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千里东风一梦遥
萧以繁曾为梨姻作画，被其女乐泱看见，不知画中人是谁，却时常入梦。某日乐泱误见梨姻作纸鸢，方知梦中美人的身份。梨姻赠乐泱鸾鸟风筝。

清明时节是当放纸鸢的。梨姻自咸亨六年迁居长安，便少有机会同姊妹郊游。今日天岁渐暖，天气极好，澄空一碧如洗，竟一丝薄云也无。这般时节不放纸鸢是辜负天恩的，梨姻断然不做这样的罪人，便与饮绿、莳蓝收拾材料。纸张、竹篾，皆是现成的。梨姻在院中铺开纸面，剪纸作画。
梨姻做纸鸢的本事学自阿娘。昔年阿娘同阿耶在梨花树下结识，便因这一只挂在树上的纸鸢。想来纸鸢如何有情呢？是人有情，将许多情思牵念寄托于此。莳蓝已为她研起松墨，她却尚未想好画什么花样，迟迟无法落笔。若在会稽，一到清明时节，自有邻里姊妹来向她讨纸鸢，这个要美人图，那个要春燕飞。今岁无人来向她讨要这稚童的玩物，竟有些寂寞起来。
——罢了，随意画一只燕子便好。梨姻刚要提笔，却觑见门口垂髫幼童躲闪相望，不由笑道。
“这是哪家的小燕子迷了路，飞来此处？”

（。抱月的宫人当真无聊极了。让他们陪本公主捉迷藏，他们一个个都笨得紧，不出一会儿就被找到了。谁说大人便聪明了？竟连阿鸾这个小孩子都不如。连续玩了几次，这些宫人全都不出半刻就被自己找到了，一时好生没趣，气鼓鼓地一溜烟跑出宫门。）
（。明宫是很大的，自己每天都在宫中玩耍，却从来都没有走完过。山穷水尽处，就有柳暗花明的新风景，还有不认识的漂亮姨姨与温柔姐姐。身边没有宫女跟着，好不快活，这里摘摘花，那里捉捉鸟，将头上用花枝插得乱七八糟的，却自以为美极了。）
（不知不觉，走近一处没有来过的宫殿。呀，这里的花真美！这白色的花朵虽然只是宫檐里探出的三两枝，却如没有化去的新雪一般，香气更是好闻。种着这么美丽的花，里头住着的人也很美吧。握紧小拳头，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地往里看。）

（。少女的身量尚未长开，又素来贪吃，虽然眉眼颇为秀丽，一双手却是胖乎乎的，颇为丰腴。扒在朱门外，眼巴巴地往里望去。这里头的娘子看不清面容，但看身姿也是个美人呢。还很苗条——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肚子，揉了揉。不打紧，阿鸾还在长身体呢！。）
（。她坐在桌前，又是笔又是纸的，是要画画还是写字？她画画一定不如母妃的好。可若只是画画，她身边为何放着竹子呢，这些被砍下的竹子也能用来入画吗？愈发好奇，一对足尖禁不住往里挪去，已彻底暴露于院中人眼中。）
被发现了——
（。心头暗道不好，只好从门后出来。又想自己是公主，明宫便是我的家，在自家四处转一转怎么了？提高声音，以壮声势。）
我、我是绫绮殿来的！
（。仍放不下好奇，往她的纸上看。）
你在做什么？

体态丰盈的少女自门后转出，满头插着红粉珠翠，却不得章法，显得过于喧宾夺主，鬓发更是在行动间微显凌乱。尽管略带狼狈，少女眉目间却已略见成人后的绮艳风致，一对灵动眼波尤为摄人，天然而成矜贵姿容。看她的年岁，应当是位小公主。
这些日子里，梨姻实在见多了天家的公主们，却依旧为她们与生俱来的夺目光华所叹服。琢琱狎猎，金银琳琅，她们便是其中最璀璨盛艳的明珠，当得国色天香的美称。珠辉玉润，宝燄金光，自然之色，夫岂不佳？
绫绮殿——那是神女所居的巫山。明贵妃所出幼女，是她么？梨姻思及故人，眼波便愈发温柔。风吹动院中的梨花，飘零几点，落在少女的簪头。
“先过来吧，我为你整理仪容。”

（。她抬起头来时，我几乎怔愣在原地，手足颤抖，一时不知作何举动。一双含情凝睇的杏眼，一张肖似灵狐的小巧面容，眼底的一颗泪痣更是决不会认错。她不正是阿娘前些日子所画的那位美人？。）
（。我曾问阿娘画的是谁，她却并不肯多说。那天夜里，画中人分明入我梦来，自称是瑶池畔的一株梨树，下凡来人间寻有缘人。我自然上前，自道便是她要找的有缘人。她憾然微笑，摆了摆手，衣袂翩飞，片刻便回去了天上。我想要追，从落雪的长安追至飞花的江南，却依旧没有追上她。）
（。我一连三日皆做这怪异之梦，阿娘屋中的画也不见了，便疑心是画中人入了我的梦。可现今这画中人不正站在我眼前？我心神慌乱，唯有顺着她的话语，来到她的身前。）
你是谁？是仙子吗？
（。为何会入我的梦里来呢。）

