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五月与十二月》

第一章 圆舞

不该有欲望，欲望是罪恶。展颜在不知道“欲望”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习惯了一遍遍抄写：欲望是罪恶。小时候展颜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买糖葫芦是欲望、新书包是欲望、想要妈妈也是欲望……可欲望到底是什么？如果说欲望就是外婆禁止的一切事物，那么，它可真是个好东西，不是吗？如果欲望能让那个强势暴躁的老太婆惧怕和厌恶，那么展颜愿意走进这个“堕落的地狱”。
展颜的第一次“作案”是七岁那年偷偷在放学回家前吃了糖葫芦。她不怎么喜欢糖葫芦的味道，表面是甜的，咬下去全是酸。可是自从外婆抢下上次那根糖葫芦、如临大敌地让她一遍遍抄写“欲望是罪恶”，她就无比地渴望在外婆监视不到的地方去偷吃一根。成功骗过外婆的刺激和踏入禁地的快感让展颜感受到一种存在感，好像是真实的、活着的感觉。

偷盗的快乐代表越界的禁忌与存在的官感，渐渐地，展颜习惯了在学校顺手牵羊，又熟练地在回家路上丢掉赃物。看到外婆骄傲地向前来询问的老师说：“我家孩子没有欲望”，展颜面无表情，心底又默默叫嚣着、嘲讽着，也快乐着。
外婆讨厌欲望，讨厌偷，讨厌我，那么我是不是和欲望有一种相似？为什么糖葫芦、偷东西、一切让我有存在的实感的事物都是欲望，这些欲望让我感知到存在，那么我的存在是不是就是欲望本身？我……就是欲望。

如果大人像孩子那样幼稚而狂躁，那么孩子将迅速地长成大人。小小的躯壳和天真无辜的脸，掩盖着野蛮生长着的灵魂。习惯了自问自答的展颜有自己的思考体系，简单直白又能将表面的粉饰碾碎、将最本质最残忍的事实一语道破。
十岁的时候，展颜触摸到了欲望的实体。有一种从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东西叫做蛋糕。松软，又不像棉花糖的松散；甜蜜，又不像糖果触到舌尖的滋味，它是一种感觉而不是味觉。它与“生日”，这个与她的存在息息相关的概念紧紧相随，只为她而特别的日子、只为她而存在的插着蜡烛的甜蜜。随着微风或明或暗地扑朔着的烛光像是那个叫做欲望的“堕落地狱”门口的灯光，微弱、蛊惑，流着烛泪、带着温暖。

远方来的那个人，他带来了她的唇齿之间的甜蜜，她从未有过的叫做“生日”的象征着自我存在的概念。也在那个晚上，他让她将“甜蜜”、“诱惑”、“存在”、“禁忌”的概念串联起来，形成对欲望最本质的解读。
他开启了“堕落的地狱”的大门，又牵起她的手走出梦魇的童年。
季冬阳，你会不会不要我？
他纯黑的眼眸像是无底的深渊，身为同类的直觉洞察了她同样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渴望。那天使般纯净的稚嫩小脸上，有一双大人的眼睛。

我一定一定不会不要你。他牵起她的手，看向她同样如深渊如地狱又如星辰的眼，坚定地说。那一刻他知道，他不是在对一个孩子进行安抚，他手中牵着的是他的同类，也是他的宿命。
昏暗小弄堂里，一大一小的奇怪组合拖着明暗不定的影子走向前方。天色已晚，展颜眼里却看见前方的光亮，那光亮像生日蛋糕的烛光，温暖又蛊惑。
季冬阳，我们一起堕入欲望的地狱。

她很安静，太安静了，像一株植物生长在家里。周嫂说这个颜小姐似乎不太爱理人，饿了不知道要东西吃，喜欢什么也从来不说。只有季冬阳明白她的安静是深谷幽兰一样，是孤独而非骄傲，是常年累月被冻结成冰的鲜活。
他不像周嫂那般问展颜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他只是看着她，同样安静地坐在她的房间，有时候两个人能一声不发地坐一整晚。他们不用一言一语，但彼此能感知到对方的逐渐放松和内心撇去尘世纷扰的宁静。
两个游走的灵魂建立了他们独有的交流方式。他们是深海中的鲸鱼，是莽山中的蝙蝠，是茫茫人海中频率相同的孤独的人。语言只占他们交流的一成，像浮在海面的冰山一角。相同的两个人是能用眼神和气息建立默契的。他们都预感到，彼此将是千丝万缕的羁绊，是诅咒、是禁忌、是宿命。

