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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陆游记梦诗的叙事实践——兼论古代诗歌记梦传统的叙事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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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剑之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0-08-19 19:21回复
    在陆游研究领域,“梦”是热点之一。陆游集中大量存在的记梦诗,吸引了众多论者的眼光。聚焦于记梦诗隐含的恢复之志、将记梦诗视为陆游爱国精神的体现,这是已有研究的核心观点和主要价值[1]。然而论者也往往止步于此,很少切实地从诗歌写作出发,关注何为“记梦”、又如何“记梦”,进而发掘陆游记梦诗的创作技法与艺术特色[2]。这方面的缺失,使我们在一定程度上低估了陆游记梦诗对于诗歌史的独特贡献。
    追根溯源,陆游记梦诗研究的不足,归因于古代记梦诗研究的不足。记梦诗的既有研究,存在一块明显的短板——缺少清晰且精准的定义。在许多研究者那里,“记梦诗”(也包括“纪梦诗”“梦诗”等)的定义是含混不清的。其通病是将“记梦诗”简单等同于诗中出现了“梦”的诗。该谬误虽然显著,却屡见不鲜[3]。一些研究者使用了“梦意象”的提法,但在研究中将“梦意象”与“记梦诗”混同,模糊了二者的界限[4]。定义的模糊尚在其次,更严重的,是对记梦诗的独特性质缺乏准确的把握:既有研究仅从题材内容的角度指出记梦诗是写梦的诗,鲜有学者注意到“记梦”二字包含的叙事性。


    2楼2020-08-19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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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作为记录梦境的诗歌,记梦诗与叙事密不可分,记梦诗的形成、发展流变,亦与叙事直接相关。叙事视角的缺席,使得既有研究的论断存在一种片面性:研究者多认为,梦是诗人借以渲染情绪、寄托情怀的手段,将其等同于抒情言志的契机或工具,进而认为记梦诗是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典型体现等。这些论断固然有价值,却很大程度上忽略了记梦诗的叙事性与纪实性,低估了古代诗人对梦境与现实的深刻认识,以及他们对其进行诗化处理的主观能动性。
      因此,要深入记梦诗的研究,叙事视角不可或缺。本文尝试厘清记梦诗的定义,阐明诗歌记梦传统的叙事特性,在此基础上细析陆游以诗记梦的叙事实践,以揭示其记梦诗的艺术成就,发掘其在诗歌史上的独特价值,并为古代诗歌叙事传统的研究作一尝试。


      3楼2020-08-19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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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诗歌叙事传统中的记梦诗及其发展脉络
        梦与文学关系之密切,毋庸多言。就诗歌领域而言,形成了一条记梦诗的写作传统。这一传统有着相当独特的意义:从梦文学的角度说,记梦诗与小说领域的梦文学不同,有属于自己的写作范式与审美趣味;从诗的角度说,它在对梦的表现过程中滋生出相对稳定的表现形态,以颇为鲜明的叙事因素,成为诗歌叙事传统中颇具特色的一条小传统。
        所谓记梦诗,应以记述梦的内容为诗歌的主要题材、核心内容、或引发诗情的关键线索。“记梦诗”的“记”“梦”二字,都提示了叙事性的鲜明存在。“梦”总是有一定的内容,无论是片断的场景还是连贯的情节;“记”则表明对梦境内容的记述,无论是简短的记录还是详明的叙述。如无对梦的记述,则不能称为“记梦诗”。如“梦中作”一类诗歌,是诗人在梦中所作、或梦后补完的诗歌,虽与梦相关,却不同于记梦。一些诗歌虽提到了梦,但仅作为诗歌组成的元素、意象,缺少对梦境的叙写。这类诗或可称为感梦诗、涉梦诗,但也不属于“记梦诗”。对记梦诗而言,梦境的记述是关键。情感的抒发、情志的表达,都是以对梦的记述、亦即以叙事为基础的。


