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月如镜，盘近分秋，却照见山河一割的离别。行宫帘栊饰晶珠，或窗践蝉翼纱，轻茜染透鲛霞，引得来晚燕活蛱。春秋一概纷乱后，风树隔不得声，丝竹荒腔走板，香径拓泥，腥苦多过芬芳。
我已久不见故人。
这次尊贵的皇都来客真正出走远路，他们心头的旅途比实际更远的多，因为加添青史的铅灰，祖先的痛视，惊悸的惶思。
于是我们对彼此来说都不再是故人，体会真正的遥远不是奔袭千里，也不是时间漫长，而是文明意义上的陌生，是在此种陌生中永远失去趋近的勇气。
池波微蹙，如昭阳闺秀的黛影。沈昳却很平静，像五蕴空而复满的皈屿。
我希望见证她的不变，却又希望她能有些什么冲破规则的变化。
“石隐不曾随扈。”

江南水乡连风都温和，临安是我的故籍，因而我族比大多数一路南来的客要自在同熟稔，甚至包括赵氏宗族。人在乡土，总是有一分生来的舒适的，行走，自然也要更加的恣意。
夏王曾与我或分明或随口的说过许多更迭的道理，而今它就印在我们一路奔袭而来的身后。鲜明的，永远都不会被抹除痕迹。所以我同他在一处的时候，极少能见杀伐的影子，它被安然的藏在偏倚的角落了。
：石隐以儿女为由，定要我南来
话外之音，是本来我也不在，或他也会来。尝有的激烈争执在此时已被化作一句轻描淡写的陈述。天子令传的风云皆知，簪缨高门大都择了自己的路求安。自然，汴梁不安，来途甚长，子女尚幼，我也不能将之托予他人。
所以我站在这里，而石隐不曾。

“缘由总是无需多问——尤其危巢将覆之间，求生，求胜，总是只看结果。”
若在旧时宋宫，我该称沈昳一声瀛国夫人；若过得平阳，我也曾呼一句表姐。但其时鸦影狂作行地仙，朱轮淹驾，天宣尽稠云，十分无定，我们更讲亲缘，却又难讲亲缘。
“新君南下，我奉旨随驾，上意再显然不过。有些牵连是无法撇清的，譬如我们与魏王。”
至于这个“我们”之中究竟囊括几何，斡旋世家的她应当比我解的更透。死鹤犹舞，骑取亡砖。春秋方寸间复生，是提刀雕新羽。
“思想虽然清明，人的心却总要主宰身体回到该回的地方，不是吗。”

借姑祖之力安顿好儿女，也容我一口喘息，而在临安的安逸并非以此有故亲而舒适的一人，许多南渡来的，在途中还着急忙慌愁容密布，此刻早已是另一番模样。
：夏王殿下南来，我倒是料想到了
世事的对错往往囿于批判，但赵延禝的话一贯难以相驳。我们与……我，他，石遐，沈昑，甚至姑母，沈家，石家，还有更多因为此事暂且割裂的关系。
：你想回哪处呢
这好像并不是一个需要或能够明确的问题，但魏王二字的坦率铺陈，答案我们虽不能名状，却也晰明通透。

“正是你料想到的缘由，使我哪里也去不了，至少现在不能。”
世有东篱菊，有西园桂，有南溪月，有北山薇。四方无限，人却常囿于方寸间。
“筹码若只给一人持有，最终便都会成为兑现的工具。何况他不是我们希望的赢家。”
但蜂房鱼巢，蚁楼兽穴，看似皆是归处，实则不过征途暂留的一驿。脱身四方去看，身寄何处是不要紧的——我们本为殊途同归的一群人。
“魏王嫡长子不可再久滞临安了。”

