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露冷，漏声滴冰而近锐，能将寥廓寒身分截。缁云步林，赦杀春色，我于辉玉之下观魏王嗣，只见得颌如小银匕。我想为他添一只软皮鞘，最好饰着红瑙或浓翡，使危器藏锋，但最终没有这样做。
将银钱放在沈昳手中，零散的铜声锈味漫的浅嫩，似有雾的嚣晨。
我们不知这将是胜利的腥甜，还是败死的腐溃。
“简绘的舆图也在包裹内，吃透四方动静，虽不宜太过孤僻惹人注目，但也少与生人交谈为上。”
至于怀靖，我赠他一柄小弩。
“当命运赐你荒野，就说明他盼你成翱翔青穹的鹰。”

我来到这片故土须臾，便踏上离开的旅程。
来路星月在身，故年早已习惯。夏王府邸僻静的从不突兀，对影云争的黑金在夜幕中几不可察，我撑伞于院落着地时，已有一个毛头小子候在堂中，嗯，眼熟的紧。而后伞收束在掌中成极细的长柄，大眼瞪小眼的直到赵延禝出现。
作为平阳郡公夫人的身份，我并非头一回见魏王府的这位小国公，但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越酒。周全之人将物同话都置于我空置的手中，看似漫不经心的对眼。
：晓得，但凡他二人听话——
论隐蔽夜行或是匿名跋涉，我或许比在座的所有人都擅长。噢——同赵怀靖或石佋做比，都是很没道理的。至于带着两个实力尚缺的孩子，就全做业务能力的考验。

乌沉夤夜，沧溟的玄墨泼透了临安，繁星不再坠落人间，银辉都冷寂，行将坐观沦落的华北。离开行宫时，我未曾回首一顾，只因前路更值得奔赴，再无旁物能使我割舍半分心神。
我要往厮杀里去，往危险处去，载风袭露，蹑足流矢。
“我知道。”
不必打断关切与嘱托，只需承诺。不是漂亮谎话，而是食言则必涉险，没人会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至少不会如此轻易。
命悬一线之际，将千钧危发牵系他人手中，实则迫不得已。将弩收入袖中，抿紧唇
“时间紧迫。”

江南的冬天潮湿而冰冷，寒气随朔风透进衣衫，厚氅也挡不住。
王愿赴真定抗辽，云爹叫我妥帖安置在城中。宅子比崇德和宣平都要小些，却让人比着东京，敲了块唐国公府的牌子安上去——瀛洲仍在，嵇家仍在，至于临安还是开封，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
将要下雨了。
赵延祯的崽子有些像他，眼里看不到畏惧。从袖中拿出一张薄纸，拿油浸过，并不怕水。
“这张名册，都是你爹的亲信。路上若遇到什么困难，可就近去寻他们。”
将要递到他手上，又忽然一转，付与沈昳。
“还是你拿着，他东西够多了。”

夜壑聚星，穿行临安滚着隆隆林涛的黯黮幽径时，间或偶闻低微的悉索声，似蛇豕的腹游，又类于豺虎的拔足，——这趟密行跋涉的并不足稳当，然而很难体会到彻骨的凉意。
他们几位似乎很沉着，某种程度上，这冲淡了我前夜里对耻辱嗟食的想象，据眼前形势来看，走一条所谓“流血的仕途”、“辉煌的赌注”、“忠义血性”，其果真属于过早的无稽谬想。
撩眸淡觑，对上姑姑的视线，掀动唇角，松散得凑个正声。
“郡公劳顿，我无日不忧虑在怀，诚恐此行多变，难以预揣。眼下郡公安泰得府，实为幸事，我何敢以卑身犯要业，不受您的钤束？”