        4楼2020-08-19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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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记梦诗是与古典诗歌叙事传统紧密相连的,是诗歌叙事传统中颇具典型性的一种诗歌类型。叙事的有无、叙事范式的成熟与演变,直接影响着诗歌记梦传统的形成与发展。
          记梦传统起源极早,《诗经》中有“牧人乃梦”(《无羊》)、“吉梦维何”(《斯干》),《楚辞》中亦有“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惜诵》)的句子,汉乐府则有“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饮马长城窟行》)等表述。不过大多只是涉及梦,并非专为记梦。可称为“记梦诗”的作品,要到南北朝时期才出现。最典型的是鲍照《梦归乡诗》:
          衔泪出郭门,抚剑无人逵。沙风暗塞起,离心眷乡畿。夜分就孤枕,梦想暂言归。孀妇当户叹,缫丝复鸣机。慊款论久别,相将还绮闱。历历檐下凉,胧胧帐里辉。刈兰争芬芳,采菊竞葳蕤。开奁夺香苏,探袖解缨徽。寐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惊起空叹息,恍惚神魂飞。白水漫浩浩,高山壮巍巍。波澜异往复,风霜改荣衰。此土非吾土,慷慨当告谁。[5]


          5楼2020-08-19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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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诗从第五句开始,即进入对梦境的记述,一直到“寐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诗歌颇为细致地描写了梦中与妻子团聚的场景,既有“檐下”“帐里”等地方的变换,又有“刈兰”“采菊”等具体的行为。梦醒以后的诗句,也都紧扣梦的内容而发。此诗可算是较早的记梦诗之一。这一时期还有沈约《梦见美人诗》、何逊《夜梦故人诗》等,不过叙述梦境的成分很少。这些诗歌对梦境的记述虽然有限,但已发展出叙述梦境的意识和行为,因此,这一时期可视为记梦诗的初步形成期。


            6楼2020-08-19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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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叙事性的日益鲜明,记梦诗的成型在中唐得以完成。中唐以前,记梦诗尚少。王勃的《忽梦游仙》对梦中的霄汉景色有描绘,艺术上尚嫌粗疏;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以奇幻的梦境成为记梦杰作,但他人难以追摹;杜甫有《梦李白》二首、《昼梦》等诗,不过对梦境的记述仍以片断为主。中唐以后,记梦诗明显增多,“记梦”的元素也日趋鲜明,尤其是在元稹、白居易手里,他们不但拥有明确的记梦的意识,而且主动采用叙事手法,使梦境的内容得以在诗中清晰呈现,记梦诗由此可视为一种成熟的诗歌类型。元稹最典型的记梦诗有《感梦》《江陵三梦·其一》《梦井》等。《感梦》为五古长篇,前半部分记述梦见已故兵部尚书裴垍的情景。这段记述非常详尽:
              忽然寝成梦,宛见颜如珪。似叹久离别,嗟嗟复凄凄。……言罢相与行,行行古城里。同行复一人,不识谁氏子。逡巡急吏来,呼唤愿且止。驰至相君前,再拜复再起。启云“吏有奉,奉命传所旨。事有大惊忙,非君不能理”。答云“久就闲,不愿见劳使。多谢致勤勤,未敢相唯唯”。我因前献言:“此事愚可料。”……相君不我言,顾我再三笑。行行及城户,黯黯馀日晖。……[6]


              7楼2020-08-19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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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中的人物、人物间的对话、以及相关的人物情态、行为,诗人都一一叙述出来。诗歌还体现出颇为鲜明的纪实性。如诗中写到,自己有痰滞之苦,裴垍劝其服用橘丸,诗人于诗句下自注云:“予顷患痰,头风,踰月不差,裴公教服橘皮朴硝丸,数月而愈。今梦中复征前说,故尽记往复之词。”足见对梦境的如实呈现。又如“同行复一人,不识谁氏子”等描述,非常符合做梦的真实感受。《江陵三梦·其一》记述诗人梦见已逝妻子的情形;《梦井》写井瓶落井、无法取出、诗人伤心痛哭的梦境。此外,《梁州梦》《长滩梦李绅》等亦有对梦境的片断记录。白居易也创作了不少记梦诗。《梦与李七、庾三十三同访元九》记叙自己与两位友人同访元稹的梦境;《因梦有悟》在一夜中梦见三位友人;《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桐花诗,怅然感怀,因以此寄》一诗也有一段对梦境的描述。
                除了元、白偏于写实的记梦诗,梦仙也是唐代记梦诗非常突出的一类。如王勃《忽梦游仙》、李贺《梦天》、白居易《梦仙》、卢仝《秋梦行》、韩愈《记梦》、李商隐《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等。韩愈《记梦》梦见自己与数人同行,来到神官面前,别人吟诗不佳,韩愈欲大显身手,却被护短的神官阻止。李商隐《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则在梦中去往龙宫、蓬莱、潇湘、华岳等地:
                初梦龙宫宝焰然,瑞霞明丽满晴天。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觉来正是平阶雨,未背寒灯枕手眠。[7]
                记述瞬息万变的梦境,充满奇幻的色彩,体现出唐代记梦诗玄幻瑰奇的一面。而无论写实还是奇幻,叙事性已然是这一时期记梦诗的基本特点。