甚少可见夏王这样被动的模样，然自外而观仍不见分毫。临安霜风，拂面也不是朔寒，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世人多有贪恋，殊不知也并非所有人愿在任何情形下无休止的滞留于此一处。由此而观，我却比他更自由些。
从前是沈拂明，石隐，如今是赵延禝，他们或都觉得同无属意的女儿说一些政见，是恰到好处。
：今日直截的有些叫人意外
没有人会愿意成为他人刀剑，尤其是并非己愿。论话术，我与明堂久历之人，终究是相去甚远的，因而不若开门见山。
：有此说予我，想来是已有决策相托

“难道我从前很啰嗦？此语听来真是令人伤心。”
眨眨眼看她，以薄银新刃划了红橘，据说是洞庭新秀。腕力压的恰到好处，丝络虽薄却未迸破，不至溅蜜淌汁，覆棉掳剥之下，果肉满现，如幼兽团抱。
中正两分，递于她手，整块橘皮掷在炉上，一阵清苦微甘的烘香。
“小顾将军走的急，新帝尚且不让我留在汴京，自然更不会放手握实权的魏王近臣离开临安。若越酒——你愿意送怀靖走，是最好的。”
我一贯爱作月下无垠的沙漠，虽负素光，却暗如静泊，在夤夜下尤有一种蚀骨之寒。这寒意与温度无关，仅是不知来路与去路。神秘使人恐惧，恐惧便对真相无从感知。但今日确实是不同的。
我们仿若在度过一个最寻常的冬天，却用掌心生握住火夏跳动的流焰。
“胜负其实已不难分辨。不过胜负之外，我们也早已无从选择。”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我发誓若果夏王在日常话术之时，多用此时语态，那么游说效率恐怕更是事半功倍的。冬日里食鲜果，总要思虑是否会凉的一激灵，围聚小炉，不紧不慢的分来一瓣，倒省了这些顾虑。橘生淮南则为橘，这地界儿连果都比旁处甜些。意足的眯起眼儿，才听后话。
也就是私邸无人，才能说这样剖白又大胆的话。越酒，沈昳除开建安郡公胞妹，或是瀛国夫人之外，另一重身份，她更恣意洒脱，不拘于大势——江湖势力么，本来就是难以拿捏的不定数。
半拉橘肉很快被消灭，局势分析在这之间，简短又晰明。
：你笃定我会答应
这甚至连一点儿疑问的语调都略去。

在临安的日子可以说是我自出生这许多年来最闲适惬意的时光。从前我想，如果真有拈花把酒，观星嚼月的一天，应当才是命途真正的趣味所在，那些前朝无定的纠葛，似海难测的人心，早就该被抛丢一旁的。
然而袅娜南乡雪并未给我以快慰，它仅启示我：自由也可以是这般寂寞与无奈。
“那是自然，我还笃定你会谢我呢——帮你找了个理由光明正大回去，堵住石小霞的嘴。要知道他啰嗦起来也是很要命的。”
寂寞常使不凡者脱胎换骨。例如使诗人的才赋蒸馏升华，超脱年龄地真正成熟起来——闪光的灵魂总是成熟于灾难之后的复苏，灭寂之下的重生，穷乡僻壤的春野。成熟于无人相伴的时刻。
我没有这样辽远的奢望。我只是明白我们都不属于这种自由。
“哦当然你也可以用其他方法堵住他的嘴，我不方便赘述。一路平安表姐。”

好吧，夏王洞察人心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明。我承认而今我就像已圆满达成石遐交到手中的任务，人在临安，我身出沈门，无所顾忌，不惧儿女托于此处会生异端，自然也可以想旁事——譬如，有一个名正言顺返回开封的机会。至于这事当真要行，若信任交托于我，实则也算妥当，上位者总是惯性的忽视女性的存在及能力，而江湖的履历是一条寻常人无法触碰的快速通路。
：这话我会原封不动的告诉石遐的
待夏王日后回京，亲自听一听这啰嗦也不错。至于临安乡土，虽留恋，却知我们终有来日，待山河稳固，不必拘于一时。
戏言。
：亲者也是讲报酬的
一整个橘吃完，我又摊手讨要，就当应了这回事。

43-【置身法外】：做一件有预谋扰乱宋境或辽境公共秩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