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与江户川君同游四时记
戊戌年，余寓东瀛。暂寄山麓，中有奇石乱峰，古径间焉，有水自其出，汇而成河。其景幽然可爱，有摩诘之韵。日本江户川君，名士也，相与之交。每延至舍，相与览游，暂相忘于世，超乎自然之间，无白丁之扰，有鸿儒之道。
是岁也，时直四月，春和景明。朗天清气，惠风丽日，相与步于花蹊。有芳英鲜美，华菲缤纷，垂柳施婀娜之舞，轻杨展旖旎之姿。鸟声上下，水鸣左右。其间有句芒之乐也。遂叹曰：“花鸟如此，诚可乐也。”乃问曰：“花鸟之乐，可以久不？”曰：“不也。君不闻，‘草树知春不久归’？草木亦通此时气也。鸟随花乐，鸟亦花哀。聚则其乐也无穷，散则其哀也难尽。”笑曰：“花所以为此者，徒欲传代也。鸟所以为此者，徒欲求偶也。其使终也而乐尽矣。何以感气？”曰：“然。花开欲果也，实而花落，复为落红，而为春泥也；鸟鸣欲配也，交而育雏，又为父母，乃为哺子也。春也木属也，万物茁于斯，而演诸相也。故知其感气也。”因笑曰：“何似濠梁之辩也！”大笑乐。乃共行。忽睹芳樱之树，其芬也清香远矣，其泽也动人爱矣。忽起东风，花随风散，落红遍地。君为感曰：“何似当年也！”知其所指，曰：“十年一梦，而君长伴伊人，无所恨也。昔梁祝化蝶，焦刘为鸳，君与佳人虽不可认，终归一也。”君乃谢而辞去。顾彼芳樱，树影摇曳，芬芳依旧。
及至炎夏之夜，因月朔故，复与君游于江滨。四际无人，清风徐来，江天惟月与水中轮而已。金波荡漾，银晖浮跃。又有蝉鸣蛙声，引以为丝竹之乐。遂置香茗，同君共乐。虽无泛舟游于赤壁之情，聊以为趣也。因示以月，笑曰：“君如皓月，其皎皎也照尽一切。其晖也无价，可破虚容伪相，以示腹里乾坤。我似腐草为萤，徒以幽中暗昧，供人乐也。”君遂忆曰：“尝寻圆谷于深山中，亦因其物也。”遂叹曰：“元非恶也，歧途误入，化为豺狼，幸调转迷津。然群凶法外，无以收禽，伤人害命，诚为民贼。于国为殃，于众为患。予亦见害也！”其发冲冠，切齿顿足。余知失言也，乃奉茶曰：“吾与君同气也，故能感君之仇也。然今日欢聚，休云血海，且享其乐。”乃另置茶果，重掌明灯。其时月至中天，万里同明，君为感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因取纸墨，为绘月下幽兰图。俄而风起，竹影横斜，交加翩然，一似起舞，乃有承天寺之思，曰：“月影如此，通古人之意也！”君为之变色，曰：“月影可同古贤之意，可知广寒宫中，安有回生之药，起死祝融之魂？”知喻麻生医者，乃慰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为父雪仇，自了其身，诚可悲也。俟其洗罪已，魂升上界，黄华荡形，玉眸炼质，即得超擢也。”君为无言，遂尽欢而散。
后至三秋之日，同观赤枫。其林也，丹霞遍地，赤焰弥天。西风起兮，散一天之落叶；北雁离乎，送千里之愁情。碧空澄远，似万里东海；白云悠然，映百亩南丹。乃衣羽士之服，履谢公之屐，登乎峻岭，临于危峰。余吟曰：“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君为之和曰：“有鹿踏红叶，深山独自游。”一时兴至，笑问：“此景何与清水舞台异？”君曰：“有二异。一无舞台，二无悬案。”余笑曰：“何不云‘三无佳人’？”因行句曰：“初入兜率宫，乃知离恨天！”君为羞颜。旋即忆曰：“尝会于大英伦敦也。乃吐真意，而示挚情也。后以此为复，遂定往来也。”余叹曰：“一十三年真情也。”复又云柳郎中词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君乃正容曰：“予初以樱会，今因枫定情。