                8楼2020-08-19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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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宋代,记梦诗进入黄金时期,不但日益繁盛,并且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形成了新的趋向。首先,从数量上看,宋代记梦诗大量涌现。随意翻检《全宋诗》,单就题为“记梦\纪梦”的作品而言,就有宋庠《壬子岁四月甲申夜纪梦》、黄庭坚《记梦》、杨万里《记梦三首》、邹浩《纪梦》、葛胜仲《记梦诗》、关注《记梦》、胡寅《记梦》、赵蕃《十八日记梦》、陈藻《纪梦》、高似孙《纪梦》、华岳《记梦》、洪咨夔《记梦》等等,更不必说陆游笔下数十首题为“记梦”的诗歌。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将梦境写入诗中,越来越频繁地成为诗人主动的选择。
                  其次,叙事性在宋代记梦诗中得到更为鲜明的凸显。宋以前的记梦诗,在记录梦境的过程中,偏重画面的呈现和景物的描摹,描写性的诗歌语言占主要地位。而宋代诗人更偏好对梦境具体内容、过程的记录,对叙事的表现手法有更多的倚重。如苏轼《石芝》,诗人梦见有人在夜间呼唤,于是“披衣相从”,来到一处“朱栏碧井”的地方,看到石上长满石芝,忍不住折下一枝食用,却惹得主客卢胡大笑。这是相当完整的一段故事。诗人通过叙事,将人物的行动、场景的切换、梦境的首尾等交代得极为清楚。即便梦境本身是跳跃性、无逻辑的,诗人也会倾向于将这种支离破碎如实叙述出来。如黄庭坚《记梦》:
                  众真绝妙拥灵君,晓然梦之非纷纭。窗中远山是眉黛,席上榴花皆舞裙。借问琵琶得闻否,灵君色庄妓摇手。两客争棋烂斧柯,一儿坏局君不呵。杏梁归燕语空多,奈此云窗雾阁何。[8]
                  一二句写众仙人拥着灵君到来;三四句写宴席中的女子;五六句写想听琵琶却被灵君拒绝;七八句写两人下棋。梦境中的这些情景,虽有一定联系但又相互独立,纷纭难辨。诗人跳跃性的记录,恰好表现出梦境破碎支离而又充满迷幻的色彩。宋代记梦诗对叙事手法的丰富运用,使梦境得到了真实而鲜活的呈现。唐代记梦诗中,元稹、白居易的作品叙事性较强,然以平铺直叙为主,有时难免板滞,不如宋代记梦诗叙事手段灵活,也缺少如此引人入胜的叙事效果。


                  9楼2020-08-19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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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梦诗在宋代所发生的演化,与宋诗整体演变趋向相关。对日常生活的浓厚兴趣,叙事性的凸显,都是宋诗的重要特质。记梦诗恰好是这些鲜明特质的集合体之一。由日常性、叙事性衍生而来的,是宋代记梦诗中多样化的梦境。这些梦各有各的面貌,不再局限于类型化的梦仙、梦见友人,而可以是寻梅这样的雅事、是种菜这样的俗事、是任何可能出现在梦中的事。形形色色的梦境,多元的记梦技巧,丰富了记梦诗的形态,拓展了记梦诗的艺术境界。
                    诗歌记梦传统的集大成者,是陆游。陆游的记梦诗,不但标志着宋代记梦诗的最高成就,同时也是诗歌记梦传统的高峰。从数量上看,陆游很可能是历代写作记梦诗最多的诗人。据笔者统计,通过诗题或诗序明确表明为记梦诗的,有91首。其中题为“记梦”二字的作品,就有22首。从诗体角度看,陆游的记梦诗涵盖了各类诗体,五古、七古、五律、七律、排律、七绝,都有记梦之作,这一点同样超越前人。陆游在创作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探寻记梦诗的写作方式及写作技巧,推进了记梦诗的发展。
                    通过对记梦诗源起、成型与发展的梳理可以看到,叙事在这一过程中有着关键性的意义。古代诗歌中的记梦传统是以叙事为基本特质的。故探讨陆游的记梦诗,也必须牢牢把握这一关键。下文将从叙事性质、叙事模式、叙事技巧三个层面入手,细析陆游记梦诗的叙事实践与成就。


