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只存在于幻想中。
事实上，宋宫的门禁绝不以个人意念为转移，上下钥的黄门每日按部就班的关门上锁，就像到点下班的社畜那样准时准点。
而上午要睡懒觉再敷面描眉点唇配衣裳挑熏香，折腾下来，已过未时了，跟人见面，约到申正了。
在莲花棚子一角，条凳上与人并肩坐着听艺人小唱，手也并不闲着，黄纸包着蜜饯果子，银牙磨着杏片丝，眼睛又盯上不远新鲜，
“唔唔…小郎小郎，他手上拿的什么呀？”
是什么好吃的！

桑家瓦子是嵇氏族中的产业，但我并不常来，难得再过来一趟，竟是同她一起来凑热闹，难免觉出两分新鲜。市井的地方，艺人唱得便更俗一些，百姓是不追求什么大雅的，只求能在这片刻休息嵇得到一些放松和愉快。听着这新鲜曲调，身侧的小娘子像是只小兔，一心三用嘴也不闲着，听她说话就将目光放远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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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那边摊子上的香酥炸鱼，想吃么？”

宫中的小食是精致而冰冷的，好吃，却也不太想吃，你得用与它相配的仪态，轻拈细著，匀张小口。
宫外的小食质朴，不够精细，却充斥着宫中没有的烟火味与自由的气息，公平的付出钱币，它就整个属于你，想用什么姿态吃，就用什么姿态吃，这样的存在本身就有足够的吸引力。
更何况，男朋友也许就是要这么用的——我渴望的眼神噜噜应该看明白了：想！
于是热乎乎香喷喷的炸鱼也很快到了手中，绿油油爆香的小葱花被拨开，挑起竹签子，深嗅一口，第一口慰劳一下辛勤的噜噜——摇摇欲坠的鱼块在签子头上跳舞，
“啊啊——快张口。喔等等，好像烫哦……”

少女的目光在听到那是炸鱼之后似乎更璀璨了起来，像是盈满了一整片星河，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知晓她的意图。忍笑点头，排出几枚铜钱就能从店主那儿获得一碗刚刚出锅的炸黄鱼，撒上料粉和芝麻葱花，送到她手中的时候余香还未散。
竹签上的鱼块近在咫尺，下意识凑近她张嘴，等听到烫的时候已经咬进了嘴里，齿尖轻快将外酥里嫩的鱼块一咬，呼了两口气就快去吞了下去，脸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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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吹吹再吃。”

“你…吐吐吐吐出来，”
少伺候人的小公主并不知道在投喂时要先注意温度，提醒也慢上半拍，心疼的看着他喉咙滚动，沉重面色，随手把签子插袋中，慌着手翻找膝面上的各色黄纸包，
“是不是好烫，吃…吃个蜜饯？也…也不太对。”
把膝上零零散散小物往凳面推去，嗖的裙花荡起，只是短短几息，两手抱着一只冰碗回来，不远处张凌正在抖荷包付账，
“对不起啦勠勠，还烫不烫烫不烫，吃个冰碗？啊——那边好像还要卖饮子的，要么喝那个？”

确实有被几乎是囫囵吞下去的鱼块烫到，但见她衣服手忙脚乱的模样却也不觉得很痛了，甚至有两分温情之下无意识的想笑，她匆匆去又匆匆归来，小靴在青石砖上踏出脆响，捧着一只冰碗的双手比倒在上面的牛乳更如雪，从她手中接过冰碗吃了一勺，化在口中的冰凉很快安抚了灼烫，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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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没事，不烫了，你要喝吗？我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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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一只小勺，舀起一口冰碗送到她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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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总不会烫了，尝尝。”

左邻椅面上眼蒙白翳的半瞽阿婆有一声善意的促狭笑，约摸被这俩喂来喂去的小年轻逗着了，低问她年纪不大的孙儿：“考考你筹算，第几回了，数了没？”
孙儿脆脆道：“第十回了，加上那冰碗是十一了，我看附近的摊都往这边跑呢。那卖冰碗的以前都在牡丹棚子那片呢。”
啊呜一口时，角睐余光不自禁的扫数着椅上各色大小小纸包纸碗。
牛乳碎冰绕在腔子里，舌头翻弄着甜息，牙齿嘎吱嚼碎半块坚冰，咀嚼力度渐小……张凌刚刚抖荷包的模样又回放在脑海，但是都让勠勠付账也不太好。
“不喝那个啦，我们吃冰碗就好啦~炸鱼还没吃几口呢……”
哦等等，抛开吃吃喝喝，好像还有个这俩天一直挂心的事情。
“啊，说起来…上回郑国姑姑难得回宫，倒是路过绛萼殿…姑姑是回宫办事来的吗？事情办得怎么样啦？”

刚刚说她像兔子，现在看起来，又像是猫咪狐狸一类更有灵气的小动物，曾不知在哪里见过，说情爱之事总容易将对方看得更可怜可爱，果是诚不我欺。有两分出神，未曾将旁人的目光放在心上，只同她共坐将一碗冰碗分了，又取一块儿蜜饯给她，自己端着炸鱼用小竹签翻着晾凉一些。
听她问起忽得将动作一顿，起了一点儿坏心，故意逗她似的，只将语气放平，漫不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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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被家里谁看见了我们二人在横塘路，她那日是特意去看你的。”

漆珠的视点落心在尖细的竹签子与签子底下无辜翻滚时还会扑簌簌掉落金黄色油渣的炸鱼。
蜜饯抿进嘴巴，啊，奇怪，往常在宫里，斜仰在廊间小榻上，可以大半天里辟谷不食他物，慢腾腾的度过午后傍晚，但是出了宋宫这个不似尘寰的所在，轺车出西华门，到投西大街，仿佛尘世所有热闹尽在此刻簇拥而上。而见到他后，五脏庙鲜活过来，我可以跟他快乐的尝遍每一样食物的乐趣，酸甜苦辣咸。
他漫不经心的语句里的实质内容起先并未惹起注意，
“特意看我？鱼应该差不多好吃啦——”
咸鲜顺心称意的满载来到口中，啊，刚刚说什么，她那日特意…来，看，我？
眨巴眨巴眼，忽然消音，连嘎吱嘎吱嚼鱼的声音都不见踪影。
“哈哈。”
只有哈哈的干笑。
救命！我当天都有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炸过的鱼肉外酥里嫩，上面的料粉又是咸鲜辣俱全，掌心捧着纸碗便能知道温度如何，确实是凉下来不烫嘴了才戳起一块儿送到她嘴边，同时不着痕迹的压下嘴角，挺括眉骨下的一双眼落在她面上，不愿意错过一丝一毫她的反应——而她果然怔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圆的像是落在明月盘里的玛瑙棋子。
忍不住泄出两声笑，又强制性的藏在轻咳的尾音了，想起那一日母亲归来后在清绥说的那番话，轻声安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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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她很满意你，长公主府的审美，向来一脉相传的——”

事情即便如此，即便发生了，人仍旧在冷不丁的噩耗里徘徊，一遍遍重溯起绛萼殿里对话，眼神。早先撵下赠扇时敲响的铜锣又铿锵叮当的震天响起来，堪比大暑午后轰隆隆的雷公在天际驾车而来，旋即抖大的雨在我心里哗啦啦的下——我就知道，绛萼殿这样远，姑姑她究竟从哪儿路过到这。
啊，救命。
鱼肉仍旧外酥里嫩，当它在小公主的心里已经不香了，一同淋着那哗啦啦的雨。
当天的第十一份好吃的冰碗是最后的终结，跟噜噜分光了小零嘴，回绛萼殿平复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