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门口的侍从说罗格在换药,想拦住梅格林。
罗格在屋里大声说:“请进,都七个月没见面了。”
梅格林开门进屋,果真满室浓郁的药味,医生在罗格背后用手术刀刮掉失去供血的肌肉组织,然后敷上药,重新包扎好。他身上有一半的绷带已经换过了,还待处理的也全拆了,露出形状各异的伤口,都发黑,透着下面新生的活肉。
梅格林不打扰医生,他在沙发上坐下,一言不发也不动,桌上摆着茶壶和安静的杯子,他也不给自己倒水喝。这次出血量很小,需要处理的伤口面积也很小,整个过程干净优雅,罗格的表情和姿态就好像后面站着的人是在给他编头发——如果不是这样,梅格林根本不会被放进室内。
“可以了,大概再有一个月就不需要动刀子了。”医生笑着收拾好托盘里的红纱布,“止痛药还需要吗?”
“还有剩的,这次就不用了,谢谢你。”
医生告辞,梅格林这才给自己和罗格都倒了水,把杯子放在罗格手边的小桌子上。
“我的腿都长好了,你居然花了这么久。”他在刚才医生用过的椅子上坐下。
“这很快了,现在的药和手法都好得多,带着毒和诅咒的伤哪可能那么快。”他笑着喝完一杯水,“又不能缝,新长出来的肉都会腐烂,只能一层一层地割,等毒全解。”
“影响不了以后。”他活动手指,手还是很灵活有力,他手腕和小臂的伤口都长好了,留下几条黑印子,“真的没事,以前比这严重多了,拖了好几年,我不也好好的吗。”他伸手去摸梅格林的头,没有揉,只是顺着光滑的发丝摸了两下。梅格林想握住他的手蹭几下,罗格的体温高,如果用脸贴上去一定很舒服。
“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能摔着?熬夜又喝多酒了?”他收回手。
梅格林想着,罗格大概是吃了药,自制力有所降低吧。大半年没见,他的话变多了,何况现在也不是教学场合。但是他知道罗格吃的都是什么,那些药剂并没有这个作用。
“我啊,酒倒是没喝,可能就是累狠了吧,加上听到信使带来的消息。”
“没事,不想告诉我就不要勉强自己。”
“我没……”梅格林下意识地要否认,随即收了声。
“说出来很痛苦的话,别说了,对自己好一点。”
“好。”梅格林认真地点头,“而且可能,也会让你觉得痛苦。”
“为什么这么说?我又不是你。”
“你这么聪明,这么温柔,肯定能理解我,就像你是我一样。你要保持心情愉快,这一次好得这么快也有心情好的原因在内吧,如果我让你不高兴了,我岂不就是伤了你,那样我也会很难受,你说的,我要对自己好一点。”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我能感觉到,我知道所有人对我的态度,还知道别的。”梅格林点着太阳穴,“这是个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笑着继续说:“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一场宴会上,你进门和人说了一句话就走了,我在人群里偷看你。从那时我就知道,你不讨厌我,称不上喜欢,因为你不认识我,但是绝对不讨厌我,正好我很想做工匠,所以就来拜师了。”
“原来如此,”罗格说,“你辛苦了。”
梅格林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哽咽道:“是啊,我说了,就像你是我一样。抱歉……”
“可是我毕竟不是你,我的心情有没有变坏,只有我自己知道。”
“真的吗?”他抬起头看罗格。
罗格笑道:“真的,你终于说了一句心里话,想说的一直憋着也对自己不好,所以我很高兴。”
“那……那太好了!我听说这场战争,安格班用了火攻。”
“对,矮人有防火材料,但那是他们的天赋,我们学不来。”
“我想研究我们能用的防火技术,现在有了一点想法,是大概原理,如果有一种材料,它本身的燃点就很高,而且是多层或者孔隙结构,内部打满惰性气体——热力的不良导体,密封好,遭遇高温的时候它不会像钢铁一样整体软化垮塌,而是一层一层剥落,就像木头。”
“这种结构还能稳定,自然里不存在,难点就是它了。”
“我们找到了一条新矿脉,有以前没见过的成分,说不定能用上。”
“你说得我心痒了,”罗格叹气,“再等几个月吧。”
梅格林站起来:“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要回去吃饭,下午继续干活。”
“快去吧。”
“你要快点!预警金属等着你呢,光靠我做不出来。等你去工坊了,我要约你出去野餐。”
“好,我也想。”他没有起身送梅格林出去,“一直呆在这个房间真的无聊。”
“野餐的话,我想在傍晚。”
“为了避光吧,天天不睡觉,晒太阳很难受。”
“是啊,你看你真的理解我。”
“这个我经历过。”罗格挥手,“早点睡,这些活都不是一日之功,今天做不完还有明天。”
梅格林回到自己的家,好好地吃了午饭,等了半个小时上床去睡午觉。他抱着枕头昏昏欲睡,却在真要睡着前惊醒,满脑子都是“明天”这个词。
罗格喜欢在通宵工作之后看日出,“庆祝明天来了”,他也不信今天不行还有明天,那都是无可奈何。他们没有无尽的明天,这是一场必输的战争,一个必毁的国度,还有很多必死的人,还未有开始就已经有了终结。他和罗格都知道。口中的话只是个安慰,所以他们都会自虐一般地疯狂工作,累到害怕阳光。他们有宁愿不容于这座光辉之城也要完成的使命,只要不死,工匠的使命就没有尽头。
梅格林还没预知到自己的死,听说精灵在死前都能看到终结,具体的时间地点方式,有的人会尝试逃避命运,最后都会回到正轨,有的会选择提前结束。梅格林知道自己不会活很长——能活很长的人不应该有他那样演绎死亡的能力,但至少还有不短的时间,应该还可以做不少事。他想着自己应该不会提前召唤死亡,多几天时间说不定能解决一点问题造福后人。但是如果最后的时间没有意义了呢?