                    10楼2020-08-19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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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虚与实的选择:陆游记梦诗的叙事性质
                      虚与实的选择:陆游记梦诗的叙事性质
                      如前所言,叙事是记梦诗的核心特质。不过,叙怎样的事、以及如何叙事,在不同时代、不同诗人手里是不同的。对记梦诗来说,诗歌所记录的梦究竟属于怎样的性质、是真实还是虚构,这是值得首先关注的问题。
                      “梦”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事物,它具备虚构与真实的双重属性。以梦的内容而言,是虚幻,是不真实的存在;但以做梦本身而言,却又是实有,是确确实实属于某人的梦。又因为梦的形成与人的思维、无意识密切相关,故而梦的虚构与真实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记梦诗在叙事性质上形成两种倾向,一种偏于虚构,一种偏于纪实。偏于虚构者,诗人会利用梦的虚构性,借梦的外壳来说一些实际上并非梦的话。偏于纪实者,则注重对梦境本身的还原,以及由梦带来的真实感受。
                      宋前记梦诗,属于虚构者不少,如元稹新乐府中的《梦上天》是为引起君主关注现实而作,白居易的《梦仙》也是一篇寓言式的作品。明显纪实者不多,主要是元、白的一些作品。许多记梦诗看上去介于虚实之间。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可能确有其梦,也可能只是李白凭空造就的一个梦,借用此梦来承载无边的想象力。韩愈《记梦》叙述神官护短的行为,因而生发“乃知仙人未贤圣,护短凭愚邀我敬。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的感叹,不乏皮里阳秋之意,很可能是“有所托讽而作”[9]。类型化的表述,也使记梦诗游离于虚实边缘。卢仝《秋梦行》遇到的是“娥皇”“女英”;李商隐《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遇到的仙人是“湘灵”“冯夷”“毛女”“龙伯”。也许诗人梦到的确实是这些人,但也可能是为了配合“梦仙”主题而选取了这些类型化的典故。因此,即便诗题中有具体的日期、情境说明,李商隐的记梦诗仍被冯浩判定为“假梦境之变幻,喻身世之遭逢也”[10]。


                      11楼2020-08-19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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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唐代相比,宋代记梦诗更倾向于纪实。诗人偏好将做梦的时间、内容以实录的方式加以呈现,显露出相当鲜明的纪实意味。这从许多诗题与诗序中就可看出。如苏轼《石芝》诗小序:“元丰三年五月十一日癸酉,夜梦游何人家,开堂西门,有小园、古井。井上皆苍石。石上生紫藤如龙蛇,枝叶如赤箭。主人言,此石芝也。余率尔折食一枝,众皆惊笑。其味如鸡苏而甘,明日作此诗。”[11]又如张扩的诗题《建炎辛亥八月二十六日夜,梦舣舟江岸,与梅和胜论诗,梅出古诗示予,极壮丽,复为予作汤饼,方就席,视梅手中器已十裂,汤饼淋漓,觉而怅然,作此篇》,都将梦境内容叙述得极为详细。许多诗题或诗序都明确指出以诗记梦的行为:“因次韵记之”、“遂追述梦事”[12]等,体现出宋人记梦的纪实性诉求[13]。
                        陆游的记梦诗,将纪实性发挥到了极致。他所记录的梦境,有着非常具体的叙述和极为鲜活的细节,会让人感受到其梦的真实。前代记梦诗存在的类型化色彩,在陆游这里剥落殆尽。
                        陆游常将做梦时间、梦中的人物地点等一一落到实处。如《二月晦日夜,梦欲卜居,近邑道,遇老父告以不利,欣然从之》《自春来,数梦至阆中苍溪驿,五月十四日又梦,作两绝句记之》等[14]。梦中遇到的人物通常都是具体的,梦中游览的地方也是极为确切的。假如人物、地点等在梦中就不可确知,陆游会将这种模糊性也交代出来。如《梦入禅林,有老宿方升座,或云通悟禅师也》,“或云”的不确定性,恰说明陆游对梦境真实性的充分尊重。