假我以时日，复我身形，定其鳄蛟，必诉以真情，吾不负也。”时西风大作，枫红尽起。余以为奇，而君肃色曰：“君以此为何？”余惊问曰：“何以为之？”君遂长叹曰：“余自寄住以来，假彼人之声而破诸疑案，使白于天下。人生好物，多不坚劳。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然多有愚顽鲁钝，不知护命，无有度人之功，而伤人害命以为利，破其诈诡，则欲自尽，徒增罪愆。又有贪欲之者，多行不轨。尝共服部君于大阪破蹴鞠者之案…”因而不语，后曰：“皆似落枫，随风而逝矣。君亦引以戒之。”余因谢之。遂下山而去，终罢其聚。
是年冬，天雨瑞雪。六出纷飞，琼华凝结。以欲归国，遂未复邀也。是夜更定，余拥红炉之火，饮绿蚁之酒，听飞雪之声，读道德之经。复听有叩门者，为开之，乃江户川君也。“君欲归国，且相伴出游也。”遂衣毳衣，相与出户。时君引至一梅树下，鹅雪飘飞，而梅不为所动，其暗香也冷愈。“君如归去，愿同此树，当固其志也。”余感曰：“君则若何？”凌风笑曰：“吾志也，一如其树。昔吾所愿者，当为平成、令和之福尔摩斯；今吾所愿者，庶竭驽钝，攘除奸凶，是使天下清平，四海永安也。”后复笑曰：“君此归后，无复江户川者，徒闻工藤之名也。世元无此身，终归于虚无。世原有宫野，今徒剩灰原，其亦如斯也。”余乃悲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君乃止曰：“非也，吾此生非若此也。吾身终逝去，而复彼原身。吾为江户川者，假名易号，亦此生之珍也。吾化生也，纵有诸恨，不日亦归于太虚。无昔日之厉，安有今朝之会也？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生于斯，亦无恨矣。”遂辞而去，徒以余与寒梅一株也。
次年春，余得以归国，后音讯皆无，不可寻矣。
戊戌年，余寓东瀛。暂寄山麓，中有奇石乱峰，古径间焉，有水自其出，汇而成河。其景幽然可爱，有摩诘之韵。日本江户川君，名士也，相与之交。每延至舍，相与览游，暂相忘于世，超乎自然之间，无白丁之扰，有鸿儒之道。
是岁也，时直四月，春和景明。朗天清气，惠风丽日，相与步于花蹊。有芳英鲜美，华菲缤纷，垂柳施婀娜之舞，轻杨展旖旎之姿。鸟声上下，水鸣左右。其间有句芒之乐也。遂叹曰：“花鸟如此，诚可乐也。”乃问曰：“花鸟之乐，可以久不？”曰：“不也。君不闻，‘草树知春不久归’？草木亦通此时气也。鸟随花乐，鸟亦花哀。聚则其乐也无穷，散则其哀也难尽。”笑曰：“花所以为此者，徒欲传代也。鸟所以为此者，徒欲求偶也。其使终也而乐尽矣。何以感气？”曰：“然。花开欲果也，实而花落，复为落红，而为春泥也；鸟鸣欲配也，交而育雏，又为父母，乃为哺子也。春也木属也，万物茁于斯，而演诸相也。故知其感气也。”因笑曰：“何似濠梁之辩也！”大笑乐。乃共行。忽睹芳樱之树，其芬也清香远矣，其泽也动人爱矣。忽起东风，花随风散，落红遍地。君为感曰：“何似当年也！”知其所指，曰：“十年一梦，而君长伴伊人，无所恨也。昔梁祝化蝶，焦刘为鸳，君与佳人虽不可认，终归一也。”君乃谢而辞去。顾彼芳樱，树影摇曳，芬芳依旧。
及至炎夏之夜，因月朔故，复与君游于江滨。四际无人，清风徐来，江天惟月与水中轮而已。金波荡漾，银晖浮跃。又有蝉鸣蛙声，引以为丝竹之乐。遂置香茗，同君共乐。虽无泛舟游于赤壁之情，聊以为趣也。因示以月，笑曰：“君如皓月，其皎皎也照尽一切。其晖也无价，可破虚容伪相，以示腹里乾坤。我似腐草为萤，徒以幽中暗昧，供人乐也。”君遂忆曰：“尝寻圆谷于深山中，亦因其物也。”遂叹曰：“元非恶也，歧途误入，化为豺狼，幸调转迷津。然群凶法外，无以收禽，伤人害命，诚为民贼。于国为殃，于众为患。予亦见害也！”