梨姻再仔细看伊，便觉眉目中似有明贵妃的风致。只是明贵妃是风雅而温柔的，梨姻时常在她款款的眼波中恍惚，像天边的朦胧月色，极淡极轻的银辉撒下来，虽有光亮，却是微寒。这溶溶的冷月，轻寒的夜风，如女子渺茫的太息，穿过洛水与巫山，停驻在她的面前，亦随着月沉而消散。
少女的容颜却是明丽的，多少胭脂可攒红堆绣出这般颜色？像一团炽热的火，这火是如此艳猎，甚至会烧及自身。她是海棠，东风吹露千娇面，欲绽红深开处浅。她纯以芳姿动人，独属烈火的猩红摧枯拉朽地烧遍原野，纵然无香，亦是绝色。
“我是承欢殿的苏娘子。你才像个花仙子呢。”
梨姻将她拉至身前，仔细将凌乱的鬓发重新梳整。这般天然去雕饰的少女，原不需太多红粉增色。梨姻将她头上满头花翠取下，只留一支晨间初醒的银红牡丹，并一根金缕燕钗。
“这样便好。”
梨姻唤莳蓝拿来铜镜，照给伊看。

（。承欢殿，苏娘子……我呢喃念叨着，总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耳熟，或许是在宫女那儿听过。那她并非瑶池仙草，而是实实在在的阿耶的妃子吗？我又觉得不对，若是个普通妃嫔，怎会有神力入我梦来，她一定是仙女下凡，投胎转世，要来寻我李乐泱了。那我二人岂非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我乐得开怀，忍不住咯咯一声笑出声来，又忙掩饰住这样的傻笑。从现在开始，李乐泱要装作窈窕淑女，不能在仙女面前闹笑话了！因而十分乖巧地由着她给自己打扮，再一照镜子，果然比先前胡乱打扮的模样好看了许多。）
（。镜中同时映照出了我与苏娘子的脸，阿鸾的脸几乎有她的两个大，这实在是——我心虚地摸了摸自己出来前吃了三碟桃花糕的小肚子，从今日起下定了决心。我李乐泱要好好做人，变成人见人爱的大美人！阿娘如此之美，阿鸾好好打扮，自然也不差的！。）
真好看，嘻嘻，还是苏娘子打扮得好。
（。小心思又飘回那桌上的画。）
您究竟在画什么呀？我阿娘也很会画画的。
（。本还想隐瞒身份，忘乎所以之下，只顾讨好苏娘子，将自家家底都抖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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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云斜插银红，淡香溶溶，少女笑声若银铃，便愈发惹人喜爱。饮绿搬来竹凳，请小公主坐下。院中梨花正繁，香风吹落，似雪絮一般，纷纷扬扬地飘了满院。轻柔的花瓣为今日的相逢添以缱绻的点缀，令拂面的春风也悱恻起来，带点若有似无的缠绵与暧昧。
“这是纸鸢。”
是草长莺飞时节，江南的春水醉了湖畔的杨柳，装饰起私塾中儿童的梦境。她也曾在苏府私学中坐立不安，与四娘一同盼望着早些放学，好趁东风放纸鸢。‘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妙卿先生的吟诵在耳旁，又像在天边。而她的心思早已飞去了天外，同云中新燕嬉戏了。
“你来得很巧，正好还未添上画样。你喜欢什么图案？”

（。纸鸢！我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我只在书里见过，但从未自己放上一放。阿娘不会同我玩这样幼稚的游戏，抱月蠢笨的宫人也都不会做。她竟还会做纸鸢，果然是仙女，人美心更善。眼珠滴溜溜一转，已有了主意。）
我叫阿鸾。您画一只鸾鸟给我，好不好？
（。鸾，神灵之精也，为春神之使者。一定是春神指引我在这暖风熏人的春朝踏出抱月，在承欢殿的一方角落中邂逅了她吧？那探出头的梨花也是我的信使，要我再次与命中注定的美人相逢。真是善解人意的好花，今后我也要在抱月中种一颗梨树。）
（。这是她送我的第一件信物，那便是注定的缘分，再不可更改的了。收下苏娘子做好的风筝，心中美滋滋的，踏着轻快的脚步回抱月去。）

——鸾。这是极好的名字。
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生于李唐的公主，伊一定会成为自由自在的鸾鸟，飞出这华美的明宫去罢。请代梨姻好好地看一看外面的春光，从漠北黄沙莽莽，到南诏百花争艳。天地之大，愿你永远自在快意，永远烂漫天真。
梨姻似有所感，于纸面上绘出一只五色鸾鸟。她素喜写意，尤爱水墨淡雅，笔意清润的泼墨山水。便只绘出寥寥数笔，纯以墨色浓淡变化而见鸾鸟飞天之姿。复以竹篾做出纸鸢的骨架，裱糊上纸做的鸾鸟，最后用圆线辘将丝线扎在纸鸢上，便做成一只鸾鸟纸鸢。
“莫要辜负东风，拿去玩罢。”
梨姻见人颇为喜欢，亦觉欣喜，将少女送出长醒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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