                        12楼2020-08-19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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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于如此强烈的纪实诉求,陆游每首记梦诗所记录的梦都堪称独一无二。在他笔下,有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梦:《甲午十一月十三夜,梦右臂踊出一小剑,长八九寸,有光,既觉,犹微痛也》,也有极其家常、贴近生活的梦:《癸亥正月十日,夜梦三山竹林中笋出甚盛,欣然有作》,还有不少难以归类、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梦:《梦有饷地黄者,味甘如蜜,戏作数语记之》。恢复中原的满腔期待让陆游有过许多梦,但每次的梦境都不相同。《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与《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都是收复失地的梦,但仅从诗题就能看出二梦的不同。
                          陆游因梦而获得的感受,也是多面而真实的。他固然会因恢复中原的梦而振奋、会因梦回故园而失落,却也会因为一个闲适的好梦而心生愉悦:“年来惟觉华胥乐,莫遣茶瓯战睡魔。”(《春晚坐睡,忽梦泛舟饮酒,乐甚,既觉,怅然有赋》)有时将梦视为一个没有烦恼的桃源世界:“是间可老君知否,莫信人言想与因。”(《记梦·世事纷纷触眼新》)有时还会有“梦中了了知是梦”(《记梦·梦泛扁舟禹庙前》)、“方梦时亦自知其为梦也”(《三二年来夜梦每过吾庐之西一士友家观书饮酒,方梦时亦自知其为梦也》)这样切合人的体验、真实细腻的感受。就诗中梦境的丰富性而言,陆游无人能及。


                          13楼2020-08-19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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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具体的叙述,如此丰富的细节,可以清楚看到陆游记梦诗的纪实倾向。由此看来,过去将陆游记梦诗等同于爱国热情之体现的研究,存在两点认识上的偏差。首先,认为陆游并非实有其梦,只是将爱国热情“托之于梦”[15]。这种认识忽略了陆游记梦诗的纪实属性。从陆游笔下如此丰富具体的梦境叙写来看,我们更倾向于认为,这些梦是“真梦”,并非为抒写胸怀而生造的“假梦”。其次,忽略了陆游其他方面的记梦诗。与恢复中原有关的记梦诗固然不少,但其他类型的梦境大量存在,梦回故园、梦见友人、梦游仙境、梦中饮酒、梦中吟诗……如此多样的梦境,也让我们无法将陆游记梦诗与爱国热情简单划等号。事实上,陆游的记梦诗有鲜明的记录意识作为支撑。对陆游而言,梦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中有许多梦,所以也才有许多记梦诗。记梦诗的写作,与陆游记录日常生活的热情、及其日课的作诗方式一脉相承,其中传递出的,是陆游对日常生活的敏锐感受与细致体悟。
                            因此,在真实与虚构之间,陆游的记梦诗更倾向于真实。这一选择代表着古代诗歌记梦的主流方向,与古代小说虚构性的梦形成区别。这些以“真梦”为原型写成的记梦诗,浓缩着陆游对日常生活的诗意选择与诗意表达,也因其梦的真实,为后世读者留下了千变万化、丰富多样的梦中世界。


                            14楼2020-08-19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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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繁与简的处理:陆游记梦诗的叙事模式
                              繁与简的处理:陆游记梦诗的叙事模式
                              对梦境的呈现是记梦诗的核心,具体如何呈现,在不同诗歌中有不同方式。大体而言,记梦模式可分两大类,一类为详述式记梦,一类为片断式记梦。前者对梦境有较为详细的叙述和描写,对梦中涉及的人物、事件有清晰的呈现,有相对完整的梦的过程。这种模式常常采用古体诗,也有歌行或排律,篇幅相对较长。后者对梦境的记录相对简略,只取某些片断、细节或事实,或描写梦境中某些景象,或以高度凝练的语言概括梦境主要内容,许多时候还会将梦醒后的所思所感与梦境内容相联结、一并呈现。这种模式的诗歌篇幅相对短小,以绝句、律诗居多。
                              陆游的记梦诗,在继承前代基本模式基础上,又有新的推进。过去诗人少有创作大量记梦诗者,同一诗人留下的记梦之作往往有限,少有多元的尝试。陆游记梦诗数量既多,又几乎遍及各种诗体[16],一方面使既有的记梦模式进一步稳定下来,另一方面也不乏新鲜的摸索和尝试,尤其是在叙事繁简的处理上,很有自己的特点,促使记梦模式发展出更为细腻丰富的表现形态。为了讨论的方便,我们将从诗体入手,来看陆游对记梦模式的发展。


                              15楼2020-08-19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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