这一队人马看去不伦不类：柔弱的世族夫人，年幼的懵懂孩童，似以一叶扁舟闯沆砀早雾间丈浪汹腾的海。但天地养浩然气，不以逐鱼冶，君子藏器，待时乘而奋起，真是他们的前路与宿命。
我难得在这紧迫之前有戏笑的余裕。
“她拿的东西这一路也未必会少，人人都只有两只手嘛，让怀靖也使一使，免得生锈，总没坏处。”
最让人心神悸撼，且辨别出高贵之所以为高贵的，正是苦难中的高贵。凭这一口气性，凡人可于生死交界处以诗赋点燃火种。
“这一路可没有身份之别了，言行举止都要自然，接应的人——你们待会儿便知。”

世事有历终究是很有必要的，才歇停一刻又要启程的小国公折一折唇，显出了些许紧迫来。嵇寺卿的薄册仍落在我手中，垂眸粗略扫过一眼，便折叠收纳。蕴着流光的伞骨，映着堂下寥寥几点烛火的跳动，隐秘的氛围很是淋漓。
：行了，我拿着吧，一张纸负重添不得一分力气，况有的是时候用着他
氛围随着夏王的一笑有所开解。
：首先，将郡公这一称呼改了
孩童与少年交际之处，心性总还是轻易的留于皮表的，沈彧姑且能在此时沉敛，且又显出一分天性来，已是极异于常人，而徒长年岁的则更收放自如。

袖弩贴着腕骨时，比夜中寒潭更凉，直至跃动血脉渡去微暖。它与舆图、簿册一般，承载着驳杂盘错的寄托与利益，并不只是辅助的工具。
在鹄立时，懒掀眼帘，趣道
“要是可以，我一定将夏王叔与他的全部身家都一并带走。”
若非出于十成的安全考量，我也不愿劳烦瀛国夫人，并非出于无意牵扯无辜的单纯想法，只是出于对人情帐的排斥。再侧首睇沈彧一眼
“路上还不够说的？在这和你姑斗嘴。”

即使赵怀靖寓于临安，受控穆后的管教，他也好似最得人喜欢，德纯皇帝肯下旨荣封他为国公，或许也有他的政局考量，但不可否认的是，赵怀靖足够勤恳、足够知礼，他固然不该是尘芥浮沤
我认为赵怀靖高明，为他调墨时尚能将渴墨、焦墨和浅得像清水一样的淡墨厘定清楚。
“好好，”随他们笑笑，不着痕迹地将玩笑敷衍过去，夜里的烛火燃得金黄滞暖，似乎时间没有流失。
“此行赴向扬州不宜迟，请尽快罢。”
这儿没人点评我办事傲上或者目无尊长，我很受用，并认为在场的人都还不错。

“只这一张，轻轻薄薄的，我怕他弄丢。”
便将之交给沈昳，手又拢进宽氅之中。我对赵怀靖的要求很简单，把自己完好无损送到赵延祯面前即可，旁的事无需他操心。
“你若一走，官家定然会派人来找，记得 万事低调。尤其是你——”
目光平平转落在沈彧身上。
“保护好他。”

可能天色确实晚了——平常这个时辰我多半在物理哄赵九天睡觉，哄着哄着自己可能也就睡过去了。当然这是来了南边才开始做的一件事，所以久违感到困倦时，仰首一望群星，竟觉生疏。
也是在这一刻，我体会到物换星移的力量，它不止改变着物候，也改变着人。年幼的孩子总会长大，这改变又常在不经意间。
于是忽觉无言。有时年长者的多虑是无用的。
“走吧，晚星已亮。”

此时还能生一二的顽笑话，大约是贵胄名门不可言说的另一分教养。垂眼于前，少年郎之间比起保护，更是在这一场逃离中，获得彼此慰藉相依为命的情分，而这样的情分，无论到何处都弥足珍贵。
：改日重聚汴梁，夏王府可得给我开个私灶
侧看穹幕，已辨时分，最后检过随身物，长伞抱于胸前，踱往门外去。至于此行，护送为要，我也有我要赶赴开封的理由，私心有在，自然不会拖慢脚步。
噢——还得把二位郎君迎上马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