其发冲冠，切齿顿足。余知失言也，乃奉茶曰：“吾与君同气也，故能感君之仇也。然今日欢聚，休云血海，且享其乐。”乃另置茶果，重掌明灯。其时月至中天，万里同明，君为感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因取纸墨，为绘月下幽兰图。俄而风起，竹影横斜，交加翩然，一似起舞，乃有承天寺之思，曰：“月影如此，通古人之意也！”君为之变色，曰：“月影可同古贤之意，可知广寒宫中，安有回生之药，起死祝融之魂？”知喻麻生医者，乃慰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为父雪仇，自了其身，诚可悲也。俟其洗罪已，魂升上界，黄华荡形，玉眸炼质，即得超擢也。”君为无言，遂尽欢而散。
后至三秋之日，同观赤枫。其林也，丹霞遍地，赤焰弥天。西风起兮，散一天之落叶；北雁离乎，送千里之愁情。碧空澄远，似万里东海；白云悠然，映百亩南丹。乃衣羽士之服，履谢公之屐，登乎峻岭，临于危峰。余吟曰：“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君为之和曰：“有鹿踏红叶，深山独自游。”一时兴至，笑问：“此景何与清水舞台异？”君曰：“有二异。一无舞台，二无悬案。”余笑曰：“何不云‘三无佳人’？”因行句曰：“初入兜率宫，乃知离恨天！”君为羞颜。旋即忆曰：“尝会于大英伦敦也。乃吐真意，而示挚情也。后以此为复，遂定往来也。”余叹曰：“一十三年真情也。”复又云柳郎中词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君乃正容曰：“予初以樱会，今因枫定情。假我以时日，复我身形，定其鳄蛟，必诉以真情，吾不负也。”时西风大作，枫红尽起。余以为奇，而君肃色曰：“君以此为何？”余惊问曰：“何以为之？”君遂长叹曰：“余自寄住以来，假彼人之声而破诸疑案，使白于天下。人生好物，多不坚劳。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然多有愚顽鲁钝，不知护命，无有度人之功，而伤人害命以为利，破其诈诡，则欲自尽，徒增罪愆。又有贪欲之者，多行不轨。尝共服部君于大阪破蹴鞠者之案…”因而不语，后曰：“皆似落枫，随风而逝矣。君亦引以戒之。”余因谢之。遂下山而去，终罢其聚。
是年冬，天雨瑞雪。六出纷飞，琼华凝结。以欲归国，遂未复邀也。是夜更定，余拥红炉之火，饮绿蚁之酒，听飞雪之声，读道德之经。复听有叩门者，为开之，乃江户川君也。“君欲归国，且相伴出游也。”遂衣毳衣，相与出户。时君引至一梅树下，鹅雪飘飞，而梅不为所动，其暗香也冷愈。“君如归去，愿同此树，当固其志也。”余感曰：“君则若何？”凌风笑曰：“吾志也，一如其树。昔吾所愿者，当为平成、令和之福尔摩斯；今吾所愿者，庶竭驽钝，攘除奸凶，是使天下清平，四海永安也。”后复笑曰：“君此归后，无复江户川者，徒闻工藤之名也。世元无此身，终归于虚无。世原有宫野，今徒剩灰原，其亦如斯也。”余乃悲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君乃止曰：“非也，吾此生非若此也。吾身终逝去，而复彼原身。吾为江户川者，假名易号，亦此生之珍也。吾化生也，纵有诸恨，不日亦归于太虚。无昔日之厉，安有今朝之会也？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生于斯，亦无恨矣。”遂辞而去，徒以余与寒梅一株也。
次年春，余得以归国，后音讯皆无，不可寻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