几个月后，和季冬阳一起的时候，展颜已经可以开口应答了。虽然她的话还是少得可怜，但是她明白，自己已经被这个带来蛋糕的男人带到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有花有草，有阳光有嬉笑，披着虚假的流光溢彩，像堕落天使路西法的笑容——温柔地让人走向地狱。
季冬阳，我们一起走向地狱，别放开我。
她的世界被季冬阳圈定在他的“城堡”里。每天她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等待，等待他带着女人的脂粉味道从那个所谓的外面世界回到他们的世界。

香水味，长头发，口红印。他总是带着这些回到他的城堡。在她清冷目光注视下，他回以温和安抚的眼神。
夜夜笙歌，你是笙歌，我是夜。
可是季冬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应酬或者在外流连花丛之后，看到展颜清冷的眼神都感觉自己对不起她。他季冬阳从来没有缺过女人，也从来不会为谁而停留。可是对这个外表天真又冰冷的小女孩，为何要惭愧自己的夜夜笙歌。他对她的义务和责任，仅限于监护人不是吗？最多最多，比叔侄多一点，最多像父女一样，不是吗？为何总觉得自己回到她面前，需要向她抱歉，需要洗去一切或逢场作戏、或放纵情欲的印记才能面对她？
季冬阳不明白。

王琪和周大山的婚礼上，展颜看着这个如玫瑰灿烂的女人，形成了对女性身份最初的印象。因为她看季冬阳的眼神，展颜讨厌她。展颜轻蔑地看着身穿白纱站在周大山旁边的王琪，不屑于她自以为可以得到幸福的满足，瞧不起她身在一边、眼睛看向另一边的样子。
你的蛋糕很甜，不过甜不过一会。我曾经吃过一个蛋糕，不是很甜，但能甜一辈子。
甜蜜，是感觉，而不是味觉。

王琪惊讶于女孩咒语般的童言，又不解于为何这个女孩有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更感到恐怖的是，为何这个有着天使面孔的小姑娘用一种潜在的情敌似的语气向她挑衅。王琪感到自己在她的面前似是被利刃剥光了衣服，赤裸地接受审判。她好可怕，她是长着天使面容的魔鬼。
十三岁的生日前一晚，展颜做梦了。身下波涛起伏，自己沉入水中，任双臂双腿如何划动也无济于事，越陷越深。慢慢地，她放松四肢，任由水面没过脸庞，等待或者说期待着自己吐出最后一个气泡。溺于这黑暗这温暖中，她依稀看见了微弱的光……四周的水变得沉重又温暖，像是季冬阳的怀抱。原来，她的宿命是溺死于这里。

梦魇过后，水波的流动褪去，但那份疼痛感依旧真实，身下似有水流带着梦中的余波股股流出。伸手触摸，却摸了一手腥甜。恐惧袭来，展颜光着脚跑向楼上季冬阳的卧室。凌晨三点的灯光下，刚过三十的男人抱着豆蔻少女，轻轻安抚。她颤栗的脊背被一双大手抚平，他抱着脸上带着泪痕的她哄着再次入睡。三点半，黎明逐渐在黑暗中出生，如初升红日的少女却渐渐睡去，留给身边成熟男人一夜无眠。
早上，季冬阳没有告诉周嫂，径自跑向便利店买了展颜第一块卫生棉。一个大男人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托周嫂或者私家医生教少女处理这件事。可是，他多么想成为她成熟的唯一见证者。她，在他这里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这代表你是一个女人，而不是小女孩了。

展颜漆黑的眼眸盯着季冬阳，像是看透了他隐秘的心思，轻轻说：我在你身边成为的女人对吗？那么我是你的女人对吗？
季冬阳理智地打断展颜不知道是童真还是成熟的话语，灵魂却感受到一股电波袭来般的颤栗。难道他心里一直悄悄等待着她在自己手上绽放？他真的，真的那么龌龊吗？或许，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被期待着长大的女人，只为他绽放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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