为什么会这么想?战争打响了才会出现有时间但没有意义的情况,可是战争就是终结,它的时间不算在内。那么他为什么会觉得战争就是自己的终结?明明世上有千万种死法。他是工匠,靠着手和脑袋能在任何一个地方立足,只要活过了战争就好。他在心底里希望自己活不过吧,他有这么爱这座城市吗?好像也没有。就像他的白公主,她也没那么爱贡多林,却还是死在这里了。这是一个可以放心去死的地方。对梅格林来说也是吗?他只有南埃尔摩斯和贡多林,相比之下还是贡多林吧。
他又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连续几天都休息得不错,便再次带着黑鼹家族的人去探寻矿脉,几来几回再加上分析材料的时间,三个月就过去了,平原上的各种麦子都熟了,金黄的一片。他等着医生终于放罗格出门,如约请他去野餐。
他们坐在一块收割完的稻田上,风吹日晒了几天的秸秆变脆了,上面还垫着一层蓬松的碎叶子和厚毯子,坐着并不扎。麦子和秸秆有种仿佛是烘烤出来的甜香,和野餐带着的各种便携的食物非常搭。罗格手脚摊开躺在秸秆上,大口地呼吸,难得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罗格老师有喜欢的人吗?”
“还没有,我比较爱工作。”
“我也是,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根本没法分心。那你有被表白过吗?”
“应该算是有的吧,门口放了礼物,还不留名字。”
“如果我去送礼物,我也会不留名。”梅格林看着罗格的眼睛,深色的虹膜有了一圈橙黄,像个黄金戒指,“我知道我喜欢对方,我把心意送出去了,这样就好。”
“你有想送礼的人吗?情人节快来了。”
“有是有,但是不能在情人节送。你和伊缀尔。我已经告诉你了,那送你礼物就没有意思了。”
“你有收到过礼物吗?”
“没有,我也不想收到啦。”
罗格点头,这个话题结束了,两人讨论起梅格林的研究,他掏出随身的笔记本给罗格,他趁着还没沉进山里的太阳快速阅读起来。
“看上去真的可行,”他说,“可能得做成小体积,然后用某种结构连起来。你这是给建筑做的吧,装备的考虑过吗?”
“我只能想到刻蚀纹,它不能量产。打一套盔甲要大半年,那是特权,就没有意义了。”
“为结束的那天做好准备。”罗格说,对着沉下去的太阳一口喝干酒。
“你居然会直接说出来。”
“我知道你也这么想。”
“为什么我们的对话,到最后都会转到这么悲伤的地方?”
“我不悲伤,”罗格摇头,“它就像,人要吃饭,要呼吸,冬天要穿衣服一样。”
梅格林笑了:“说实话我也不觉得,大逆不道,只能和你说说。”
他们碰了杯。
丰收季之后是情人节,梅格林睡到中午才起来,发现对花园的窗台上放了一个多色的菊花花环,上面挂着黄铜的护手扳指和小卡片,上书“感觉您用得上”,是他没见过的字体。第一份不留名的情人节礼物。他试戴了一下那个戒指,发现它太小了,只能戴在无名指上,这就没什么用了。他摘了扳指,拆下几朵花放进室内的水盆,卧室里便有了清淡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