这笑容第一眼看着好像客客气气，让人心生好感，以为她是个很好接近的人，再看你会发现她似乎又带着一点不耐烦。
“我来做一个积极上班的好医生呀。高主任的批评我们要虚心接受，是不是？”江澹的话里带着讽刺。此刻她正忙着在皮蛋和咸鸭蛋之间做出选择。她的餐盘里已经放着一杯果汁了。
“你这人，虚伪。”高胜含不满地说。“我帮你选了，今天吃皮蛋。”说着，她腾出手拿了一碟皮蛋放进江澹的餐盘里。但是江澹又把皮蛋拿出来了，重新挑了半个咸鸭蛋，匆匆拿了一碗白粥，去结账了。
“不是吧，江主任早上就吃这么点？”
“吃这么少一点，哪有力气努力工作呀？”
“要是饿晕了可不好…”
“就算没饿晕，也会低血糖，长此以往…”
高胜含跟在她身后，说个没完没了，故意给江澹找不痛快。
被说得烦了，走在前面的江澹突然停住。后面的高胜含就正好撞上来，她手里的盘子一晃，咖啡几乎撒了快一半，这让高胜含十分心疼。
“好啊，那你倒说说，我哪里虚伪了？”江澹逼近高胜含，恶狠狠的目光钉在高胜含的下颚上，让高胜含想起手术刀切开皮肉的瞬间。
“你——”高胜含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一时哑火，她看到江澹仰着头，好像龇着牙的恶犬，随时会咬住她的脖子，这样子可不多见。
“你那笑。”高胜含顿了顿才说，“别提多虚伪了。”
“至少我客气，礼貌尽到，还要我怎样？你还管我心里怎么想？”
“你看你看，这就是，口是心非。”
“那又怎么样，我又没有碍着谁，人家也没说我的不是。”
“但是人家也不会真心对你啊！”
“这不是很公平嘛？”
高胜含笑了，她看周围的人都没在意，就凑到江澹耳边说，“你不觉得这样很悲哀，等你哪一天，突然发现一个可以倾心交谈的人都没有？”
“不觉得。”江澹说。“这样自在。”
高胜含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江澹本来不打算将这场对话再进行下去的，但是看到高胜含的反应，她还是忍不住说，“听着，世界上这么多人，很多人都很没劲，我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他们身上。”
“喔，你说的这话可是非常非常不让人伤心呢。”高胜含说。
“还有，我的时间精力有限，我不可能对无聊的事事事关心。”
“行吧。”高胜含撇撇嘴说，“我知道你关心谁——邓歌月，是不是？”
见江澹非但不回答，还转身就走，高胜含便追着她说，你等着吧，就你这样胡闹下去，下一次投票一定是我胜利。
“那不好吗？”江澹头也不回，“高主任如愿以偿当上委员了，恭喜。”
“切！”高胜含说，“那样的胜利也是拉低我的档次——听着，我要大获全胜。”
“祝你成功。”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闭嘴吧你！”
江澹又一次没等高胜含做好准备就站住，高胜含的咖啡洒得快见了底。高胜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是一个穿红色长裙的女人走进了医院的饭堂。这个女人皮肤白皙，波浪卷的头发将她不高的身材衬得恰到好处，看起来就像二十七八的样子，但是身上已经初见成熟女人的韵致，高胜含猜她肯定已经不止三十岁了。
红裙女径直走向售菜区，毫不在意周围人的注目。
“啧，这么冷的天。”高胜含说，这些女人真有能耐。她看着红裙女人手上的大衣说，“今天这温度，就算穿了外套，我都觉得冷。”
“医院里有暖气，笨蛋。”江澹说。
“啧，看来我们在看同一个人。”高胜含得意地说，“什么人能让江医生这么感兴趣。”
“你猜啊。”江澹说。
“我肯定猜徐之晴——”高胜含志在必得，说道，“邓歌月的那个很难搞的经纪人。”

“你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感到很开心？”
邓歌月摊手道，“开心？那么你怎么解释我现在的情况？”
“可以有很多解释，有些像als一样，会要了你的命，有些不会。”
邓歌月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相信。
“我看过很多医生。”她说，“这是他们共同得出的——”
邓歌月话还没说完，徐之晴和金达炳也到了病房里。早有护士通报了金达炳，江澹来病房了，因此金达炳的脸色一如高胜含所料，一进来就很难看，而徐之晴则是很惊讶，问病房里的两位不速之客，你们来干什么。
“有些疑问需要解决。”江澹对金达炳说，“放心，不是肺炎的问题。”她知道金达炳最反感的就是别人质疑他的结论。
这下轮到徐之晴紧张了，她警惕地说，“什么问题？你可以来问我。”
“而且，你不是歌月的医生吧？”
“不是。”江澹没好气地说，“我是高胜含主任，外科的，你去投诉好了。”
高胜含又好气又好笑，说，“江主任说笑了。”她转身对徐之晴说，“这位是诊断科江澹主任，内科权威，让她给病人看看，保险，很多人求之不得呢！”
但是徐之晴根本也不买她的帐，她打开了门，对高胜含和江澹说，“我想没什么事，两位就不要打扰病人休息了。”
江澹望向邓歌月，希望她能开口留，但是邓歌月一言不发，转头望向窗外去了。她只好又一次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